南疆溫暖如春, 清風拂過翠竹有着颯颯的聲音,項意第一次住在竹樓中,只覺得清香縈繞鼻尖, 連夢中都染上清風淡香, 這一覺睡到分外的香甜, 直到晌午飯後他才悠悠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項意睡眼朦朧地走出房間問道:“有吃的麼?”
屋內只有秦璃, 依舊是一身黑衣, 面容英俊,正在窗戶邊擦拭他的刀“冰煉”。
擡眼看了項意一眼,平淡地說道:“桌下。”
項意低頭一看, 桌案上的椅子上放着一個竹筥,裡面裝着幾個圓圓厚厚的餅, 便拿起一個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
“福餅, 顧家送來的。”
項意懶洋洋地叼着老夫妻送來的福餅, 便出了房門,依欄而立, 朝外看去。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風和日麗,清風徐徐,他不由咧着嘴笑了,南疆真是個好地方。
站在竹樓上能看到遠處有一座巍峨之極的山, 正是九詰山。
九詰山主峰直入雲霄天際, 從山下到山上層次分明, 從綠色, 黃色, 漸漸過渡到雪白色。在陽光照耀下,那冰雪覆蓋的山峰時不時折射出亮光, 明亮聖潔,遙不可及得令人心生敬畏,那裡便是傳說中人蹤罕至,仙人停腳的極寒之地吧?
真是個乾淨的地方!項意愣愣地看了好一會,便看見一羣一羣的村民繞過湖水朝村落走來,每個人都是面帶喜色。
這個村落離九詰山不遠,想必這些村民剛從九詰山祭神回來,在他們眼中也許一年風調雨順便是最大的幸福吧?嫁人生子,男耕女織,平凡卻安穩,幾個家人便能勝過整個紅塵......
隨着人們說話的聲音,一羣人已經走到竹樓下,項意認出了其中一個便是這個竹樓的主人——顧家老爺爺,便朝他喊道:“嘿,顧爺爺,這裡可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老爺爺眯着眼睛看向竹樓,咧着漏風的嘴也朝他回喊道:“下午!城鎮中有集市,小公子去瞧瞧!等會隔壁的大侄子要趕車去集市換點油鹽,稍你一程!”
項意聞言高興地答應了,蹦躂着回屋了,四處翻找着東西準備出門。
陳玉樓年紀大了,對這些熱鬧沒了興趣,便待在竹樓中聽風品茗,好不風雅。
在項意四下翻找的時候,樓下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是鄭文墨來了,他放下帶來的各種用品,便恭謹地請如意閣閣主和杏林樓樓主去南疆分處親臨指教,項意和陳玉樓對視一眼,便將在一旁無所事事的叄姑娘丟了過去。
這個時節明明是涼意沁人的秋季,南疆卻依舊溫暖如春,項意翻出鄭文墨送來的衣服,那是南疆的一種華服單衣,華白月色,裁剪精緻,袖口和領口都繡着精巧的花。
項意飛快地換上,立馬一個體態修長,眉目如畫中帶着一絲稚嫩的俊秀少年郎便出現了。
項意對着銅鏡齜牙咧嘴,左盼右顧很是滿意。這時候,竹樓之下傳來隔壁後生的叫喊聲:“小公子,可好了?”
“來了!”項意執着摺扇腳下一點,縱身便從竹樓上躍了下去,衣袂翩翩,身姿瀟灑如飛鳥,引得那後生目瞪口呆。
陳玉樓向外探探頭嗤笑道:“又準備去招花惹草了!”一面吩咐着秦璃跟上去。
秦璃點點頭便遠遠地跟在他們的車後,不遠不近,馬車趕得稍快,秦璃卻是一派輕鬆地跟着後面,沒有絲毫吃力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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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朝神節,南疆各地都有虔誠的百姓長途跋涉,到九詰山祭神朝拜,沐浴神光,一覽聖顏。祭神之後,他們會去九詰山下的城鎮,自行聚集成市,這種時候城鎮中會出現很多平時難以見到,稀奇古怪的東西,甚至還有南疆人自己養的各式各樣的蠱蟲。
因爲南疆的秘術,蠱毒,香料,藥材天下難求,所以這一日也有很多其他國的人趕來搜買自己尋找已久的東西,長此以往,這裡已經成爲遠近聞名的草市。
而且南疆還有一個傳說,在朝神節這一日九詰山下的神廟神明會顯靈,這時候如果能在神廟中求得福袋便能保佑家人健康平安,百病全消。
不管這傳聞是真是假,這裡到底還是吸引了大量的人,城中到處都擠滿了人,有藍眼高壯的異域人,南疆嬌美神秘的少女,慈祥的部族老人......
項意在人羣中竄來竄去,好奇地打量着街邊叫賣着的商人以及他們的東西。不一會兒他便被一個攤子吸引住,那是一個衣着南疆傳統服飾的老婦,她見到項意對攤上的東西很好奇便笑道:“這是花囊,南疆女子及笄之日,家人長輩會爲她帶上花囊和心鎖,從此南疆花神會保佑她一生平安。公子可是要爲家中姊妹買一個?”
項意看着面前那些繡着花草精巧的玩意,很是好奇:“這不就是香囊嗎?裡面裝着的是香料?”
“公子不是南疆人吧?這裡面可都是南疆特產的藥材和香料,不僅能美顏潤肌,還能調息身體,是家中長輩對女兒的關愛。一般人家會在裡面再加上一些東西,比如在這些藥材中放入幾顆稻穀雜糧或者一枚銅錢,便是希望女兒以後能衣食不愁。”老婦說道。
“哦?那在花囊中加進去一顆棗核呢?”項意正在吃着蜜棗,隨後問道。
“棗味甘性溫、歸脾胃經,能補中益氣、養血安神,加入棗核自然是希望花神能保佑女子健健康康,一生無病痛纏身。”老婦眯着眼睛笑,面容上的皺紋如菊花。
項意驚訝地張大嘴,這南疆人可真不能小瞧,便笑道:“那本少要兩個吧!”女子十有五年而笄,楚丫頭和自己今年正值十五歲,可惜這世間沒有人會想起她們的及笄之事......
“小公子如果是送給家中姊妹的話,不如再去神廟求一副心鎖,待嫁人之時便打開讓夫君放入束髮,從此夫妻便能白首偕老,和和美美,結髮一生。”老婦掂着碎銀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
帶上這些東西便真的能帶來幸福嗎?不過幸福快樂本是由自己爭取的,不試試又怎麼知道......
項意道謝後便朝着老婦指着的方向去了,求到兩個心鎖,一邊從人羣中擠過向神廟外走去,一邊好奇地把玩着手中精巧如鎖狀的物什。
在他的身後遠遠地有兩個女子,看衣飾應該是富家家眷,此刻正拿着從神廟中求得的福袋面帶喜容。
懷中抱着幼兒的丫鬟笑着說道:“夫人,雖說還沒找到需要的藥材,但是人人都說南疆九詰神廟的福袋能消百病,指不定公子的病就能好了。”
婦人聽到這句話想起了家中的事情,秀麗的面容上顯出一絲惆悵:“唉!誰知道呢! ”
這時候她們已經走出神廟,這外面的人羣熙熙攘攘,可能是丫鬟懷中的幼兒被擠着了,張開嘴便哇哇大哭起來,聲音清亮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大戶人家的丫鬟一般都是各司其職,這個小丫鬟也不例外,她一直是在夫人身邊伺候着,並沒有照顧過孩子。此時一直帶着小少爺的奶孃還在客棧中,她不過是個雲英未嫁的丫鬟,看見小少爺哭得撕心裂肺吸引了旁邊不少好奇的眼光,頓時更加束手無措。
那個婦人輕輕地抱過幼兒,溫柔地哄道:“乖源源,莫哭莫哭,孃親這便帶你回去。”
項意本來沒注意到身邊的事情,被娃娃大哭的聲音嚇了一跳,好奇地回頭一看,頓時如遭雷擊。
那秀麗的華服婦人年約三十二三,體態勻稱,她正熟練地抱着的孩子哄着,秀氣的面容上帶着寵溺,聲音溫柔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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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百花嬌豔的南疆,隔着重重人羣,項意遠遠地看到了那個華服婦人,就如同曾經那無數次一般,在遠遠的地方孤單地看着她,無法親近。
這麼多年,他那麼希望孃親能夠喜歡他,渴望着孃親在他受傷惶恐的時候爲他擦淚,只要她說一聲:“別怕,孃親在你身邊。”
那麼整個世界都不喜歡他又有何妨......
那麼疼痛責罵又有什麼呢......
可是,孃親沒有,她只是擔心着妝容花了,茜姨娘會得到爹的寵愛,三伯會排擠爹的地位......
她的眼中從來都沒有他項意,儘管她們是血脈相連最爲親密的人,儘管在古家她們只能彼此依靠,儘管他只是一個五歲的孩童......
五歲那年以後,他便遠遠地站在角落中看着她,不再上前,因爲她不會在意這些,她總是妝容美麗地圍繞在爹的身邊,溫柔體貼,笑顏如花,於是他安靜地離開,心中充滿了恨意與怨懟,恨到不能原諒她,恨到想讓自己永遠地離開她的世界。
她們住在同一個院子,可是卻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她繼續忙着和爹的妾室們爭寵吃醋,忙着去討幾個姨奶奶的歡心。而他開始細心地學習每門師傅教授的東西,學會了看深宮大院中每日上演着的戲,學會了陪那些孤單的老太太們小賭,學會了哄老祖宗們高興。
世上沒有什麼能比死亡的威脅和令人絕望的恨意更能讓人成長,一瞬之間他明白了一切,這世上沒有人可以依靠,想活着便要長大......
九婆婆曾說他的眼中有野心沒有慾望,是啊,他有着掌握自己命運,積蓄能力的野心,卻沒有爭奪權勢財富和凌駕在人之上的慾望。可是他爲何要有那些慾望呢?他不過是個想幸福快樂的孩子罷了!
一年又一年,春去春又來,世上很多事情在改變,只是在古家年月彷彿都停止了,這個散發着腐朽氣息的大家還是一如既往地熱鬧,三房的少爺莫名地死去,院子中的丫鬟突然地換了幾批,爹又娶了一房妾室,項意也在成長雖然他的笑容依舊純真。
古家那些姨娘都嫉妒地說:四房楚氏的意少可真得寵,九歲之齡便得到了鉛字訣,要知道古家至今只有三個小輩得到過鉛字訣!他不就是會打牌,嘴甜口快麼?!
他聽一個人在這幽深的內宅中努力掙扎着,傷痕累累只能躲起來偷偷上藥,在人面前還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摸樣。
孃親終於發現了他的變化,一次把他叫到房中,問道:“意兒,今日九房的老夫人在賞花時可在衆人面前讚了你幾句呢!你怎麼討得她喜歡的?”
小小的男童站在楚茗面前,笑容平淡,輕聲地說:“無他,哄逗而已。”
楚茗皺着眉頭,眼中帶着一絲懷疑:“意兒,我真是越來越不懂你了。”
“孃親什麼時候瞭解過孩兒嗎?只怕九婆婆都比孃親懂孩兒呢!”男童揚起純真的笑容,語氣中帶着一絲諷刺。
牽扯那麼久,孃親已經是他心中梗着一根刺,一旦觸碰便會撕心裂肺地痛。
曾經他以爲孃親天性自私淡漠,不懂得疼惜子女,可是爲何孃親會抱着另一個孩子,溫柔地哄着他,原來只是他不可以呵!
項意的心中彷彿捱了重擊一般,一時之間,不僅是心連頭都劇烈地痛起來,他那麼渴望的母愛,一直在渴望卻從來沒得到的東西,孃親卻是這般輕易地給了另一個孩子。
爲什麼只有他不可以?
身旁的神廟裡供奉着不染人間煙火慈悲的神像,經聲繚繞,虔誠的人們來來往往,祈求安康,一派繁忙熱鬧,可是項意卻只看見了那個婦人,只覺得悲愴。
忽然那婦人像是感應到什麼朝這邊看來,不過只是一瞬間,白影已經倉皇而逃,曾經站在那裡的人已經不見了,楚茗什麼也沒看見,卻莫名地覺得心中有些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