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熄燈了多少個小時,總之在鄭雯雯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時候,聽到有鑰匙轉進門鎖的聲音。她睏倦地微微睜開眼睛,還沒恢復過來的意識告訴她:有人回來了。
鄭雯雯隨手拿起一旁的手電筒,打開來在屋子裡照過去。剛剛習慣了黑暗,她自己也覺得有點刺眼,揉了揉眼睛,努力嘗試着讓自己清醒過來。
“孟楠……你回來了啊。”
鄭雯雯試圖爬起來,但嘗試失敗了,她只睏倦地舉着手電筒。
她沒看到,在色彩柔和的和鮮榨果汁一樣的光線裡,孟楠那張棱角分明的、有些僵硬的臉慢慢柔和下來。
孟楠彎下腰,一跳一跳地把腳上套着的黑色長靴脫掉,扯掉襪子,然後赤着腳走過去打開臺燈,再輕輕從鄭雯雯手裡拿過那只有些笨重的手電筒關掉。
含着草莓味的棒棒糖,她含混地說:“好啦,謝謝你。”
鄭雯雯側過身,整個人趴在牀上,她隱約看見,孟楠把她揹着的什麼大個頭放了下來,小心地擺在牀鋪的最裡側。
“今天……今天典禮,答疑,班會,申請助學金的需要去找一下輔導員。好像……沒什麼特別的事情。”鄭雯雯重新閉上眼睛,聲音彷彿在夢囈“你需要的話,我回來把筆記拿給你看。”
孟楠半蹲下身,看到穿灰色衣褲的女孩擁着被子縮成一團,鬢角的碎髮毛茸茸,像一隻灰色的貓。
她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摸摸她的頭髮。“我知道啦,很晚了,你睡吧。”
女孩的呼吸漸漸均勻起來,又變得深沉。幾乎只是幾秒鐘的工夫,她就又睡了過去。
孟楠站起來,把檯燈的光線調的更柔和些。
她又忍不住轉過來看看熟睡的女孩。
最開始見面的時候,孟楠單純覺得鄭雯雯是那種最典型的好學生,可以當得上老師種種讚美的那種:勤勉,認真,乖巧,努力。
這種人,本該一看到自己的打扮和行事風格就敬而遠之的吧。事實上,初見面時,孟楠就從鄭雯雯不擅掩飾的臉上看到了驚訝。
反正,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也正常。
可是,這位好學生室友居然可以困成這樣,還不忘撐着胳膊幫自己打手電照亮。
就好像,兩座分隔兩極的冰川,居然共享了一捧水那樣。
她何必要這麼做呢?孟楠想不通。
孟楠打開手機,看到媽媽的短信。媽媽說最近有些事情要來複海,可能會待上幾個月。根據孟楠的經驗,這通常意味着要採寫某個很有難度的深度報道。
她回:“你小心啊,注意安全。”
即使孟楠在女孩子裡屬於蠻有膽量的類型,她可不想再聽媽媽回來輕描淡寫地說“半夜聽到槍聲,所以抱着包乾坐了一晚上”這種話了。
“黃杉助學金”的手續辦理很快。
鄭雯雯沒想到自己會接到侯華苓的電話。那個一聽就像是來自江南水鄉的、輕輕柔柔的聲音說:“是雯雯麼?我是苓苓學姐。”
“啊……學姐你好,是我。”
“恭喜你,‘黃杉助學金’已經辦理結束啦。這個學期的錢會在十五天內打到你綁定的銀行卡上。另外,唐奕老師會和每一位申請助學金的同學進行一個簡單的談話。我目前把你的時間定在今天晚上六點到六點一刻,可以嗎?”
“沒問題,當然可以。”
“好的,那晚六點,管理學院辦公樓204間見。期待學妹來哦。”
晚上鄭雯雯特地提前了一刻鐘到。管理學院不愧是整個復海大學資源的聚集地,連管理員、清潔員都穿着統一的制服。裡面人來人往大都是西裝革履,講英文或者其他什麼語言的聲音此起彼伏,好像一定要把這裡的格調和其他地方徹底區別開來一樣。
鄭雯雯來到204門前時,高枚正在裡面和老師談話,走廊的沙發上只有侯華苓一個人。她穿着黑色的長大衣坐在那裡看書,見鄭雯雯來,擡起頭甜甜地笑了下。“學妹來的太早了,先坐着等等吧。”
對美好的人、事、物好奇總是最常有的心理。鄭雯雯在她身邊的沙發上坐下,按捺不住想打開一條門縫探看侯華苓的世界。
她小心地問:“學姐今年大四麼?”
“不是的,其實我研究生已經算畢業啦,只是論文還在走一個獎項的程序,所以推遲到了現在。”
“那,學姐研究生是在管院麼?”
“對,當初走的跨院系保研。但是中文系有什麼活動,我還是會回去幫幫忙。”
“學姐當初能選上經雙,應該很厲害的吧。”
“其實還好吧,我一直是目標比較明確的人。學妹只要定好方向好好努力,一定會比我優秀很多呢。”
鄭雯雯總是不知道該怎麼接這種突然反向誇讚的話語,只好輕輕搖搖頭。
那天晚上,鄭雯雯第一次見到唐奕。
唐奕大概三十多歲年紀,似乎本該意氣風發,但展現出了一派溫文儒雅的樣子。他有着簡單的短髮,被刻意打亂出一種蓬鬆感,下巴上也是故意沒有剃乾淨的鬍渣。整個人被套在淺灰色的西服套裝裡,卻莫名地有種書卷氣。。
唐奕坐在黑色的木製桌子後向她微笑。他眼窩微陷,目光深邃,裡面盛的是讓人看不透猜不着的東西。他的背後是排的密密麻麻的書櫃。
“你好,鄭雯雯。請坐。”
不知道是不是在國外呆了太長時間,他講話有種外國人說中文的艱澀感。
唐奕拿起面前的文件夾,認真地看了看上面的資料。“你來自錦城,父親是建築工人?”
鄭雯雯坐在椅子上,身體微微前傾。“是的。”
唐奕擡眼看她。“你家裡都是錦城人,沒有稍微大一些城市的親戚?”
“沒有。”
她答得簡潔而坦誠。
唐奕笑笑,“我看了你的cover letter,我覺得你之前的成績很好,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晰,未來從事金融相關工作的規劃也不錯。根據你的情況,我會有計劃地推薦你去做一些實習,到時候安排妥當了,我會和你聯繫。”
然後他放下文件夾往前靠靠,話鋒一轉,語調也變低了許多:“但這件事情,不要告訴其他人。”
鄭雯雯點點頭,眼神從滿懷希冀變得不解。
於是唐奕解釋:“你要知道,我不僅是復海大學的普通老師,也是黃杉基金會的主理人。所以,我的考慮會複雜一些。我希望能把我手上有限的資源,轉給更需要它們的人。比較冒犯地說,黃杉基金會的受益人應該比復海本地的中產階級更需要這些機會和資源。你說呢?”
唐奕含笑望過來,鄭雯雯連忙再次點頭。“我明白,不會和別人講的。”
他略一頷首,身體重新向椅子的後背靠過去。“幫我一個忙,把那邊的花拿過來。”
鄭雯雯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按照他的要求捧來了那隻盛着紅玫瑰的細長頸玻璃瓶。
“對,拿給我吧。”唐奕輕輕點了點自己面前的地方。
鄭雯雯聽話地過去,準備把瓶子放下來。唐奕的右手忽然伸出來去接那瓶子。似乎不經意地,他的右手輕輕覆蓋在自己的左手上,然後順着這股力道輕輕握住玻璃瓶。
唐奕的手是暖的,鄭雯雯的手是冷的。可鄭雯雯覺得,對方好像依舊要攫取掉自己身體裡面哪怕是一點點的熱氣一樣。
一時間,鄭雯雯整個人都木住了,她不知自己究竟該怎麼做好。如果甩了手,必然會跌碎了玻璃瓶。如果不甩手,她又總覺出些奇怪的感覺來,很不舒服。
還好這矛盾沒過多久,那隻手就拿開了,握住了玻璃瓶的瓶頸,從她手裡緩緩接過來。
“這麼緊張啊。”唐奕眯起眼睛笑了下,在鄭雯雯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每拍一下,鄭雯雯的身體就僵硬幾分。
“好了,等我消息吧。祝你一切順利。”
掩上門的時候,鄭雯雯看到他正專心地看瓶子裡的玫瑰,還拿了一把剪刀修剪多出來的枝葉。他神情專注,就好像,剛剛一切的發生只不過是偶然。
“孟楠,你出過國麼?”
夜裡熄了燈,躺在牀上的時候,鄭雯雯問。
孟楠還在微弱的檯燈光下不知道鼓搗着什麼,聽了她突然說話嚇一跳。“我還以爲你早就睡了呢。出過,怎麼了?”
“國外的人,是不是都比較開放啊?”
“嗯……也可以這麼說吧。”
“比如,握手,親吻等等,都很平常,是麼?”
“是的啊,法國、美國都很盛行貼面親吻禮的。他們會覺得這是平常的事情。不過,你怎麼突然問起來這個問題啊?”
鄭雯雯隨便編了個理由:“因爲我選了一門通選課,關於禮儀的。可是我沒親眼見過,所以纔想問問你。”
鄭雯雯覺得心安了一些。
但,通過這種自欺欺人的方式,也只能是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