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勳從水裡撈上來那會兒,已經是嘴脣發紫,面色發青,渾身上下都發抖。
太太奶奶們在周圍站了一圈,金秀玉已經被真兒和春雲扶着站的遠遠的,深怕被別人撞了一下。
兩個丫頭扶着她,胳膊按得死緊,她只有伸長了脖子去看。
李越之和李婉婷是罪魁禍首,可不敢在這時候露頭,也站得遠遠地,就在金秀玉旁邊,一樣伸長了脖子看。
老太天扶着青玉的手,一疊聲道:“人怎麼樣?人怎麼樣?”
鐸大奶奶這會正想翻個白眼給她看呢,李勳是她的眼珠子,心肝兒肉,平時可是一個小指都不給碰的,今兒到了這府裡,竟然差點被水淹死。
見李勳雙眼緊閉,鼻間也沒個呼吸的聲兒,上官老太太就慌了。
“這,快救救他!快救救他!”
旁邊正站着個家丁,五大三粗的,方纔就是他把李勳從湖裡給撈上來。這會子見人從水裡出來後,一直沒呼氣兒,忙過來捏着李勳的下巴往旁邊一扭,簸箕一般的大手在他胸口一按。
“噗——”
頓時一股水柱從李勳嘴裡噴出,人就開始出氣兒了。
“我的兒呀……”
還沒張開眼,就聽見自個兒母親和奶奶那撕心裂肺的呼喊,李勳勉強撐開了眼皮,就見一張碩大的臉盤,正拱在他眼前。
這張臉皮膚粗糙,鬍子拉渣,瞪着一雙銅鈴眼,甕聲甕氣道:“勳少爺可有不妥?”
李勳素來愛美人愛嬌顏,這般粗魯的漢子,貼他這麼近,鼻間聞到的盡是對方午飯所吃的大蒜肥肉味道,臭烘烘令人作嘔。
那家丁見李勳兩眼發直,以爲有不妥,立時又向他伸出手來。
李勳頓時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上官老太太和鐸大奶奶愣了一愣,立時又呼天搶地起來。
老太太被吵得兩隻耳朵發矇,腦袋發暈,一跺腳,大喝一聲:“人還沒死呢,哭什麼!”
那婆媳兩個被嚇了一跳,立時便收了聲,只是臉上涕淚縱橫的,有丫頭趕緊遞上來帕子,急急忙忙擦拭了。
由青玉指揮着,家丁們擡起了李勳,水榭裡頭不好去,除了桌椅沒別的東西。便出了花園子,擡進了一間暖閣裡。
青玉早已經吩咐了人去請大夫。金秀玉另外又叫春雲,回明志院取了李承之的衣裳來,叫家丁先替李勳換了溼衣裳。
大夫來的也快,診治得也快。
李勳不過是因溺水,嗆到了肺,繼而受了寒,大夫開了藥方子,吩咐照方抓藥,早晚兩次煎服。
這會子,事情都處理妥當了,前頭的爺們兒一個也沒驚動,太太奶奶們又迴轉花園,繼續聽戲。
剩下守着李勳的,也就是上官老太太和鐸大奶奶,老太太和金秀玉也陪着。
四房這一對婆媳正抽抽搭搭抹着淚,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李勳從小兒就是珍珠寶貝一般養着,小指頭都不敢叫他痛一下,小病都沒生過,今兒遭了這麼大罪,實在叫人痛心。
金秀玉和老太太也是嘆息,點着頭,說些勸慰的話。
鐸大奶奶剛傷痛完,立時又變了臉色恨恨道:“這麼大冷天叫我們勳哥兒落了水,若是出個好歹,問誰償命去?!這事兒可不算完!”
她說道最後一個字時,不知是有意無意,眼神望金秀玉臉上飄了一下。
金秀玉一驚,說道:“勳哥兒落水,怕是意外罷。”
鐸大奶奶哼了一聲道:“誰說是意外?承哥兒媳婦,今兒我可得說你一句。我們都是上門做客的,好端端一個正月日子,自個兒親戚家裡頭,勳哥兒竟也能落水,邊上一個下人不見。定是你平時管教無方,奴才們都憊懶成性了。”
她還待往下說,老太太已經擰起了眉頭。
金秀玉又是生氣,又是委屈。她又不是不知道李勳是怎麼落的水,卻苦於不能說出口。着鐸大奶奶竟然倒打一耙,反而怪罪起她來了。
“我說侄媳婦,你這話就不對了。勳哥兒這麼大個人,誰還能當他小孩子一般看着不成?這落水,自然是意外了,哪裡怪得到我孫媳婦兒頭上來!”
鐸大奶奶正要開口辯駁,上官老太太阻止了她。
“嫂子莫怪,勳哥兒是我們婆媳倆的心尖子,他母親也是心急了些,說話失了分寸。只是勳哥兒這回受驚,着實叫人後怕,若是真個出了萬一,四房就這麼一根獨苗,我老婆子還有什麼臉去見列祖列宗呢……”
上官老太太說着便紅了眼圈,拿帕子捂着臉嗚咽起來。
鐸大奶奶料不到婆母說話間便哭了起來,正有些疑惑,大腿被掐了一記。眼見上官老太太將手飛快地藏回袖子底下,立時明白了她這婆母的意思,也拿着帕子掩面,抽泣起來。
金秀玉很是糾結。
老太太皺着臉道:“哭什麼呢,這不是沒事麼。”
上官老太太將臉藏在帕子後面,委委屈屈道:“我們勳哥兒是四房獨子,老子沒了,有無兄弟,沒個依仗,連商行裡的夥計也敢欺負他,如今好端端上門做個客,也能落水。嗚嗚……真是叫我痛心吶……”
老太太和金秀玉頓時恍然了,敢情這又哭又鬧的,還是爲了差事。
爲這事兒,老太太沒少頭暈,想着李勳雖然是個廢物,除了吃喝玩樂什麼也不會,好歹也是李家的少爺,隨便哪處生意上,找個職位給他一插,總是能夠的。
“行啦,我回頭再跟大孫子承之說一身,給他換個差事得了,省的整日抓心撓肝,不得安寧。”
鐸大奶奶立時一喜,虧得上官老太太及時給她打了眼色,才假意拿帕子拭去那不存在的眼淚,怯怯地一福道:“多謝老太太體恤。”
老太太見不得她這做作的模樣兒,只嗯了一聲,扭過臉去。
鐸大奶奶這纔去了哀慼的神色,一心看顧起兒子來。
上官老太太也同老太太道謝,說道:“又要嫂子費心了。我瞧着慎哥兒那邊事情多,人手略有不足,不如就讓我們勳哥兒給他做個幫手。”
李慎打理的是一品樓和天會樓的生意,好麼,讓李勳也去酒樓當差,不正方便他招待狐朋狗友,花天酒地,還不用被人揹後指點打秋風,真是划算。
老太太面上不顯,也沒說話應她。
金秀玉這會子倒氣不起來,只覺得四房一家子,着實個個都是極品。
家在城外,住得遠的親戚,下午便已經告辭離開;家住城裡頭的又吃了一頓晚宴,方纔打道回府。李勳早已醒轉,四房那一家子,自然也乘了馬車回去了。
人都走了,關起門來只剩一家子。
老太太這纔有功夫將上官老太太和鐸大奶奶婆媳倆折騰的一出鬧劇說給李承之聽。
“不過是爲了一件差事,不若你就順了她們的心罷了。”老太太着實對四房這一家人厭煩,圖省心呢。
李承之沉吟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前兒不是才說要跟着出海,怎麼這回又變成去酒樓?”
老太太和金秀玉一怔,這纔想起,早前四房要求的是海運的差事,今兒卻變成了酒樓的,卻不知是什麼原因。
金秀玉猜測道:“怕是擔心海運兇險,四房就這麼一個男丁,四老太太和鐸大奶奶都不捨得罷。”
李承之搖頭:“若是怕兇險,怎麼頭前兒沒想到,這會子才改主意?”
他們三個大人都思考起來,李婉婷和李越之正各自端了一碗酒釀圓子,吃的不亦樂乎。
這時候,一個小丫頭進來,給衆位主子行了一圈禮,最後說道:“小世子請三小姐往衡園一行。”
李婉婷嘴裡剛含了一口圓子,差點沒把自個兒噎住,她好容易吞了下去,瞪着眼睛道:“他又找我做什麼?!”
小丫頭被她嚇了一跳,不由縮了下身子。
金秀玉認得這個小丫頭,是小世子楊麒君從長寧王府帶過來的,名字叫秋瑩,過了年才九歲。也不知是從哪裡撿來的,一點也不似王爺府裡出來的家人,瘦瘦小小,嬌嬌怯怯,她看在眼裡倒是覺得可憐可愛。
秋瑩低着頭道:“小世子,請三小姐過去下棋。”
李婉婷將碗朝桌上一放,拉着老太太的袖子,撅了嘴道:“奶奶,都怪你,好端端的做什麼要請那楊麒君住咱們家裡,弄的我天天不得消停。”
老太太也有些後悔,她也是一時心軟,想着小世子孤單單的,接到家裡來住,也好叫他多些人陪伴。
這會子李婉婷撒起嬌來,老太太便不由跟金秀玉對視了一眼。
婆媳兩個如今心意越發地相通,事實上,她們倆都抱着看熱鬧的心態,想瞧瞧阿喜同小世子兩個是怎麼一對冤家。
“去吧去吧,今兒一天,咱們府裡頭熱熱鬧鬧,小世子那邊可是冷冷清清,你跟他不是好朋友麼,去陪陪他也是應該的。”
李婉婷將手一撇,咕噥道:“誰同他是好朋友……”
轉頭,見秋瑩可憐巴巴地張着眼望她,只覺得像只討食兒的小狗,很是可憐,一時心軟,鬼使神差地道:“去就去。”
秋瑩頓時高興起來,立時做了個請的手勢。
李婉婷咳了一聲,昂首闊步走出門去,很有些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