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思,她當然明白。
尤其是聽了最後這句,他不再叫她“太子妃”,甚至在她面前不再自稱爲“朕”,而是直接說“我”。
方纔他說什麼“一生一世”,意圖已經十分明顯,可到底未說明白,明藥還可當作不懂,只這樣含糊過去,叫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只當什麼都沒發生,便可維護二人的面子。
可是偏偏,他竟明明白白地說了出來。
明藥從來不是膽小怕事的人,既然他開口,她也不再遮掩,索性也直直望住他的雙眸,聲調清晰,一字一頓地說道:“皇上的意思我明白,可我已經說了要走,想必我的意思,皇上也是明白的。”
這樣毫不留情面的拒絕。
閔蕭邪不是沒有難堪,可仍舊不甘這樣放棄。
他薄脣緊抿,一張剛毅臉龐在月下顯得有些冷硬,目光中更有咄咄逼人的氣勢。他迫近明藥身旁,居高臨下望着她問:“我半夜扔下自己的后妃,從寢宮中一個人來尋你,你就給我這樣幾句話?”
明藥也不示弱,雖是矮了將近一頭,昂首望着他,卻不顯半分弱勢。她鎮定答道:“我知道皇上不想要這樣的答覆,但其他的答覆,我也給不了。”
“爲何?”閔蕭邪逼問,眸子裡已經多了幾分傷感,卻在這月華了融成了泡影。
明藥彷彿聽了什麼笑話似的,脣角一勾,反而問道:“我是白國的太子妃,難道皇上不知道我這身份?”
他自然是知道。
若是不知,此時早已一道聖旨將她納爲自己的后妃,還用這樣夜半來訪,將她留在宮裡,想着念着,卻唯獨碰不得?
白國太子妃……這個稱呼,此時聽到,閔蕭邪只覺無比刺耳,他厲聲問道:“你拒絕我,就是因爲白且隨?”
明藥不語,定定立在那裡,顯然是已經默認。
閔蕭邪頭一次嚐到求而不得的痛處,天下女子,哪個不是任他予與予求?天下男子,誰又敢於他爭女人?
他心裡默唸着白且的名字,嫉妒之心頓起,不甘地問道:“白且隨有哪裡好?值得你這樣爲他?朕又是哪裡比不上他,你要如此決絕地拒絕朕?”
明藥深吸一口氣,揚聲道:“白且隨是我的夫君,他好與不好,我不必對別人解釋。至於皇上您……您再好,也與我無關,我不會將我夫君,與旁的男人放在一起比較。”
她言辭鋒利,短短几句,親疏立現,根本就是半點希望都不給閔蕭邪。
她本對白且隨就無意,不過對閔蕭邪更是無心,將來自己定也還是要離開,若是繼續留下來,糾纏便回越來越多。
他頹然一垂首,她卻又道:“況且,即便我肯答應,皇上就當真敢將我光明正大納入後宮麼?你就不怕白國惱怒,興兵來犯?”
聞聽此言,閔蕭邪倒是立刻振奮,昂首朗聲道:“朕沒什麼可怕的!只要你肯留在朕的身邊,莫說一個白國,便是十個,朕也有膽子將它們夷爲平地!”
明藥沒接話,只低頭暗暗笑了一笑。
她脣角勾起的弧度沒瞞過閔蕭邪的眼睛,他立刻問道:“怎麼?你不信?”
明藥道:“信與不信,並無分別。皇上,我與你根本不可能,還請你早些斷了這番念想,不要枉然自苦。”
“你!”
生平頭一次對人表露愛意,卻不想竟被女子這般拒絕。
怒氣在胸腔裡蒸騰,閔蕭邪的手掌在衣袖中暗暗攥成了拳頭,用力之大,那短短的指甲幾乎都掐進了掌肉裡。
可他也不覺得疼,只是心中躁怒難解,一瞬間有種暴虐的念頭,就將眼前這女子直接帶回寢宮,狠狠壓在身下,到時她便再不能拒絕他了……
正胡亂臆想着,突然明藥重重打了一個噴嚏。
閔蕭邪回過神來,見她正略有赧然捂着口鼻,心知這夜裡風涼,她定是冷着了。也不顧方纔她給的難堪,解下自己的大氅就不由分說披在了她的肩上。
到底是不甘,替她披好了衣服,他冷聲問道:“還冷麼?”
他的大氅上頭,有淡淡的龍涎香氣味,明藥是真的冷了,兩手都已凍得冰涼,這大氅暖了她的身子,卻叫她心中異樣更甚。
當着閔蕭邪的面,她動作輕緩卻堅定,將他的大氅脫了,原封不動遞給他:“謝皇上好意,但我既是有夫君的人,便沒有穿其他男人衣服的道理,皇上這大氅,還是留給後宮中的諸位娘娘吧。我明藥,無福消受。”
“你!”閔蕭邪再次被她堵得無話。
明藥無心再與他糾纏,撂下一句“我要休息了,皇上自便”,然後便毅然回頭,徑自走回了萬秀宮,連看也不再看他一眼。
閔蕭邪雕像一般,在寒風冷月之中立了半晌,見萬秀宮中,明藥的房間燈火已滅。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終於一甩衣袖,憤憤而去。
明藥回到臥室之後,猶覺渾身冰冷,小丫頭泡了熱茶過來,她喝入腹中又沉了片刻,方覺熱氣升騰,這才暖和過來。
飲完了熱茶,她將茶杯輕輕撂下。
方纔與閔蕭邪一番爭執,當真是耗盡了心力,此時疲累不堪,卻又毫無睡意,唯有煉藥才能靜心寧神。
她自己想要熬夜,卻不願煎熬了下人,起身要去煉藥房,便對小丫頭說:“夜深了,你與宮人們都去休息吧。”
“公主……”小丫頭立着不肯去,欲言又止地叫了她一聲。
她只當她是不好意思先睡,便含笑寬慰她:“我自己無事,想去再煉一會兒藥。你們反正也幫不上忙,去休息便好,不必管我。”
“不是……”小丫頭期期艾艾地說:“公主,方纔皇上來過,我們都看見了。”
方纔她在外頭賞月,離房間甚遠,況且又有花障隔着,她以爲自己與閔蕭邪的對話只他們二人知道,卻不想被旁人也聽了去。
一時拿不準小丫頭提這個有何用意,她未搭腔,只是滿眼疑惑望着她。
那小丫頭仍是猶豫,但迫於她的目光,還是低聲說起來:“我們無意偷聽,而是……而是皇上派我們來時,特意叮囑過,要時時處處照顧着公主,不許您有半分危險。方纔您獨個兒看月亮,又在隱蔽無人處,我們擔心有人暗害,便躲在一旁瞧着您。不想……瞧着瞧着……就瞧見了皇上。”
這裡的下人,全都是萬水國人,自然聽從他們國君的吩咐。
明藥是明事理的人,自知沒有任何立場怪罪他們的監視,可到底不悅,於是仍舊緘口不言,只等着小丫頭繼續往下說。
果然,這小丫頭繼續道:“皇上與您的對話,我們也都聽見了。”
言畢,便也住了口,一雙水眸望着明藥,一眼不眨。
明藥終於開口問道:“你與我說這些,是何意思?”
她一邊說着,一邊便向煉藥房走去。
小丫頭亦步亦趨,隨着她去了藥房,將門掩好,方纔說道:“我是奴婢,位卑言輕,本不該說什麼。但……但還是想勸公主一句,如今情勢不同,公主不如就應了皇上。”
明藥微微蹙眉,問道:“你要我從了你們皇上?”
小丫頭懇切道:“我怎敢要求姑娘,實在是爲了公主考慮。”
“哦?爲我考慮什麼?”明藥口氣略有諷刺,心想這丫頭與自己再好,也是心向故國的。這樣勸她,想必也是爲了討好閔蕭邪。
可是小丫頭開口卻說:“我在宮中多年,從未有主人像公主這樣待我好,我是真心替姑娘打算。您想想,先前皇上不過送了一些藥材來萬秀宮,便引來胡貴妃的嫉妒,招來那樣一場風波。如今皇上……皇上都明白對您表露了心意,後宮中那些娘娘們,還不恨紅了眼?宮裡人多眼雜,今夜的事,只怕明日便會傳遍宮廷。到時候,娘娘們豈會善罷甘休?”
明藥深吸一口氣,不得不承認丫頭說的有理。
方纔一心想着如何拒絕閔蕭邪,倒一時沒考慮這樣周全。
見她面有贊同之色,小丫頭再接再厲,繼續說道:“我也知道,公主聰慧,有的是法子抵禦那些明槍暗箭,但若是人人針對您,只怕總有百密一疏,被她們算計的時候。”
明藥仍舊無言,心中卻也是贊同的。
小丫頭又說:“還有一點,我想公主心中必然也是清楚的,公主一心想着白國太子,但是他呢?他若知道,皇上已向您表露了心意,且您又在我們宮裡倍受優待,他未必不懷疑您。即便您保得住清白,也不見得被人相信。”
最後這一點,可說是刺中了她最痛處。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如今身在異國宮中,又被異國皇帝青睞,可說是瓜田李下,許多事很難說得清楚。
小丫頭字字句句都是真心,果然是替她考慮得周全,她知道她的好意,卻無從回答。
莫說她不肯背叛白且隨,便只說這閔蕭邪……她對他也並無情愫,哪裡能夠委身屈就?她從來不是委曲求全的女子。
而小丫頭也確實猜中了白且隨的心思,他是一個多疑之人,從一開始她便知道了。
面對小丫頭懇切殷然的目光,她一語不發,只是緩緩轉過身去,打開藥鼎的青銅蓋子,將洗好的藥材一樣一樣稱好了放進去。再彎腰點火,拿起小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
此時此刻,她看似鎮定,可是一顆心卻如扇子下的火苗,一下一下地跳躍搖擺,半點都不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