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騾子爲啥不能下騾子?”小豆豆好奇地問。
“那是上天懲罰它哩。”憨娃眯縫着眼睛笑道。
“上天爲啥要懲罰它,它犯啥錯了?”小豆豆追問道。
這時候,金巧巧的姐姐打斷了她的話,“哎呀,娃娃家家的,問那多做啥。”“哼,我看他憨頭憨腦的,定是不知道:是不是呀,尕姨?”豆豆小嘴兒一撅撂了這麼一句。“誰說我不知道:娃,你還尕,聽不得。”憨娃氣哼哼地反駁道。
金巧巧嘿嘿嘿笑起來,“嗨,又不得金又不得銀,爭那些破事情幹啥,也不怕嘴皮子磨壞了。”憨娃還要說話,金巧巧剜了他一眼,憨娃立即住了嘴。小豆豆倒是不停地說:“嗨,其實你們也不明白,不明白還裝明白,是真不明白呢還是假裝糊塗,揣着明白裝糊塗也是要遭上天懲罰的!”衆人不語。同桂雲轉過身來看了看這個精靈古怪的小丫頭,她好像聽到了一絲玄外之音,也或是一種暗示。總之,她有那麼一種感覺,具體是什麼一時也沒想出來。
古城子的廟會比東城上的廟會場面大得多,人來人往呵呵嚷嚷好不熱鬧,憨娃在場外看着車和騾子。同桂雲跟着金巧巧她們一路走感覺沒啥意思,她心裡想,“要是不跟她們逛廟會,去學堂看看那兩個書生讀書的地方該多好呀。”不知道爲啥,她對那兩個書生非常好奇,昨天晚上還一直在想呢,雖然他們說的那些她還聽不大懂,也不太明白,但是她相信他們比楊大爺說得好,也比楊大爺說得透徹。
同桂雲跟在後面走過一段,感覺有一隻小手兒牽着了她的手,“姐姐,你在想啥?”同桂雲一看是小豆豆,笑了笑說:“沒想啥。”同桂雲牽着小豆豆的手往前走。小豆豆笑嘻嘻地說:“姐姐,你是哪兒人?”“東城的。”同桂雲笑着說。“那地方有啥好奇的嗎?”小豆豆問道。同桂雲想了想說:“有歌謠。”“啥?歌謠?”小豆豆不解地看着同桂雲。同桂雲笑道:“就是童謠,小娃娃唱的。”她就把一個有關饃饃的歌謠改了一下唱給小豆豆聽。
天爺天爺大大下,
東城的饃饃車軲轆大;
箱箱櫃櫃盛不下,
曬到房頂上把房壓塌。
沒想到小豆豆聽了高興地拍起手來,“太好了,太好了!”小豆豆粉嫩的小臉兒笑成一朵粉嘟嘟的花兒,就像一朵盛開的芙蓉,非常可人。
“姐姐,你還會唱嗎,給我教教。”小豆豆搖着同桂雲的手說。看着小豆豆一臉認真的表情,同桂雲心裡高興,又唱一首兒歌。
煙洞的煙,直衝天;
黃渠的水,洗紅氈;
紅氈薄,姑娘餓;
郎打柴,狗燒鍋;
兔兒跳上鍋蒸饃饃。
“太好玩了,太好玩了。”小豆豆咯咯咯樂得合不攏嘴,一會兒又奇怪地問,“姐姐,爲啥你唱的歌謠總是在蒸饃饃呢?”同桂雲也覺得怎麼都說起吃頭了,她想了想說:“好吧,我再給你唱個《倒黴歌》。
騎貓去,套了蹬;
喝涼水,把牙嘣;
睡炕上,把窪滾;
坐車裡,鞋磨通;
打咳嗽,把腰擰;
蚊子叫,耳震聾。
……
“哦,這個真好玩,姐姐,你知道的真多!”小豆豆高興地一遍一遍重複唱着,她的姐姐也跟着唱,很快也都學會兒。走了一會兒,小豆豆說:“哦呀,姐姐,再教個新的吧。”同桂雲想了想,“好,我給給你教個玄乎的。”
說個玄,道個玄,
牛蹄窩窩蓋上房,
笈笈棍兒擔中樑,
螞蟻拉得磙子響,
蒼蠅踏壞鍋蓋樑。
小豆豆開心極了,好像跟過家家似的,她問同桂雲這歌謠叫個啥名字?同桂雲說:“叫《虛玄歌》。”小豆豆高高興興地跟着桂雲,連金巧巧的姐姐都覺得奇怪,沒想到尕妹子帶來的這個使喚丫頭這麼招豆豆的喜歡。小豆豆拉着同桂雲的手一邊唱一邊走,她媽給她們姐妹倆一人買了一塊高粱糖,小豆豆非要分一半給桂雲,桂雲不要,小豆豆居然說:“姐姐,你不吃就是看不上我。”她媽媽一高興就給同桂雲也買了一塊,同桂雲咬了一口就沒有再吃。一會兒,同桂雲看到路邊有個大院子,門眉上的牌匾寫着“山西會館”,她問小豆豆識字嗎,小豆豆說:“認得一些,那是山西會館,是我們的會館。”小豆豆笑了笑說:“姐姐,古城子有許多會館,有山西會館陝西會館涼州會館兩湖會館四川會館;還有許多廟,有文廟關帝廟藥王廟財神廟娘娘廟城隍廟火神廟,還有七星廟龍王廟三教廟馬王廟老君廟無量廟魯班廟;還有許多宮,有文昌宮萬壽宮北斗宮太陽宮;還有許多祠……”
小豆豆又指着一個蘇聯人的店鋪說:“還有還有,你看,還有這麼多亂七八糟老毛子的店鋪,買皮毛的賣花布的賣洋火煤油的買珠寶首飾的,等等等等,成百上千的……”同桂雲沒有想到這小豆豆居然知道這麼多,她媽媽和金巧巧聽小豆豆滔滔不絕的樣子,也非常自豪。
回來的路上,小豆豆悄悄問同桂云爲啥沒把手裡的糖吃完,同桂雲小聲說:“我還有個比你還尕的尕妹妹。”小豆豆把手裡的糖也給了同桂雲說:“哦,一起給她吧!”同桂雲心裡一熱,哦,這娃真懂事,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此時,同桂雲對這個小豆豆刮目相看,她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小豆豆的頭,心裡說:“謝謝你,小豆豆。”同桂雲確實沒有想到這次跟金巧巧回孃家會竟然遇到這麼好的一個小妹妹,她心裡非常安慰。從廟會回來吃過午飯就套起車往回趕了。同桂雲出門時想再看一眼小豆豆,她卻一直沒有再閃面,可能是睡覺去了。一路上同桂雲就想着這兩件事,一個是兩個書生,一個就是這個可愛的小豆豆。
天氣實在悶熱,初秋的太陽把大地照得昏沉沉的,到了西溝口,金巧巧又要歇息一會兒。憨娃卸了車,同桂雲要牽着紅騾子去飲水,憨娃遲疑了一下,把繮繩給了同桂雲,金巧巧沒吭聲。同桂雲提着水葫蘆牽着紅騾子下了溝,紅騾子好像也熟悉了同桂雲,不再認生了,同桂雲在前面走,它非常靈巧地跟在後面。到了溝底,紅騾子自己下到河裡喝水了,同桂雲把水葫蘆灌滿,洗了手,把紅騾子牽到溝邊的草地上,紅騾子吃起草來,同桂雲想着,那兩個貨色一定又在一起不幹好事。管他們幹啥,兩個臭貨狗男女,同桂雲不再想了。她又想起小豆豆說的話,揣着明白裝糊塗也會遭上天懲罰。是呀,他們明知道不該這麼做卻還要這麼做,難道就不怕上天懲罰他們嗎?
過了一陣,聽得上有人喊她,同桂雲牽着騾子上來了。金巧巧絮絮叨叨地說:“你下去那麼長時間幹啥呢,跟母騾子說話嗎,車上東西丟了咋辦?”憨娃在一旁耷拉着腦袋不吭聲,過來牽騾子。同桂雲也沒解釋,拿起水葫蘆讓她洗手,金巧巧甩了甩手上的水說:“這水生涼生涼的。”同桂雲說:“溝裡淌水,自然涼了。”金巧巧也不多說話,甩幹了手上的水就上了車。
路上,金巧巧問憨娃,“你聽說過騾子下騾子的事情嗎?”憨娃想了半天才說:“以前聽苟皮匠說:菜子溝有個王二麻子的騾子下了騾娃子,不到三天就死了。”
“爲啥死的?”金巧巧問。
“不知道。”憨娃悶着腦袋在那裡想着。“聽說戲裡唱的《火焰駒》就是一頭騾駒子。”金巧巧若有所思地說。憨娃沒有再吭聲。金巧巧停了一會兒又說:“你說上天爲啥懲罰騾子?”憨娃說:“苟皮匠說:有個道士對他說:你經常糊弄叫驢和騍馬亂弄,傷天害理,要遭懲罰。”
“懲罰苟皮匠,還是懲罰騾子?”金巧巧問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都要受懲罰。”憨娃說。
“爲啥?”金巧巧不解地問。“苟皮匠知道:爲了掙錢這麼做。驢馬不知道:被他蒙着眼睛糊弄了。”憨娃傻呵呵地笑起來。金巧巧又吃了一驚,沒想到這憨頭憨腦的傢伙居然把這沒頭沒腦的事情說的明明白白。
從古城子回來,同桂雲抽空回了趟家,看了爹孃和太奶奶,給妹妹們分了高梁糖,講了古城子的見聞,還說了送她高梁糖的小豆豆。兩個書生的事她沒提說。太奶奶見桂雲越來越秀氣了,心裡高興,直抹眼淚。她大同大個子和她媽葉禾見桂雲處事周全也非常放心。桂雲現在已經長大了,出落成大丫頭了。
金巧巧這次回來說要學騎馬,憨娃帶着騾子她不願意,非要騎馬,憨娃只好去找他幹老大脬牛。大脬牛把棗紅騍馬給了他說:“小心伺候,可不敢摔着了。”棗紅騍馬有些老了,它性格溫順,非常穩當。憨娃備好鞍子,把金巧巧扶上馬,金巧巧長這麼大第一次騎馬,坐在馬背上膽戰心驚。憨娃說:“你扶好鞍子,我拉着走,不用怕。”憨娃拉着棗紅騍馬往東樑上走,金巧巧坐在馬背上,同桂雲跟在旁邊。走了一段落,金巧巧膽子有些大了,對憨娃說:“慢吞吞地溜達有啥球勁,你拉快些麼,跑起來。”憨娃說:“你扶穩當了,我慢慢跑了。”說着話就加快了腳步,棗紅騍馬咚咚咚地跑起來,一會兒,金巧巧就受不了,罵道:“死憨娃,我胸康子咚得疼,腸子肚子都快咚出來了。”憨娃傻呵呵地笑着說:“你抓好,跑一跑就舒坦了。”又跑了一段路,金巧巧又喊道:“死憨娃,我溝幫子都快咚爛了。”憨娃籲一聲停住棗紅騍馬,扶着金巧巧下了馬,金巧巧直哎吆呻喚,嬌滴滴說:“媽媽呀,我家姐說騎馬跑起來舒坦地很,怎麼我的溝幫子就咚得受不了。”同桂雲在一旁覺得好笑,卻沒敢笑出來,其實她也沒騎過馬,只是騎過陳奶奶家的灰騸驢,她也在想這個問題。
憨娃說:“要想舒服就得跑得更快些,跑得越快越舒服。這樣吧,你騎在前面我騎在後面,跑一圈試一試。”憨娃扶金巧巧上了馬,讓她退出左面的馬鐙,他踩着馬鐙譁一下上了馬背,然後又把馬鐙給金巧巧踩好。金巧巧戰戰兢兢地說:“憨娃,你可把我扶穩當了,可不敢掉下去。”
“沒事,我保證你跌不下去。”憨娃一邊說一邊把兩腿一磕,“駕,”棗紅騍馬邁開四蹄飛速向東樑坡跑起來,只聽得呼呼的風聲和嘚嘚的蹄音,金巧巧只感覺自己隨着棗紅騍馬在風中飛,那種感覺美妙極了,溝幫子也不覺得疼了,胸康子也不覺得疼了,腸子肚子都舒坦了。金巧巧嗷嗷地叫起來,那種感覺好像比騎在憨娃肚子上更刺激更歡暢更痛快,她美美地感覺着舒服着享受着。一會兒,棗紅騍馬就累了喘起粗氣來,它老了,馱着兩個人跑不動了。憨娃停下來下了馬,問道:“怎麼樣,感覺不一樣吧?”
“痛快,舒坦,暢快,夠味。”金巧巧不斷地誇讚,臉上已經潮紅,她很想叫住憨娃坐在草地上美美地舒坦一下。可是東樑是旱坡地,滿地扎扎草,還有然然刺,她可知道那東西紮在身上難受的很,她很不情願又不得不忍着。
憨娃牽着馬走回來,同桂雲已經在坡上等着了。金巧巧非常開心地說:“桂雲啊,今天我可痛快了,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騎馬飛馳,哦呀,那種感覺美死了。”她得意地問桂雲,“哎,你騎過嗎?”同桂雲搖了搖頭笑着說:“沒有,我只騎過驢。”“騎驢慢吞吞的有啥勁,這樣吧,你讓憨娃帶上騎一趟,也感覺一下。”金巧巧笑嘻嘻地說。同桂雲還真想騎一下馬,真想感覺一下。不過一想到憨娃跟金巧巧那事她就猶豫起來。憨娃不明白同桂雲在想啥,以爲她膽怯害怕了,就說:“桂雲,你不用怕,騎馬跟騎驢差不多,你騎一下就明白了。”
“哦,騎馬的訣竅是啥?”同桂雲問道。
“也沒啥訣竅,你看馬肚帶綁上鞍子就掉不下了,你兩腳踩穩馬鐙,身子放鬆,坐穩當就不會掉下來,我幹老子就是這麼教我的。”憨娃憨厚地笑了笑。同桂雲想起她大教她練馬步的事情,她一下子明白過來,衝憨娃點點頭。憨娃說:“先讓老紅馬緩一緩,它馱着兩個人費勁些。”
憨娃牽着棗紅騍馬吃了幾口草就過來了,“桂雲,你從左邊上吧,兩手抓住馬鞍子的前後架,左腳踩鐙,輕輕一用勁就上馬了。”同桂雲按照憨娃說的,抓鞍,踩鐙,一下就上去了。她又退出左鐙,憨娃踩鐙上了馬。同桂雲說:“你先讓馬慢些跑,我慢慢感覺一下。”
“那好,你騎穩了。”憨娃兩腿一磕,棗紅騍馬慢吞吞跑起來。同桂雲盡力踩住鐙,坐穩身子。憨娃說:“騎馬就是用兩隻腳控制的,不要害怕,不要慌亂,放鬆一些就穩當了。”同桂雲慢慢有了感覺,她要憨娃再加快些,憨娃兩腿一加力,老紅馬嘚嘚嘚跑起來。這時候,同桂雲感覺穩當多了,她要憨娃再快些,憨娃再一加力,老紅馬飛也似的奔馳起來,同桂雲恍惚一下子找到了那種感覺,身體前傾,保持飛越狀態,感覺她和馬已經合爲一體,她快樂極了。憨娃在後面說:“桂雲你真靈性,一次就能騎得這麼穩當,真能耐!”
“我想自己試一下?”同桂雲說。憨娃說:“你雙手齊拉繮繩,馬就停下來。”同桂雲拉住繮繩,老紅馬停住了,憨娃跳下馬背,說:“你不要害怕,小心點,不要慌張。”同桂雲點點頭,兩腿一磕,向金巧巧方向奔去,老紅馬越跑越快,同桂雲的感覺越來越好,哦,真是美妙。一會兒跑到金巧巧跟前,同桂雲挺住老紅馬,跳下馬背。金巧巧見同桂雲一個人騎着馬跑過來,驚奇壞了,“哎呀,桂雲,你咋一學就會了?”“我不是以前騎過驢麼,”同桂雲笑道:“我感覺騎馬比騎驢還穩當。”金巧巧嘖嘖連聲,“哦呀,你都把馬當驢騎了,真是厲害過頭了。”同桂雲沒吱聲。
回來的路上憨娃說:“桂雲,今日你可騎駘(駘:當地方言,好、痛快的意思。)了!”同桂雲笑了笑。金巧巧有些醋意地說:“哦喲,桂雲就是個人精兒,啥都會。”其實她很高興,心裡說:“畢竟這丫頭跟着我,她不會騎馬怎麼行,要騎得好,這樣纔好哩。”
當天晚上金巧巧感覺溝幫子疼,原定第二天繼續騎馬的事就取消了。又過了兩天金巧巧感覺好些了,要憨娃牽兩匹馬,她和同桂雲一人一匹。同桂雲一個人騎着就開始跑,金巧巧不敢一個人騎着跑,讓憨娃牽着慢慢跑,憨娃一遍一遍地給她說訣竅。後面越跑越快,慢慢地她摸着了些門道:也敢獨自騎馬跑了。嗬,這下金巧巧可威風,每天一身騎馬裝,帶着同桂雲在東樑西樑上跑,騎術越來越好,同桂雲也非常開心,心底裡對憨娃還有一點感謝,包括金巧巧。
過了一月金巧巧又要回孃家,還是憨娃趕車,她跟同桂雲說真想要騎着馬回去,怕大太太不同意。走到西溝口,金巧巧說要歇息,同桂雲牽着騾子下溝去飲水,金巧巧跟憨娃去了深草裡。同桂雲飲了騾子就上來了。現在她不再管他們那破事,看着騾子大嘴大嘴地吃草,她想起那兩個書生,腦子突然一激靈,那天好像說他們一個姓谷一個姓周來着,周家谷家都是東城大戶。是啊,肯定是大戶人家的,一般人家那裡供得起他們到古城子求學,同桂雲心裡說。看他們那氣派絕非那些紈絝子弟做派,他們是不一樣的,想到這裡她又安慰了許多。
金巧巧和憨娃過來的時候,同桂雲還在一個人琢磨,金巧巧“嗨”了一聲,同桂雲反而嚇了一跳。現在,他們兩個做賊的反而大方起來,自自然然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那是應該的,就是他們的事情,沒有揣着明白裝糊塗。同桂雲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好像她做錯了啥,想了不該想的,做了不該做的。憨娃牽過騾子的時候,同桂雲也沒看他一眼,她拿起水葫蘆讓金巧巧洗手,金巧巧問她是不是那兒不舒服,同桂雲笑了笑說沒事。
憨娃趕着車慢吞吞地走着,同桂雲偶然發現紅騾子溝子裡有一個紫紅色的蟲子,始終吊在那裡沒有掉下來。她想起陳奶奶家驢溝子上也爬過這樣的蟲子,陳奶奶說是痩蟲,一種吸血蟲。同桂雲指給金巧巧看,金巧巧沒見識過,憨娃笑了笑說:“我給你拔下來。”憨娃拍了拍紅騾子的溝墩子說:“紅騾,莫怕,我給你拔痩蟲哩,拔掉就舒坦了。”紅騾子翹起尾巴,憨娃一隻手還拍着紅騾子的溝墩子,一隻手伸過去揪住痩蟲“噌”一下拔下來,紅騾子用尾巴掃了掃溝槽子,舒坦地打了個響鼻,尾巴一揚,“吥”一下蹦出一串屁來,一股子草糞味兒。“哎呀呀,你個死憨娃,薰死人了!”金巧巧一邊笑一邊罵,一邊捂住鼻子側過身去。憨娃嘿嘿嘿地笑着。紅騾子突然停住腳,尾巴一揚支起後腿尿起來,一股青黃色的尿液“吱”一下*而下,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酸澀臊臭刺鼻的氣味。“呸呸呸,你個傻東西,看你乾的好事情。”金巧巧捂住鼻子罵道。“莫啥,不就是一股子尿水麼。”憨娃張大嘴巴傻呵呵地笑着。紅騾子撒完尿,水門一張一合地自己清理一番,金巧巧見那黑黜黜的*一張開,裡面的肉居然粉紅細嫩的,她看了憨娃一眼,心想,“這憨東西八成是常看紅騾子一張一合的*他溝襠裡那東西才長得跟棒槌一樣的壯實,蔫貨周慶福長年累月溝襠裡軟塌塌的,肯定是被水紅袖吮軟了抽乾了,白咥了那麼多精糧細面好肉好菜一樣沒用。”想到這裡,她又覺得憨娃這東西有些鬼有些怪甚至有些猜不透。
“看,瘦蟲肚子就是一泡血,都是騾子身上的。”憨娃把手裡的瘦蟲一捏,“嘰”一下冒出一團血水,霎時就把他粗壯的手指染紅了。金巧巧吃驚的差點叫出來,“乖乖,沒想到這小小瘦蟲居然吸了這麼多血,要是這臭東西爬到人身上,那還了得。”她突然覺得噁心,差點吐出來,“死憨娃,髒死了,還不弄掉。”憨娃胳臂一甩把瘦蟲撂到遠處。同桂雲起身拿起車幫箱上掛的水葫蘆給他沖水,憨娃非常感激地看了看同桂雲,目光中充滿了謝意。同桂雲也沒吭聲,上好蓋子把水葫蘆掛好又坐回原處。憨娃心裡痛快,“駕”一聲驅趕騾子快跑,紅騾子咚咚咚一陣小跑,大路兩邊野地裡的青草花香飄過來,清風撲面,合着花草的香氣,讓人一陣清爽。
到了金巧巧孃家,同桂雲沒吃飯就出去了,徑直到了學堂。同桂雲在學堂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一直沒看到有書生出來,好不容易出來一個,還不是他們,後面又出來一個,同桂雲上去問道:“東城來的兩個書生在嗎?”
“你說誰呀,書生,叫啥名字?”那學看着同桂雲,上下打量一番,心裡暗笑了一下問道。同桂雲並沒有理會那麼多,答道:“一個姓週一個姓谷,東城來的。”那學生哦了一聲,想了想說:“好像是周青峰和谷有福吧,我回去給你看看。”那書生剛走出幾步就喊到,“周青峰谷有福,你們過來,家人來找了。”從旁邊門裡出來的兩個人正是他們,同桂雲會心一笑。兩個人跑過來,一看是同桂雲,非常驚訝,那個高個兒的書生說:“呀,是你啊,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那個矮壯的書生說:“是啊,真沒想到你會找到學校來。”同桂雲笑道:“又來看親戚了,順便過來看看。”高個兒的書生頓了頓說:“你好像姓同?”
“嗯,我叫同桂雲。”同桂雲說。
高個兒的書生說:“我姓周,叫周青峰,”然後指了指旁邊矮個兒的說:“他姓谷,叫谷有福。”同桂雲哦了一聲,說:“你們都是大戶人家的?”谷有福說:“他是周家屯莊的二少爺。”周青峰說:“說什麼呢,你不也是谷家屯莊的大少爺麼!咱們彼此彼此,誰也別取笑誰。”谷有福哈哈哈笑起來,同桂雲也咯咯咯笑起來,看得出來,他們並沒有少爺架子,反倒是平等待人呢,同桂雲心裡非常讚許,對他們更加有了好感,至少沒有白來見他們。
他們一起聊起東城的事情,說到了關帝廟、娘娘廟、財神廟,也說到碉堡樑、西河壩。谷有福問同桂雲,“你知不知道東城有個同大個子?”同桂雲吃驚地看着他說:“知道呀!”
“聽說他婆姨厲害,十年生了九個丫頭,真有此事?”谷有福好奇地說道。
同桂雲一臉溫怒,卻也不好發作,她沒再看谷有福,把頭歪向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那有沒啥驚奇的。”周青峰見同桂雲臉色不對,給谷有福打了個眼色,谷有福沒反應過來。周青峰說:“難道他跟你有親戚?”同桂雲頓了一下說:“他是我大。”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我真不知道:多有冒犯多有冒犯!”谷有福一個勁兒地賠禮道歉,像是犯了極大的錯。同桂雲見他那樣的真心賠罪道歉,心裡的氣一下子消了,她覺得這個人真有意思。周青峰說:“你還沒有吃飯吧,我們一起去吃飯。”“好好好,我請客,賠禮道歉!”谷有福道。
同桂雲笑了笑說:“你也別自責,那也是事實,不用賠禮道歉。”谷有福看着同桂雲確實原諒了他,非常開心,說:“咱東城古鎮,風水寶地,人也爽快,走,吃飯。”他們一路走着,谷有福看着同桂雲問道:“同大姐,你想吃啥?羊肉泡、肚帶面、臊子面、刀削麪、羊肉汆燙、丸子湯、粉湯、水餃?”同桂雲咯咯咯笑起來。周青峰說:“要麼我們到老東家要一碗羊肉汆燙,到旁邊的順豐麪館要一碗刀削麪、一碗臊子面,再到旁邊的清風餃子館要一盤子餃子,我們吃一頓大雜燴。”“好好好,聽你的,同大姐覺得咋樣?”谷有福做了個鬼臉笑呵呵地說。同桂雲有些難爲情,侷促地捏着自己的手,慢吞吞地說:“大晚上的,吃不了那麼多吧!”谷有福見同桂雲拘束的樣子,哈哈哈笑起來,說:“今天請你就是要吃可口的。”“對,今天我們慶祝一下,東城上學的就我們兩個,平日裡忙着讀書,你今天來見我們,真的很開心,我們好久也沒這麼開心了,今天就吃個痛快。”周青峰說道。
三個人一路說着話兒來到老東家飯館點了飯,谷有福對周青峰說:“兄弟,你賠桂雲先坐這兒喝茶,我出去再點飯來。”周青峰應了一聲,拿起一個油乎乎大茶壺給同桂雲倒茶,同桂雲趕忙起身,說:“哎呀,怎可勞煩你動手,我來倒。”周青峰笑了笑說:“看你說的,我是男生,要照顧女生,這是紳士風度。”同桂雲驚奇壞了,以爲自己沒聽清,急忙問道:“啥,神是,風多?”
“對,紳士風度,這是西方人的說法,我們也叫君子風度。”周青峰笑着說:“*先生提倡‘*’,就是要倡導文明社會,實現人人平等,男女平等,民族平等。”同桂雲睜大眼睛仔細聽着努力想着,什麼西方人東方人的她不知道:不過她聽楊大爺說過西洋人和東洋人,都是黃頭髮藍眼睛,都侵略國中國搶掠過北京城。她雖然弄不明白周青峰講的具體是啥,但是,她感覺他講的東西是那麼新鮮那神秘那麼高貴。周青峰看着她的青藍色繡花鞋微笑着說:“你看,你的腳沒有裹足,這就對了,就是中山先生倡導男女平等。”同桂雲不好意思起來,沒想到自己的腳也受到*先生的影響得到了他的惠顧,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她對周青峰更加佩服,心裡說:“嗯,這書生真不一般,可讓自己開眼界了。”
谷有福已經點好飯過來,同桂雲起身要給谷有福倒茶,谷有福馬上阻止,“別,我自己來。”周青峰笑着說:“看看,谷有福也是紳士風度!”同桂雲笑了,“嗯,你們都是君子,都紳士風度。”
“哦呀,這麼快就學會新名詞了,桂雲,你真不一般吶!”谷有福感嘆說:他又看了看周青峰,搖了搖頭,“不簡單吶青峰兄,一會兒功夫就教會了紳士風度,培養出一個大家閨秀來了。”同桂雲知道谷有福在拿她說笑,也沒在乎,倒是周青峰一臉正經地說:“有福兄,對待桂雲可像兄弟姐妹一般,沒有門第之別。”谷有福連連稱是,一再誇讚桂雲接受新事物快,腦子好使。同桂雲心裡感慨,他們真是人們說的謙謙君子,對待一個平民階層的人能夠如此平等,難能可貴。大凡城裡的人都認爲地上人是淺陋的,他們卻沒有一點嫌彈,可見他們都很善良,有一顆菩薩心腸。
一會兒,他們的話題又說到東城古鎮,山山水水風土人情一一浮現,小時候的快樂現在的見識和未來的抱負也讓他們感嘆。三個人聊着起勁,谷有福突然說:“哎呀,要是桂雲是個男生,我們就是義結金蘭的三兄弟,那該多好啊。”
“女生也可以呀,誰說女生不可以結拜!”周青峰說道。
桂雲緊張起來,劉關張桃園結義是天下聞名的好漢,我一個女子如何結拜?她連忙擺擺手阻止道:“不行不行不行,我一個女兒家,不能結拜。”谷有福問道:“你是哪年出生的?”
“民國元年。”桂雲看着谷有福回答道。周青峰看着桂雲說:“我也是民國元年出生的,你是幾月生的?”“九月,”桂雲回答道。
“我是七月的,比你大兩個月。”周青峰高興地說。
“我也是民國元年的,十二月底的。”谷有福嘆了口氣。
“沒想到我們三個人居然都是民國元年生的,嗯,也算緣分。”周青峰高興極了,谷有福和桂雲也非常高興,這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三個人端起茶碗碰了杯,周青峰說:“今日我三人以茶代酒義結金蘭,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爲振興中華,繼續革命,奮鬥一生!”谷有福跟着周青峰一字一句地說着。同桂雲心裡卻十分矛盾,她想坐下來又怕駁了他二人的面子傷了他們的自尊,她覺得非常不妥卻也不好阻攔。三人喝了茶,論起長幼,青峰是大哥,桂雲是二妹,有福是三弟,稱兄道弟說說笑笑好不熱鬧。後來周青峰看着同桂雲若有所思地說:“桂雲,看你的樣子好像認得字,你讀過書嗎?”同桂雲莞爾一笑道:“哪裡讀過書呀,以前跟媽媽念過《三字經》、《百家姓》,認得幾個字而已。”周青峰感慨地說:“以後有機會要讀些書。”谷有福說:“哎,對了,以後你來了,我們可以幫你讀書。”
“有福的這個主意好!”周青峰拍手贊成,同桂雲也非常高興,看着他們兩個笑起來,後來一想覺得不妥,她搖了搖頭,“那樣怕打擾了你們的學業。”
“沒事,沒事,我們兩個輪流教你,書都是現成的,不礙事。”周青峰肯定地說。“就這麼定了。”谷有福在一旁說。同桂雲見二人如此熱心腸也不好拒絕,她沒有再說話。
順豐麪館清風餃子老東家飯堂裡的夥計先後端着松木掌盤上來,刀削麪臊子面羊肉汆湯水餃均已上齊,香噴噴地熱氣香氣直衝鼻子,同桂雲真有些餓了,她不好意思地嚥了一下。谷有福要夥計拿來三個小碗三個小勺子三雙筷子,一人一套擺到跟前,谷有福說:“想吃那個就自己選。”同桂雲拿着筷子等他們先盛,周青峰和谷有福也等着她先盛,大家都拿着筷子等着,同桂雲笑起來,“你們先吃呀,等啥呢!”周青峰和谷有福一臉自豪地說:“我們可是紳士啊!”周青峰說:“二妹先請!”谷有福說:“二姐先請!”桂雲的臉唰一下紅了,咯咯咯笑起來,“好好好,成全你們。”同桂雲搛起一塊水餃放進自己的小碗裡,看了看他倆說:“這下好了,你們動筷子吧!”兩個人微笑着搖搖頭還是不動,谷有福說:“二姐先吃,我纔可以動筷子。”桂雲真有些不好意思了,扭捏了一下說:“哎呀,你們真會折騰人。”說着,搛起餃子張嘴咬了一口,嚼了兩下嚥下去,說:“這下可以吃了吧!”二人高興地動起筷子,周青峰撈了一筷子臊子面,桂雲說舀一勺子湯有味道:周青峰拿起小勺子舀了湯,香噴噴地吃起來。谷有福搛起一塊餃子一口吞下,看着桂雲說:“餃子真好說。”同桂雲開心地笑了。實話說:長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跟陌生人在飯館裡一起吃飯,也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飯。今天這頓飯可讓她見識了。在周家也是自己到伙房盛了飯自個兒吃,有時也跟幾個使喚丫頭一起吃,也不亂說話,吃完飯就各自回到各自的地方候着。在家裡也是很清淡,漿水面、胡辣湯、洋芋攪團,偶爾她大逮着了呱呱雞野兔之類,也是給媽媽和太奶奶補身子,她有時候連湯都沒好好喝過。她記得很小的時候太奶奶心疼她讓她喝了一碗肉湯,真是太香了,那香味她一直記得,一輩子也忘不掉。在周家有時候也能吃塊肉,那也是逢年過節了老爺太太賞的,也算解解饞。今天這頓晚飯吃得好啊,刀削麪面片厚實,嚼着很有韌性;臊子面細而精,臊子湯味兒香;餃子皮薄餡足,味道非常可口;唯獨這羊肉汆燙,她是第一次吃,聞着有一股濃濃的羊羶味兒。周青峰讓她挾一塊羊肉,她挾了一塊,吃起來卻不覺的羶了,嚼着還很有味道。谷有福要給她盛碗湯她沒讓,說自己來,她舀了半碗,油花花的肉湯上漂着有些青綠蔥花,哦,味道真鮮。不過,她吃慣了清湯淡飯感覺這羊肉汆燙還是有股子羶味兒。
三個人一邊說一邊吃,好不快活,四碗飯清空,各自都吃得飽飽的了。見天色已晚,同桂雲向二人告別,周青峰和谷有福陪桂雲走了一程,過了一條街又轉過一個巷子,同桂雲說前面就是金家大院了。分手時,同桂雲叮囑二人,“今日之事,只可心裡記着,不許給旁人亂講。”二人滿口答應,也非常理解,一個姑娘家的心思不同於他們。臨別時周青峰對同桂雲說:“明天沒事可以來我們學堂,我們一起讀書。”谷有福也衝她點點頭。同桂雲說:“明天再說吧。”
同桂雲與二人作別,徑直到了金巧巧孃家,她興奮的一夜都沒有睡着,一直在回憶跟周青峰和谷有福吃飯的事情,一會兒是周青峰說的話,一會兒是谷有福說的話,一會兒是刀削麪臊子面,一會兒是羊肉汆燙,一會兒是餃子,她在一種美好的回憶裡迷瞪了一會兒天已麻麻亮了。哎呀,她真想天一亮就去找他們讀書,知道他們知道的事情,明白他們明白的道理。也不知道爲啥,她突然爲自己的這種衝動自責起來。人家是富家子弟,家裡有錢供養,自己是使喚丫頭,還要掙錢補貼家用。再說:自己還有更大的使命,要找到那壓住自家運勢的黑塔。是啊,那座黑塔到底在哪裡?
周家的大小院落裡裡外外能進去的地方都去過了,包括燒坊草房倉房牛圈馬圈雞圈都一一看過,沒有任何跡象。同桂雲突然想起,有一個地方沒去過,就是後院的祠堂。那可是周家隱秘之地,鑰匙由族長週五爺管着,逢年過節舉辦祭祖宗儀式時纔開門,平常不讓外人進入。那邪乎的黑塔會不會在哪裡?八成就在那裡,這次回去一定要進去看看。想到這裡,她心裡有一種快意,可轉念一想,不對呀,周青峰是周家屯莊的後人,要是把黑塔毀了,會不會影響到他,他可是個好人,有學問有志向有抱負,要是這麼做是不是太自私了。這麼做是不是太對不起他了,同桂雲這麼想着。可是,要是找不到黑塔,自家的運勢將會永遠被壓住,想到太奶奶大大媽媽還有四個妹妹,同桂雲心裡一陣難受。這時候她又猶豫起來,自己到底該不該毀掉黑塔?她在問自己,爲了家人,她必須毀掉,她爲此已經想了很久,她到周家做使喚丫頭就是爲了這個。好在現在周青峰還不知道自己就在他們周家做下人,先不能告訴他這些。同桂雲想好了,先找到黑塔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