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珏沒有看我，眼角一狹，神態高傲。
不過他的嘴角卻出賣了他，他還是那般若有若無噙着一絲笑意。
待晚宴結束，衆臣散去，嬀參和薄年與雲珏和我在殿內稍稍說了陣子話。嬀參還是那副虛與委蛇的嘴臉，他當着雲珏的面細心有加的叮囑我宮中事宜，對雲珏也百般禮敬，看上去根本就是一個忠良賢臣並且愛女之心昭昭。我強忍心中酸楚，在雲珏面前默然。
想着應付過去就好，可誰料他竟變本加厲，提出讓薄年今日就留在宮中。我看向薄年，薄年卻低頭不敢看我。
雲珏微微遲疑一下，招手喚來潘能海，“宮中哪個偏殿閒置？給準後的哥哥找個好去處，賜上十個丫鬟，在入宮期間，不得怠慢了。”
“回稟皇上，尊湖別院附近有個露華齋，寬敞又舒適，平日清淨，風景也好。而且離後寧宮不遠。”潘能海想了想，笑着答話。
雲珏蹙眉，我知道他聽到尊湖別院之時定是有些不願。可須臾還是揮揮手，“去安排吧。”
薄年聽聞，立刻謝恩，隨着潘能海走了。嬀參謝過雲珏，也告辭出宮。
雲珏看我，“準後可滿意？”
我低眉，想了一陣子才道，“皇上，能不能答應臣妾，大婚之後立刻讓薄……讓哥哥離開。”
“哦？”雲珏狐疑看我，一絲不解，“不是準後求朕讓他入宮的嗎？爲何如今又急着要他走。”
不等我回話，雲珏玩味一笑，“莫不是你怕他耽誤了你與朕的花好月圓？”
“臣妾……”我一時語噎，臉上浮起紅雲。想到眉宇間雲珏親手爲我點上的紅花，心裡覺得很暖，我擡眸，抑制不住含情看他。
雲珏被我這樣子驚得嘴角微張，片刻，他抿抿嘴。
“以後注意些，別犯了忌諱。”他道，將目光刻意從我面上移開。
我欣喜，剛入宮時雲珏對我可是十分猜忌，如今卻是好心提點，看來自從刺殺事件之後，他對我的信任增加不少。
心中愉悅，我的聲音也變得溫和好聽，“皇上，今日的做法真讓臣妾吃驚。”
雲珏低低哼了一聲，瞥我一眼，“朕向來如此，準後不必想多。”
“向來喜歡臣妾的脣嗎？”我反問。
雲珏一怔，有些不悅。他低低道，“向來喜歡女人的脣，是每一個男人的權利。”
“不管如何，臣妾自當銘記……今日。”我知道雲珏好面子，未免惹得他與我刻意刁難，只好道。
可能我真是與從前有些不同了。
雲珏笑，刻意道，“謝什麼，朕又不是咬破自己的嘴脣。用你的血在你眉宇間畫一朵紅花都要感激，準後還真是知足常樂。”
“在宮中，不應該知足常樂嗎？”我盈眸瞧着雲珏，輕輕一笑。
我承認我喜歡雲珏，從前不敢去想，但如今屈從心意了，也坦然很多。每每看着雲珏那傲然彆扭的樣子和如玉之容，我都情不自禁想笑。
沒想這一笑，竟讓雲珏呆住。
他的瞳孔略略大些，眉不經意間上挑一挑，薄脣輕輕又啓，卻沒有言語。
這樣子倒是好，比他素日精明的笑臉好，呆呆傻傻的，就像是欣賞什麼美麗之物。想必我現在含了女子嬌羞的容色，定是我見猶憐。
我等雲珏開口，不管他說什麼。
可他狡猾，立刻就轉了話題，“對了，剛剛不好問你，準後今日爲何打扮成了熙軒太后的樣子？而你又是從何知道，熙軒太后生前的模樣？”
這麼一說，我想起元秋。回頭一看，她正低頭跟在我的身後，模樣楚楚可憐。
我啓脣，“若說巧合皇上定不信的。”
雲珏撫鼻，不可置否。
元秋身子有些顫抖，雖然並不明顯。她怕我，會不會真如我猜的，心裡有鬼？
可是自從我入宮以來，她照顧我也是盡心。
“準後不會故意的，對嗎？準後不會故意爲了討朕歡心，去刻意扮作朕生母的模樣，以求勾起朕的憐惜，對嗎？”雲珏說着，向我投來審視的目光。
我知道雲珏希望的答案。
我只需要搖搖頭，他會信我，因爲這是他最滿意的答案，我和他僅僅是名義夫妻。他不必去麻煩的和我糾纏。但我若是搖頭，要如何給他一個交代？說出元秋嗎？
以雲珏的狐狸性子，猜忌會讓元秋受到威脅。何況她只是小小一個宮女。
“皇上都知道，還要問臣妾嗎？”我思忖一下，出聲。
雲珏滿意的一笑，而元秋卻有點慌了。
可我接着又道，“臣妾對皇上的心意昭昭，不爲恩澤，只爲了順心做事。”
“你……”雲珏一愣，沒反應過來我話鋒一轉道出的意思。他道，“準後，你真是愚蠢！”
我莞爾，迎着雲珏的怒意，“皇上，臣妾甘受責罰。”
他擡手，憋一口氣指着我。我低眉。
“……沒用的，沒用的，準後！”許久，雲珏聲音抓狂，將手一甩，匆匆喚來貼身侍衛和太監起駕回寢宮了。
而他一走，元秋立刻就跪下。她猛地擡頭，滿臉是淚，“多謝娘娘，奴婢，奴婢錯了。”
我沒有出聲。
她有匆忙解釋道，“娘娘，元秋只是想助娘娘討皇上歡心而已。”
我心中分明，如此冒險討皇上歡心的方法嗎？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相信元秋，只是此刻我並不想糾
結此事，是非分明，終有論辯。
“回宮吧。”我轉身，也不理她，率先就進了外面備好的轎子。
第二日一早，天未亮，元秋就來喚我起身更衣，說是今日戍時就要舉行大婚，而正午要在早朝殿前的天壇舉行冊封儀式，雲珏親手爲我頒鳳印。
一聽到冊封終於到來，我心中百感交集。
入宮日子不短，事情層出不窮，只是因爲我沒有一個真正的名分，現下終於盼來了。可是我卻有些不知所措，當初入宮前，我對於皇后之位，真真是想都不想想，甚至入宮以後，我也無時不刻渴望出宮。
但沒想現下聽聞這樣莊嚴的冊封儀式，心中激起一種對權利的敬畏和暗歎。也許，還有些期許。
洗漱過後，元秋要爲我更衣梳妝，我喚來憐冬，也不對元秋正眼，只道，“先給本宮梳妝，今日隨我一起。”
憐冬笑道，“遵命，娘娘。”
元秋怔怔，眼裡有絲落寞。但是猶豫一下，還是知趣退去。
憐冬是我從家裡帶來的一個丫鬟，雖然沒有元秋精明討喜，但也很能幹。她畫的妝容雖不及宮中婢女的精細華麗，但是有一種清雅的味道，看上去端莊面善，很討人憐愛。
但是畢竟是冊封儀式，不多時，潘能海領着一干宮人匆匆又來了，他道，“快，你們快爲準後孃娘梳妝打扮，再伺候更衣。”說罷，那十多個宮女三三兩兩的低頭向我請安，隨後幾個來的端着一個巨大的雕欄木盒。
放下打開後，是一件硃紅點黃的鳳紋寬袖長袍，袍子上珠翠瓔珞精細，邊角鑲嵌金絲珍珠，極爲奢貴。外還附上一件霞帔。
重新梳了一個凌雲髻，裝飾上沉重的鳳冠和流蘇金鳳釵，換好鳳紋長袍和霞帔。我端坐在銅鏡前望一眼自己，卻自己都不曉得那鏡中人是誰。
她玉面玲瓏，紅妝妖嬌，被繁複華麗的衣裳襯得高高在上，令人驚豔生畏，但面容氣質卻宛如仙女。簡直美不勝收。
我笑，那鏡中人笑。我皺眉，那鏡中人楚楚可憐。
曾經想過與人締結一世良緣之日究竟是何情狀，想過自己，想過那人。自己該是多麼令人癡醉的模樣，而他會是多麼愛憐的看我，多麼歡喜。
可是好繁華。
這宮裡太繁華了。我也變得繁華，美則美矣，沒有癡醉。
那他呢？雲珏會愛憐看我，會爲着宮裡見慣的妝容而歡喜嗎？
我有些悵然，紅顏易老。我撫摸着自己的臉，突然有些怕這一刻的得意會失去。
此時，宮外傳來催促，憐冬通報後，幾個太監宮女簇擁我入了金鳳轎子。擡着我通往天壇進行冊封儀式。
我思緒飄飄，可沒多久轎子竟然落下。
掀起轎簾，我問憐冬，“這麼快就到了？”
憐冬搖頭，“娘娘，薄公子求見。”
聽聞此話，我從轎子上出身來，扶着憐冬下來。
薄年就跪在轎子前面，低頭。我走至他面前，紅脣一揚，“哥哥這是給我送行嗎？”
“娘娘說話方便嗎？”薄年似乎沒有聽出我話中的諷意，擡眸看我，神色竟十分慌張而沉重。
莫不是……心裡一驚，我退去宮人，帶着薄年走遠了些，在一處偏僻角落匆忙道，“說罷。”
薄年不說話，遞給我一塊手帕。我接過手帕細細一瞧，整個人差點暈過去。
薄年立馬扶住我。
那是小妹的手帕，她生辰時候我送給她的手帕！我認得自己的刺繡，可這塊手帕現在包着的是一口乾涸的鮮血。
“我小妹怎麼了！”我緊緊抓住薄年的手，長長的指甲甚至可以將他皮肉摳爛。
薄年狠狠蹙眉，“她快不行了，至今還在牢中。若能有大夫醫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聽到這話，我心裡如受重創，恨不能立刻奔赴牢房救出小妹。我尚且如此揪心，更別說我那可憐的爹爹和孃親了。
“救救她，求你……”我紅着眼，顫聲對薄年道。如果可以，我甚至可以給他下跪。
薄年嘆息一口氣，“我特地來找娘娘也是想要幫助娘娘，其實娘娘不知，一切是由都是嬀大人爲了謀權的手段。你，我，都不過是他手下一枚棋子，即便娘娘待在皇上身邊也是。我們鬥不過他的！”
聽到薄年涵蓋着意欲的話，我明白幾分，他若不是真心幫我，就是受了嬀參指派。
可是我心中焦急似火，根本不想去想，我道，“怎樣都好，救我小妹。”
“娘娘可敢爲了家人做違天之事？”薄年道，眉眼複雜。
我道，“你說。”
薄年遞給一包藥，“婚姻的時候，合 歡酒裡。”
我手一抖，險些將那包藥丟出去。他這是，這是要我下毒？毒的人，是雲珏？
天哪，嬀參是要殺皇上！我不敢出聲，驚出一身冷汗之後，心中悲哀不已。我竟然要在家人和夫君間做權衡嗎？
我已經不孝入宮，如果爹孃還沒了小妹，他們一定會死的！
薄年見我猶豫，匆忙道， “時間不多了，我就先告辭了。我知道這事情爲難娘娘，但這一切自當權衡，若是娘娘下了決心，今晚會有一把火燒了後寧宮，幸運的話，娘娘大可以逃出宮去，不再爲人所用。不過若失敗，娘娘恐怕性命不保。但是薄年當盡全力保護娘娘一家周全。”
他望我一眼，那眼裡說不清是同情還是假意。
許久，
我冷冷一笑。沒想到我早就被人吃的這麼死了。我有選擇嗎？
我不說話，握住藥包，轉身決絕。回到轎子裡，我的眼淚溼在眼角。
雲珏……你爲什麼是皇上？我又爲何要遇見你！
我閉眼。
冊封儀式上，百官躬身肅穆於天台之下，天壇上，長桌闊宴，祭祀香火。
我被左右各兩名的宮人牽着，拖着在身後逶迤一地的霞帔緩緩走上從百官留出的一條紅毯道，往天壇走去。
雲珏明黃色的龍長袍加身，孤影端端立在高兩千八百階上的天壇，身後是飛入天穹的檐樓殿宇。
他身材高大，負手挺立。
那般的高高在上，可卻也是那般的渺小，孤影單隻。
我仰望一眼離遙遙等着皇后的皇上，一瞬間覺得我倆之間，真是天邊又咫尺。
冊封的習俗是，準後在攙扶之下，獨自走上兩千八百階長石梯，然後去到皇上身前受封，上香，接受百官朝拜。
這一刻終於到來。我感覺到渺小的身影置於偌大的天地，浩瀚而又浮塵。兩千八百階並沒有我想象中長。我一步一步的，從容來到雲珏身前。如同我從宮外一個不相干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來到這至高之處——皇宮，鳳冠，與那人相伴，就是人世頂峰。
雲珏今日的樣子容光煥發，肅穆的龍袍襯得他威嚴俊逸，十分強大，強大的讓我有些害怕。
我端正跪下。
他見到我，淡淡一笑，眸裡還是狡黠，如狐狸。
雲珏也不說話，靜靜看着潘能海唸完冊封聖旨，而後一隻手拿起鳳印，兩步至我身前。我雙手一併，置於額前，等待接受鳳印。
可雲珏沒有按照順序，而是現將我一把拉起，纔將鳳印交在我手上。他低聲笑道，“可不能讓朕如的皇后跪這麼久。”
捕捉到雲珏露出的溫柔，也不管他是否真心，我竟然流下兩行清淚，不知是感動還是心中悲喜交加，但我在笑。
雲珏一怔，依然微笑，“不知道有沒有皇后像你這樣，在接受冊封的時候落淚。”
百官見雲珏和我攜手，立刻跪下。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我朝威武，盛世繁華！”百官齊聲念道。聲音如洪，氣勢磅礴。
齊刷刷、一片片的人，如同密佈螻蟻，端正跪在兩千八百石階之下，我眼光 瞭去，只覺得置身天雲，俯瞰人間。
而云珏的手握緊，我並肩而立，真的如同幸福。
可這幸福和激動，能持續多久呢？我想着晚上的大婚，心裡一沉，隱隱如同針扎。
“皇后。”我出神時候，雲珏的聲音打在我耳際。
我回眸看他，只見他傲然睥睨百官朝拜，得意對我笑道，“皇后瞧着朕的天下可好？”
心中激盪，可是與他並肩攜手之中，卻猛不丁冒出一個想法：若能與他置身曠野藍天外，高山看流水閒雲，睥睨人間，也不錯。
而且……比起這般威嚴肅穆，責任之大，我更願意雲珏沒有天下。
我不自禁道，“皇上的天下當然好。”
“這以後，”雲珏的聲音一頓，沉長而緩慢，“也是皇后你的天下。”
我一怔，失笑望向雲珏，不明白他爲何這般說。他不是對我沒有情意嗎？就算一絲半分的情意，也不該說這麼讓我心裡難過的話。
雲珏笑着，不再看我，心情很好。
冊封儀式過後，我被送回後寧宮由老嬤嬤教授婚夜之禮，而云珏也去祠堂祭祖走過場的去給太后請安，宴請皇家貴戚。
在夜晚來臨之前，我和皇上都不能見面，這是規矩。
而晚上，我們要嚴格行禮之後才能行婚事。宮中今日會大擺晚宴，朝臣百官之宴，只是我不能參加，得在後寧宮中靜等雲珏。
期間，宮女會伺候我用晚膳，沐浴更衣，再次盛妝。
然而這漫長的十幾個時辰，對我來說並不煎熬，我只希望時辰過得再慢些，再慢些……
月已皎潔。窗外昏鴉一片，天際有層層剔透的雲，透着夜色的漆深。
合 歡酒終於送到，支走宮女嬤嬤，我透過紅紗蓋頭，望着桌上的兩個精緻酒杯，緩慢掏出了薄年給我的藥包。
我閉眼，咬咬牙，起身將拿包藥一股腦的倒入了其中一個杯子，並做了記號。
心中一顫。我將藥包的紙焚化在燭火中。
忽然，我遠遠看到宮窗外一個人影跑走，是個女子。我立刻推門出去，只見門口的侍衛問道，“娘娘，有什麼吩咐嗎？”
“剛纔有人嗎？”我詫異。
侍衛相視一眼，肅然搖頭，“回稟娘娘，無人來此。”
我覺得古怪，心中更加不安。
憐冬正逢此時來了，她道，“娘娘快進去，聽說皇上已經下宴了，馬上可能要來了呢。”
她笑着將我攙扶回宮中，坐在榻邊。而後遞給我一杯茶，“娘娘喝茶吧。”
我還是覺得詭異。
“對了，娘娘，元秋剛剛有來嗎？”憐冬問道。
“她？沒有。”我道。
憐冬皺眉，“那就奇怪了，她方纔還要與我一道來看娘娘，只是我有事耽誤了一下，她應該先來啊。”
元秋？她來了嗎？我心中一驚，難道剛剛的人影……
正當此時，宮門外傳來通報，皇上來了。憐冬匆忙將我的蓋頭扶正，前去行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