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過了三日。
三日了,但是雲珏依舊沒有醒過來。
連陌告訴我,這是因爲他失血過多,需要調理,且疲憊過度,透支了身體。我面上默然,心裡明白雲珏如今這樣是爲我。所以我安心下來照顧他,反正出宮之後,我心似琉璃,只想要待在雲珏身邊。
況且待他醒來,又不知是何打算。他應該會去找前桑之,會想辦法回宮的吧?我不敢想。
這日連陌採藥去了,我給雲珏煎上藥後,一個人在屋中縫製衣服。
最後一點了,只差一點就能完成了。我微笑,展開手中的衣裳,一襲白衣如仙輕飄而落。
連陌家中的衣裳不多,大都是些舊布衣,我倒是無所謂,選了一件合身的黃色舊布衣改改就穿了,也很舒適。只不過想到雲珏,他是皇上,穿慣了宮中的錦衣,這等粗糙的衣裳布料,他醒來一定會厭嫌。
如今我只能儘自己所能爲雲珏多做一些事情。
好在我從小在家裡還做些女紅,縫製衣裳對我來說並不是難事。而且想到雲珏可以穿我親手縫製的衣裳,我心中喜悅,連天連夜的就做了,也做得很快。
遙想第一次初見雲珏的時候,他身材挺拔,人是那麼俊美,我只覺得他好似白玉,也一如我幻想中該穿白衣的仙人。他們總是衣袂飄飄,長劍加身。見慣了雲珏錦衣玉袍,我曾想,若他穿上一襲白衣該多好看,脫去黃袍,負手立於宮外。
他烏髮白衣,輕紗籠罩,衣袂飛揚。站在高山水闊之處,就如同真的仙人神明,不染人間煙火,不沾皇室貴俗。
有匪君子,長衣媚華。
那樣,他便只是清淺於世間的一個人,笑濯水中蓮,揚眉望天雲。
而只有這無塵的衣裳才配他俊美容顏,舉世無雙。
我一笑,心裡越發靜朗。
可在這山野間找這樣的布料並不容易,好在連陌是個好藥夫,在這裡,找他買藥的藥商很多,大都願意出高價。連陌爲人很好,從來卻都給他們便宜。這一次爲我,他不收錢,託了藥商幫忙弄來了些好衣好料給我,我才得以爲雲珏縫製新衣。
最後一針下去,雲珏的白衣終於做好了。我撐開衣裳,長衫素美,罩着一層薄薄輕紗,很不俗氣。
正當我望着手中衣竊喜,院中傳來腳步聲,是連陌採藥回來了。
他直朝着我屋裡走進來,放下揹簍,看我一眼,“衣裳做好了?”
我笑着,笑的溫和,“都是連大哥的功勞。”
“這怎麼能算在在下頭上?這是墨姑娘手巧。”連陌坐下來,素淨清和的目光瞧我,溫聲說。
我忙放下衣裳,爲連陌倒了一杯水,他也不客氣,拿起來就喝。
這幾日來,連陌日裡出去採藥,而我則偶爾爲他做飯打掃院子,以此薄還他對我和雲珏的救命收留之恩。故而,幾日的相處,讓我和連陌關係融洽。
他的事情我也都知道。
連陌沒有家人,他小時候家中人都因瘟疫死了,只剩下他一人。爲了生存,他想要行醫,可是無奈身窮,只能自己琢磨一些舊藥書。多年以來他四處爲家,荒山野嶺的過着,後來熟識了藥材,便行走山野之間,當起了一個藥夫。
連陌說,他希望能夠成爲一個真正的大夫,行醫疾苦百姓,濟世救人。而他也堅信,有朝一日定能開一家自己的藥館,過上更安穩的生活。
對此,我十分欣賞。
且通過幾日相處,我覺得連陌待人厚道真誠,他很文氣,看得出是個性子溫緩的人,心性更是善良。
連陌平時愛看些藥書,對採藥和用藥治病極其認真,日復一日不管颳風下雨,總會堅持上山採藥,無論採藥多麼辛苦,也無論爲此身上添了多少小傷,他總是笑着,樂觀平靜。
所以每日辛苦回來,也總不知疲憊,愛與我說笑幾句。
但今日,他卻沒有笑容,一句話說完也沒了下文。
我看出連陌的不對,問道,“連大哥今日怎麼不高興?”
連陌躊躇一下,嘆息一聲,才道,“墨姑娘與雲公子在此養傷,在下本該盡全力相待,可眼下卻自身都難顧及,實在慚愧。”
“此話怎講?”我聽出了連陌的爲難,有些擔心。
連陌悵然看我一眼,搖搖頭,“我一直靠採藥爲生。原本來此處常住只是因爲這山裡的藥材取之不竭用之不盡,可現在看來,這藥,以後也沒得采了。”
我一怔,看向連陌的揹簍,的確,平日裡他的揹簍都是塞得滿滿,今天卻空空蕩蕩。
“連大哥有什麼事情就說出來吧,說不定小女還能夠略盡綿薄之力。”我道。
“山裡來了個大藥商,說是這山裡的藥材全是他的,還派了人手駐守,不讓人靠近,靠近就打,更別說是去採藥了。”連陌徐徐又道,一臉化不開的愁苦,他再次悠悠嘆了一口氣,“這藥商要是壟斷了這山裡,那我只能另尋他處了。”
一個藥商竟然能夠壟斷一座山?我不由訝然,是這個藥商的膽子太大了還是百姓太好欺負?這山分明是山中百姓的,怎麼能夠這麼霸道?
我不平,“他憑什麼這麼做?”
“憑他那底下的人手,憑他就是要這座山。”連陌說着,卻只是無奈。
“這也太霸道了,沒有道理!難道
山中人都不管嗎?”我道。
他笑了笑,有些苦澀,“這山中採藥的人就我一人,可是憑我一人的力量,我要怎麼去和那麼多人理論?別說我,就是這山裡別的村民百姓,也是沒人敢說半句的。大家只能自認倒黴,不然就更倒黴。沒有人撐着的藥商也不敢來這裡壟斷。”
“那難道就真的把山讓給他不成?”我不能接受。
“還能怎麼辦?”連陌嘆息不斷,緩慢的搖搖頭,臉上全然一態放棄之色。
他頓一頓,又道,“其實另尋他處也並不難,只不過我在這裡待得久了,捨不得山中的村民,也捨不得現在的生活。本來借這裡豐厚的藥材,我已經將許多醫書研習差不多了,假以時日,我還打算爲山民開一家山中藥館……罷了,不提了。”
不等我再次開口,連陌忽然起身,笑一笑,似乎要撇開這個沉重的話題。
他道,“我去看看廚房還有什麼吃的,做來給墨姑娘還有云公子,可能只能將就一下了。對了,墨姑娘剛剛在煎藥,想必已經好了,快去盛藥吧。”
連陌說完,對我溫溫笑笑,轉身走了。
我心中雖是爲他悵然,可還是拿上雲珏的新衣,匆匆去盛好藥,來到雲珏的屋裡。
雲珏還沉沉睡着,不過氣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我將藥放在一旁晾着,動手將雲珏輕輕扶起來,小心翼翼的爲他脫去身上的舊衣。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看看他穿上新衣裳的樣子了,爲他穿好衣裳,他醒過來,也會覺得好些吧?
我將手撐着雲珏的身子,把他靠在我懷裡,然後另一隻手爲他穿衣。
我不覺笑了,這個樣子,真像是他的母親一樣,不是嗎?
“咳咳……”就在我剛爲雲珏將衣裳穿好的時候,懷中人突然一震,旋即咳嗽起來。
我大驚,喜不自禁的將雲珏的臉轉過來,喃喃道,“雲珏,雲珏你醒了嗎?”
雲珏的眉頭皺着,喉頭動着,不停的嚥着口水。
見此,我立刻將雲珏放好,轉身倒了杯水又跑來,餵給他喝,他脣閉得有些緊,水不斷流出來。
也許是感應到了水,他用舌頭貪婪的舔着。我欣喜的快要落下淚了,他終於沒事了,他終於要醒了!
我又連着給雲珏倒了好幾杯水,半灑半喂的給他喝下。然後我就抱着他,靜靜等他睜眼。
可是我卻有些退卻,三日了,雲珏現在醒來,我第一句話應該跟他說什麼好呢?
問他餓不餓?問他傷口還痛嗎?還是要告訴他我們已經出宮了,安全了,沒事了。
那之後呢,我要跟他說我的事情嗎?嬀家謀反,我是代嫁入宮……
思緒一時萬股,我真的一點都不想多想,抱着雲珏,我只想他對我笑一笑說,我沒事了。
那樣就好,只要一刻也好,我不想想以後的事情。
雲珏的眉眼動着,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而後艱難的睜眼。他嘴角一動,又咳嗽兩聲。
我道,“慢點。”
雲珏看我,眼裡有些迷離,許是睡得久了點,有些不適應。
我壓低聲音,溫柔道,“還要喝水嗎?傷口痛嗎?”
雲珏不說話,那雙原本精緻的深眸裡澈朗極了,彷彿卸去了一層層的防備、僞裝還有猜忌,跟宮裡的時候相比,一點都不一樣了。只是那般皎明如水,盈盈亮亮,不帶精明狡黠,純質如一汪清潭,可以一望見底。
看了我半晌,他用手扶我,艱難的坐了起來。
“小心一點……”我輕聲,生怕他觸碰到傷口,雖然傷口已經癒合,可是我還是擔心。
但是他的回答卻讓我一下子呆住了。
他的聲音輕輕的,並不是沒有力氣,而是柔柔軟軟,十分溫和。
雲珏說,“你是誰?”
愣了好半天,我才反應過來,用手捂住雲珏的額頭。“你沒燒,也沒有撞腦袋,你受傷的地方是身子啊,你怎麼失憶了?”
“失憶?”聽了我的話,雲珏狠狠皺了皺眉,他用手摸一摸自己的額頭,忽然緊張的看我。
“我是誰?這是哪兒?我爲什麼,覺得什麼都不知道……”他很是失落,喃喃自語起來。
我怕他一時激動,再度觸碰了傷口,連忙穩住他,“別急,我找大夫來看看你。”
說着,我起身就去喊連陌。聞聲,連陌匆匆趕來。
一見到連陌,我立刻急道,“怎麼回事?他怎麼不記得我了?”
連陌見我的樣子十分狂躁,先是一愣,隨後笑了,“哦,正常,正常。”
他慢條斯理。
“胡說!”我抓着他的手,衝到雲珏面前,將雲珏一指,“他傷的是身子,不是腦袋!”
連陌微微撅起嘴,看着我,徐徐道,“雲公子的傷太重了,我只能給他下重藥。這個古書裡說,複葉草混合流仙花可以製成一種性烈的藥物……”
我知道連陌的毛病又犯了,立刻打斷,“直接說原因!”
“哦,我用的藥裡面有抑制記憶的成分,可能是我不小心用過量了才導致雲公子失憶的。”連陌淡聲,解釋的很清楚。
“你怎麼不早說!”我真恨不能揪着連陌的衣服質問他。明明知道藥裡面有這樣的成分還不早說,還用多劑量讓雲珏失憶?
連陌疑惑,“我沒有給墨姑娘說嗎?”
我無語,瞪他一眼,還是嘆口氣算了。
望着雲珏,我心中有些悲涼,好不容易說好的,安全了,他怎麼還把我給忘了?可是須臾我又一怔,忘了。
那不就是說,他連同他皇帝的身份,連同皇宮,所有的事情都忘了?
前塵過往,所有不高興的事情,以前的舊傷也好,什麼都不用記得。想着,我又高興起來,看着一臉迷茫卻如白紙一樣素潔的雲珏,他真的變了,脫去重重的皇帝面具,他看起來可愛了許多。
我興奮,想到可以和雲珏廝守宮外,一起體會人間繁華,心裡止不住的動容。我衝上去,拉起雲珏的手,細細看着同樣迷惑看我的他。
“不過墨姑娘不用擔心,雲公子的失憶是暫時的,等到傷勢痊癒,藥效退去的時候,記憶會一點點恢復的。”跟在身後的連陌忽然又道。
這一句話再次將我的美夢戳破。
我回眸,更加不滿的瞪他,“你說什麼?”
連陌一怔,似乎被我嚇住,“墨姑娘別急,也許不是一點點恢復,是忽然一下,全部恢復呢?”
我被連陌弄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一堵,哭笑都不是。
在我們說話間,雲珏也輕輕開口,“我是……失憶了?”
我點點頭,不再理那個連陌。凝視着雲珏,強露出笑意,輕聲道,“你受傷了,可能暫時會記不起來些事情。不要緊,我全都告訴你。”
見我們說話,連陌知趣的退了出去,隨手帶上了那個關不上的木門。
吃飯的時候,我帶着雲珏一起去見連陌。
雲珏剛一見到連陌,連忙就鞠了一個大躬,他很有禮貌道,“多謝連大夫救命之恩。”
連陌被雲珏如此隆重的感謝嚇了一跳,連忙扶他,“雲公子不要多禮,受不起,我比你大,你和墨姑娘一樣叫我連大哥就行。”
“不不不,一定要感謝。”雲珏忙道,還是鞠躬,“那我就叫連大哥大夫好了。”
我在一旁暗笑。
這真是有趣,雲珏失憶之後,變得又乖又溫順,爲人謙恭有禮,知恩知節,知冷知熱,眼眸溫存,聲音輕柔。
他好似變了一個人,沒有皇家高傲的氣質,也不像他平時那般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笑意裡不再狡猾多疑,而是文俊溫潤。
配着一身清素如蓮的白衣,他簡直是個謙謙公子,綿軟而靈秀。
見到他現在這樣的去感謝一個山野農夫,我只覺得好笑,要是有朝一日雲珏恢復了記憶,一定會打死都不承認的吧?
“別謝了,吃飯吧。我都餓了。”我輕聲催促兩個互相有禮的大男人。
雲珏立馬反應過來,“蓉兒娘子餓了,是我的疏忽,快快入座。”
連陌一怔,笑着看我。我也羞紅了臉。
方纔在屋裡,雲珏問我是誰,我說,我是你的娘子,我叫墨蓉。你姓雲,叫做雲玉。
沒想到這一句對雲珏來說竟是喜訊,他大喜道,那我一定很愛你吧?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卻道,我感覺我是個專情又癡情的人,而娘子你這麼美,又對我這麼溫柔,我真幸福。
聽到從雲珏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實在很楞。
可須臾,欣喜填埋了心間。雲珏,你真是變了,失憶以後,你變得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
不過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暫時,我可以和雲珏安穩的度過一段日子。
哪怕這日子不是永遠,也足夠了。
我吃着雲珏給我碗裡猛加的菜,不覺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他是真傻還是故意的,居然把連陌附近的菜都加給我了,連最後一片肉也從連陌筷子下奪走,給我放到了碗裡。
見我不吃了,雲珏一臉疑惑,“蓉兒娘子,不是餓嗎?怎麼不吃了?”
“不要叫我蓉兒娘子,叫我蓉兒就行了。”我道,責怪的看一眼雲珏,“你怎麼只顧自己,連大哥都只剩白飯了。”
雲珏一怔,似乎不解。
看來他在宮裡從小就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不習慣爲別人着想。儘管失憶了,本性還在那裡擺着。
也好,我就趁此好好糾正一下雲珏的性子。
連陌尷尬的一笑,“沒事,沒事,你們需要補補,多吃些。”
雲珏皺眉,一臉迷惑。
“怎麼了?”我問。
雲珏終於說出憋住的話,“這一桌子都是菜,怎麼補身子?”
我狠狠瞪了一眼雲珏,他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連陌的神色一黯,徐徐嘆息一聲,“對不住你們了,可惜以後沒有藥賣,我也在這裡住不下去了。你們還是儘快養好傷吧,趁我還能維持幾天生活。”
“連大哥對不起。”我低聲。
雲珏眼光朗然,“我聽蓉兒說了,連大哥大夫你賣藥材,爲什麼現在沒藥賣了?”
連陌一笑,也不避諱的將事情告訴了雲珏。
雲珏聽完,卻皺眉起身,“既然如此——”
“連大哥大夫做大夫吧。”
他話音一落,我和連陌相視一眼,都看向雲珏,“你是說?”
“立刻開醫館。”雲珏的眸子還是有一許精明。他微笑,說的很是漫不經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