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儀領了差事,雖不着急出發,還是很快進了一趟白月城領命謝恩。
“肩上的傷都好了?”桓康王踏下臺階,擺手拂開崇儀恭敬遞出的手,沒什麼精神的視線落在崇儀的左肩上。太醫院的脈案早就看過了,他還是不放心,必要親口問一句。
崇儀落空的手順勢一拱,配合桓康王緩慢的步伐,繞到次間。
“兒臣無礙,不會耽誤差事。”
桓康王抖開袍子,盤腿坐在榻上。翁守貴立時默契地在他手邊塞進一個三足翹頭憑几。
桓康王斜斜地靠上去,點一點站在榻邊的崇儀。無需他開口,翁守貴早已領會,靈活地從邊上辦過一張五開光的鼓凳。
“兩郡換防都有章程,不差這一兩個月。過了中秋,你與直道一起出發。”一面是牽掛老三的肩上,另一面是臨近佳節。這一走少說兩個月在外奔波,拜月節不能閤家團聚,未免顯得自己這個老父太刻薄。
崇儀謝過翁守貴,尚不敢輕易落座。聞言,禮數週全地拜謝皇恩。先君臣後父子,從一開始就劃下無法逾越的那道線。
“兒臣明日請教大哥。”
“急什麼?”桓康王懶洋洋地搖手,全然不以爲是。老大近來鋒芒太露,對景正步步緊逼,叫他十分頭疼。老五做出一副唯唯諾諾的嘴臉來,卻是一肚子壞水。再不把老三扶起來,誰能壓制老大的氣焰……但凡景正那孩子振作起來,他又何苦……
“老了老了,精神大不如前。直道遞上來的摺子還擱在案頭上,不急,回去你也擬了條陳來,我再一併看過。”這一年來,他愈發明顯地感受到精力的流逝,不得不沮喪地承認老去的事實,這種無能爲力的感覺讓他焦躁而不安。
崇儀何嘗不知道,父王不過是缺一個與大哥分庭抗禮的人選。但凡他不出大紕漏,兩郡換防的章程就會按他的意思推進。
“不急,這一路山水兼程,先把身體養好。”桓康王終於滿意後,和顏悅色地表現出人父的慈愛來。他明確地知道,自己眼下需要老三,景正將來也需要老三。
“父王與淑母妃垂愛,府中還有孟氏耳提面命,兒臣不敢不好。”崇儀識趣地配合演出父慈子孝的戲碼,淺笑着調侃自己。
桓康王的眉頭也鬆泛起來,這才覺得肩膀沉甸甸的,骨頭縫裡透着痠疼。他挺起身,擡手捶捶僵硬的肩頭。
父子倆就此閒聊起來,桓康王爲顯示愛重,又留了飯。崇儀出宮時,還帶着兩車賞賜,其中一半是給孩子的,也有給孟窅的。
東西擡進圭章閣的時候,孟窅手上也捧着禮單。她如今白天都陪着孩子,崇儀辦完事,就來和她們一起用晚飯。吃過飯,乳母把孩子帶回各自屋裡,崇儀則領人一路散步消食。
臻兒爲此還鬧過脾氣。前幾日,孟窅突然腹痛,怕嚇着兩個孩子,匆忙回了安和堂。臻兒以爲父母又把她丟下出門去了,小嘴兒一扁就落下兩行眼淚來。後來就格外粘人,吃飯的時候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直鎖着孟窅,好像怕一錯眼就看不見了。
崇儀也抵不住女兒可憐的眼神,索性把孩子們都接到圭章閣去住着。左右他就要出遠門,他不在王府,玉雪留在安和堂就難免尷尬。孩子們住在圭章閣,屆時就說玉雪是配這孩子。
這會兒,明堂的桌椅被挪開在兩旁,正中的空地上鋪着厚厚的氈子。兩個孩子就在氈子上扔球玩。氈子長絨豐厚,繡球掉下去不怎麼滾動,可姐弟倆還是玩得咯咯直笑。
臻兒瞧見崇儀走進來,蹭地站起來往屋裡跑。
崇儀來不及發聲,哭笑不得地看着女兒蹬蹬跑向玉雪,乳燕投懷般撲上去抱住玉雪一雙腿,一壁回過頭來,戒備審視自己。
“父王!”阿滿的動作沒有姐姐快,可他聰明地選擇了反方向,把自己掛在父王的腿上。
於是,崇儀低眉無奈地垂落視線。阿滿正仰着白淨的小臉,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困住崇儀的腳步,還無辜地眨着眼。
崇儀哪裡還邁得開腿,他身後的高斌更是老臉開花,心都化作一團,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翹,恨不能把天上的月亮星星摘下來捧到他面前。
孟窅噗嗤一聲忍俊不住,把女兒抱上膝頭摟着。“娘不走,哪兒也不去。”
臻兒不放心,扭過頭摟住孟窅的脖子嘟囔,提醒孃親不能見色忘兒。
“孃親喜歡臻兒,喜歡阿滿!不許走~”
“不走,不走。”孟窅迭聲保證,和崇儀相視一眼,都是無奈得很。
崇儀彎腰把結實的肉糰子撈起來,擰一把粉嫩的小臉。“臭小子,誰教你的?”
旁人倒還罷了,只覺着有趣。男孩子皮實,皮了才結實呢,擰一把臉算得什麼。高斌卻心疼起來,遞出手把阿滿抱過去。
“三爺,仔細肩傷。”
崇儀避開了,抱着阿滿走向母女倆,一家四口挨着坐下。
阿滿一扭頭,拋開崇儀往母親懷裡湊,被崇儀笑着打了一下小屁股。
“臭小子!”可到底,他還是放開手,把孩子送進玉雪懷裡,讓姐弟倆一左一右佔着他的女人。“仔細壓着你娘。”
“我又不是面捏的。”孟窅失笑,打斜裡瞥一眼他,把阿滿也抱在腿上。“你回來得正好,今兒晚膳吃螃蟹。”
翻看庫房的時候,她找出一套剔紅松竹梅三君子的文具盤,筆硯印盒整套齊全。那是她嫁妝裡帶來的。孟家即便缺金少銀,書畫筆硯是不缺的。她還從明禮的庫房裡捎了一副牛角的小弓,一併給琪哥兒送過去。聽說琪哥兒十分喜愛那副弓,睡覺的時候都要放在枕頭邊。
今天,胡瑤便送來兩筐活的螃蟹回禮。秋風一起,就到了吃螃蟹的季節。她已經吩咐廚房養着,晚上拆了肉炒蛋白,大人小孩都能吃。
“秋風起,蟹腳癢。菊花開,聞蟹來。”臻兒拍着小手,清脆地唱起來。孟窅才教的,她立刻就學會了。
“咱們臻兒會背書了!”崇儀驚喜地看去,小姑娘咯咯笑着躲進孟窅懷裡。
“咱們臻兒可厲害了!”孟窅與有榮焉,翹起尖尖的下巴。“不僅自己會念,還會教弟弟。”
臻兒嘻嘻一笑,戳一戳弟弟,催他念一段。“阿滿念~”
阿滿最聽孃親和姐姐的話。他會的不多,卻把一個字抑揚頓挫念出一段歌來。
“蟹、癢~吃蟹。”他也不怕丟人,自得其樂地拍拍手給自己鼓掌喝彩。
晚膳除了蟹肉炒蛋白,湯正孝還進了一道橙釀蟹,金燦燦地盛在白瓷碟子裡。孩子用小勺子挖着吃,不用乳母哄,一口飯一口蟹肉,吃得又快又香。
孟窅省得功夫,騰出手給崇儀斟酒。螃蟹性寒,膳房燙了薑絲黃酒來。
崇儀夾一筷子金包銀的蟹肉,蘸了醋餵給她,口中卻說道:
“蟹肉寒涼,你不可貪多。配着這驅寒的酒吃一些,倒不妨。”她的小日子才過,又還在吃藥。錢先生提醒的事項,他都留着心。
高斌如今見多不怪,盯着丫鬟拆蒸螃蟹。自從孟主子進府,三爺服侍人的本事見長,他只有一個念頭,佩服!
“我不愛喝那個,怪辣的。”孟窅可惜蟹肉的甜美,細細咀嚼品嚐。“我曉得,就吃兩口。”
崇儀便從自己的橙釀蟹裡挖一勺喂她,又給孩子的橙釀蟹裡分別澆一勺姜醋。
“吃過飯,給他們喂一些紅糖薑母茶。”孟窅也不敢讓孩子貪嘴,仔細看着她們的飯量。橙釀蟹一隻不過小半隻蟹的肉,澆在熱飯上最好吃,放涼了就該有腥味了。
“已經備下了。回頭熱熱的喝一碗,再給郡主和小公子泡個腳。”徐燕看孩子捧着碗吃得兩腮一鼓一鼓的,像抱着堅果的小松鼠,心裡也歡喜不已。
有齊姜和徐燕管事,孟窅很放心。她指了兩道沒有動過的菜品,又叫人從籠屜裡取一雌一雄兩隻蟹送去偏廂。
“這會兒也沒事,姑姑先去用飯吧。”
徐燕忙不迭屈膝謝賞。蝦蟹都是稀罕東西,但有一點不好,蟹味腥羶,吃着甜美,過後味道經久不散,必要用菊花香櫞湯反覆漱口洗浣,不然氣味會衝撞小主子。孟主子賞她這個,今夜她便不合適在小主子跟前伺候,除了賜膳,更是賞了半日閒暇。
房裡的人事,崇儀不會插手,就着溫酒吃一口拆好的蟹肉。
“阿孃,還吃一口!”臻兒捧着空碗,嬌聲央求。兩個孩子飯桌上的規矩好,不挑嘴也不用哄,也不會把飯菜吃得到處都是。乳母們照顧起來省心,多少回當面都誇不絕口,再沒見過這麼幹淨乖巧的孩子。
阿滿唯恐落後,碗裡還沒吃乾淨也捧起來湊熱鬧。姐弟倆都是頭一回嚐鮮,舌頭都捲起來。“阿孃吃。”
他有時候會說反話,孟窅便耐心地一字一句糾正。
“阿孃不吃,是姐姐和阿滿要吃。”
孩子有過則改,當即響亮地改口:“姐姐吃,弟弟也吃!”
“再吃兩口蟹肉吧,不用添飯,一會兒撐着就該鬧了。”孟窅攔下準備盛飯的宜雨,只叫換一隻乾淨的小碗來。孩子每餐的飯菜有定量,這頓吃得太快不覺得飽。若慣着他們敞開了吃,回頭積了食,夜裡睡不好,還要找府醫來催吐。那才遭罪呢!
臻兒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聽話,笑眯眯地道孃親好,等吃了一筷子崇儀喂得螃蟹肉,立時又嘴甜地改口說父王最親,真叫人哭笑不得。
夜裡,崇儀酒意微醺,支着手肘側躺在牀頭。孟窅洗漱後披散着如瀑青絲,從牀頭的圓肚南瓜壺裡倒一杯薑母茶喝。
他擷取一截青絲,湊在鼻尖細細嗅她泛着甜味的暖香,心尖止不住柔情涌動。玉雪偏頭衝他輕輕一笑,便像春風拂過心湖,勾起漣漪盪漾不休。
他壓抑住惑人心智的意動,長長吁出一口氣。玉雪還在調養,錢先生隱晦地提醒過他,應忌房事。他懊惱地想,還不如這就出京辦差,也不必每日裡天人交戰,苦了自己。
“你怎麼了?”偏她渾然不察,素手探上他的額頭。酒勁燒得他皮膚微微發燙,眼中像籠了朦朧的紗。
崇儀握着她的手貼在自己鼓動的心房上,把人攬到身上。
“我出門後,你和孩子也必不搬動。”他以手爲梳,順着她如絲的秀髮。“你答應我,一切以自己的身體爲重。藥要準時吃,不許嫌苦怕澀。我回來後,會一一問過齊姜。孩子們的事,只管吩咐下去,她們不敢不精心。”
“我都知道。”孟窅環着他的腰,因爲他要離開,情緒有些低落。“你出門在外,也要當心。傷纔好了沒多久,父王就來差遣……”
聽她又要說忌諱的埋怨話,崇儀點着她的脣,含笑包容。
“父王知道你對我的心意,還誇你賢惠。”
這話不假,桓康王如今對欽點的榮王妃一百個滿意,能生能養,對兒子用情至深,又不顯山露水。女人嘛,就該如此。老大媳婦、老二媳婦就顯得太高調,孩子生不出,還成日見以堂會爲名籠絡朝臣女眷。
“父王還有口諭,讓你養好身子,早日爲他再添一位孫兒。”這是他和玉雪的痛,只有等那孩子再回來,才能稍以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