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裡,桓康王犯了風眩。去歲起諸事不遂,兄弟鬩牆,讓老父時感心力交瘁。年終尾祭時,他帶着寧王剛走上祭臺,天象突生變故,金輪般耀眼的太陽飛快地被巨大的黑影吞噬。
主持祭典的禮部新任侍郎兩眼發黑,恨不得當場從高臺上摔下去死了倒乾淨。分明欽天監斷言今日風雨調順,誰知卻突現大凶的天狗食日。
祭儀草草中止,寧王扶着步伐沉重的桓康王,面上流露出顯見的憂心。桓康王無力闔目,他已經可以想象接下來京城熱議的焦點。
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日月告兇,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百姓不敢非議君王,與桓康王同臺而立的寧王就成了靶子。繼而恩科舞弊、四美圖之後,連當年拆毀鬼母子廟的舊事也被重新提起。百姓們都在說道,寧王私德敗壞,以致於神靈降罪,禍及子嗣,至今膝下一無所出。
徽羽衛每日將京城中的消息彙集後呈報進來,小太監學得戰戰兢兢。桓康王支着一條腿,仰面躺在軟塌上,心道奇怪。或許是類似的言論聽過太多遍,心中的麻木勝過反感。
因爲心中不暢快,桓康王連孫子也懶得見。他讓翁守貴傳話說,年關諸事繁忙,正月裡不必接兩個孩子進宮來。索性等天氣回暖,孩子們也不會招了風寒。
繼阿滿之後,桓康王終於想起樑王府裡另一個孫子。陽平翁主往暄室走了兩回,第一回去借勞太醫爲溫成和琪哥兒調理,第二回則是謝恩的。原本這種小事,陽平翁主只需與孟淑妃報備一聲,即便不說,憑藉她大長公主的令牌,太醫院也絕不敢不從。她巴巴地走進暄室,桓康王自然領會她的意思。璋哥兒是孟淑妃的親孫子,陽平翁主要送琪哥兒進宮與璋哥兒平分秋色,自然不能找孟淑妃的門路。並非她不信任孟淑妃的爲人,她自己不好意思開口。
桓康王便吩咐讓兩個孫子同時進宮來,至於恪郡王府的侄孫,到底隔着一層,他不怎麼熱衷。孩子太多也嫌鬧騰,吵得人頭疼。
“你說,明禮他有沒有那個心?”桓康王右手握拳,突出的食指指節抵着腦門心,急促地敲打着。他的腦袋裡像有無數小人在敲鼓,日夜不得安生。太醫院用對應節氣的二十四味藥材,輔以配合八風的八種毒物,製作成藥枕。相傳是黃帝用過的神方,可以安神凝氣,使人耳聰目明。桓康王對藥枕的功效將信將疑,但比起吃藥,枕枕頭睡覺更方便也更隱蔽。
翁守貴呵呵地和稀泥。“都是大王的兒子,翻不出您的手掌心。”
桓康王心情矛盾。自己扶持景正的心願一再受挫,連上天也聽不見他的心聲。直道緊咬着景正不放,景正這兩年也有了自己心思。倘或從一開始景正能有這份幹勁,他也樂見其成。可他軟弱多情優柔不斷,幾次三番白費他精心佈置,還觸犯了民意。
桓康王對次子有多失望,就有多惱恨長子的步步緊逼。他對直道母子心懷愧疚不假,說到底是敬貞太過悍烈。她沒有給自己一個聽取辯解的機會,對一雙兒女更是狠心絕情。過剛則易折,當年她死得決絕,留給自己的事半世罵名,還有一個和她一樣衝動不省心的兒子。
他自認偏疼景正,卻也從沒有疏忽直道。到頭來這兩個兒子都只會給他添堵,倒是不聲不響的老三逐漸顯露頭角。老三不顯山不露水,有時候他也摸不準這孩子的心思。桓康王不信崇儀毫無野心,他自己也曾是王子,也曾覬覦高高在上的那個位子。可若明禮表露出野心,爲了景正,自己必不能容他!思來想去,如今崇儀遊走於外圍的姿態卻是恰到好處。孩子太聰明,也不讓人省心。眼看要過年,今年他準備好好歇一歇。
隔一日,大王下旨由靖王主理春闈。樑王和寧王都不樂意。
孩子們不用進宮小住,胡瑤和孟窅最開心,但不能表現出來。
胡瑤牽着兒子答應新年裡給他找一匹小馬駒,樑王看着高興的兒子沒好氣地低叱。
“慈母多敗兒!”陪伴聖駕是無上的榮寵,孟淑妃和老三早有默契,用璋哥兒哄得父王心情舒暢,連帶老三也受父王重用,去年領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差事,更得了加領涪州的嘉賞。令璽夭折時不到兩歲,按規矩未滿三歲的孩子並不序齒。他的兒子纔是孫輩裡第一個立穩的,是名正言順的皇長孫。他是嫡長子,他的兒子是長孫,這是天意。天要他爭,這條路上,他義無反顧。
胡瑤不在乎。嫁過來的第一天,她的心就死了。她更不屑與袁氏或周氏去爭,她的兒子就是她的全部,否則憑藉外祖母恩威並施,樑王也好朝陽公主也好,都不能慢怠她。外祖母到底看錯了人,這對兄妹剛愎自用,實在不堪託付。
臻兒和阿滿聽說不用進宮,這兩日早起也不用丫鬟乳母哄,擦過臉,飛快地從被窩裡鑽出來。
臘月裡,錢先生試着給她們講了兩篇書,誇說兩個孩子聰穎。原先還擔心他們年紀小心性跳脫,聽講時兩個人卻能坐得住。靖王常誇大公子穩重,也事先與他關照,若是郡主耐不住學堂裡枯燥,請先生包容一二。可見靖王多慮了。
錢益不知道,臻兒憋着勁和弟弟比賽呢!等翻過年,開始每日按時上學,才能見真章。
“什麼氣味?”鬆雨高高地支起暖簾,孟窅從門內走出來,不由掩着口鼻。
門廊下,兩團小小的人影湊着頭。周良泰生無可戀地跪在石階下,看見孟窅從屋裡走出來,牙齒都打起架來。
徐圖給孟窅請安,從容地回稟。“小主子在試玉。主子放心,奴才們都看着,不會讓小主子們傷着。”
孟窅走上前,炭火的焦味更明顯了。兩個孩子蹲在小茶爐前,臻兒手裡握着一節樹枝,時不時在爐火裡戳一戳。爐子旁一排水桶,每一桶後面都跪着一個小子,一手攥緊水桶邊沿,準備着有情況時隨時撲滅火勢。
“阿孃。”阿滿回頭對孟窅一笑,小臉上有些紅,許是外頭風冷,又或許時爐火薰得。“弟弟睡覺嗎?”
“睡下了。你們也該睡一會人,阿孃陪臻兒和阿滿午睡,好不好?”她剛哄完小兒子,才差開眼一會兒,這兩個就玩出新花樣來。
“試玉要燒三日滿。阿孃,我們正燒呢!”臻兒的大眼睛裡盛滿水亮的光彩。
周良泰的臉色愈發慘淡,他縮縮肩膀把自己團成一團,祈禱老天讓榮主子無視他的存在。爐子裡的玉石是他爲大公子取來的,周良泰覺得那火苗就像是舔在他身上一樣。
徐圖說她們在試玉,孟窅還沒明白。這會兒仔細一看,才發現青色火焰裡躺着的玉佩,不由得額頭隱隱作痛。太糟蹋東西了!
阿滿小臉認真背誦:“《淮南子俶真訓》:鐘山之玉,炊以爐炭,三日三夜,而色澤不變。”
孟窅不自覺地扶着額頭,深吸一口氣,剋制住脾氣。孩子還小,不能扼殺他的好奇心。她們纔開蒙,要是因爲自己攔着,他們對讀書生出反感,豈不耽誤孩子?!
“書上說的也不能盡信。阿爹教你們念《孟子》的時候有一句,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臻兒歪着頭想一想,有些搖擺不定。淮南王說的應該不會有假,亞聖肯定比淮南王靠譜,難道是錢先生講錯了?可是阿爹說,錢先生有真學問,做學生的不該質疑老師。這個問題好難,小姑娘苦惱地捧住腦袋。
孟窅瞪一眼不以爲然的徐圖和喜雨。齊姑姑今天出門了,否則他們肯定不敢由着孩子們胡鬧。
“主子恕罪。小主子這是做學問呢!”徐圖在王府裡好東西見得多了,不過燒一塊玉,實在不算什麼。大公子有兩匣子家常把玩的玉石小物件,大王賞賜的自然不敢動,三爺也沒少給。
阿滿拽着孟窅的裙子眨眨眼,簡單地總結。“阿孃,兒子以爲,孟子說的對。燒三日,就知道淮南子說的對不對。”
孟窅語噎。孩子說的沒錯,怎麼辦?阿滿如今說話越來越順溜,不像他姐姐口齒伶俐,但每每開口條理清晰。
身後有人低聲輕笑,孟窅一回頭,看見轉過遊廊逐漸靠近的崇儀,他身後只跟着高斌師徒。
“阿滿說得不錯。”孩子們齊齊喚阿爹,臻兒爭先說起他們燒玉的主意。
高斌一臉欣慰,眼睛裡滿滿映出的只有大公子。真是聰明的好孩子,又聰慧又乖巧,和三爺小時候一模一樣。他也覺得大公子說得對極了,滿心驕傲。
“學而不思則罔,吾兒好學,不役於文字,都是好學生。”崇儀不無自豪地誇獎,長子的話確實讓他驚喜。
兩個孩子得到認可,心滿意足地繼續支起燒火棍。
孟窅氣得跺腳。“她們不懂事,盡糟蹋好東西,你還來助長歪風邪氣。”
“孩子有自己的思考,不比一塊玉佩更珍貴?”崇儀說得理所當然,低頭叮囑一雙兒女。“再玩一會兒,讓徐圖替你們看着爐火。不能把爐子搬進屋子裡,會嗆着你們弟弟。”
孟窅不可思議地瞪他。
崇儀摟着她斗篷下的細腰帶她往屋裡走,一壁好聲安撫。“有徐圖看着,不會讓他們傷着自己。你就放寬心,讓他們玩去吧。”
“你就縱容吧!”孟窅沒好氣地抽手,環顧在場的幫兇。“今兒個燒玉佩,明天要踩着雲梯去摘日月星辰,我看你們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