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孟窅看着往外搬箱子的丫鬟們不免狐疑。她拉住正爲自己簪花的男人,面露不安。
“你沒有事情瞞着我吧?”他行事從未隨性跳脫。不過昨日提過一嘴,怎麼就連夜把行裝都收拾起來。這樣哪裡像出外遊玩,倒像是逃難似的。況且昨夜還聽說樑王不大好,做弟弟的這個時候攜家眷出城避暑遊園,人情道理上都說不過去。
崇儀擡眉與鏡中倒映的她相視,兩手握着她的肩,只說:“別瞎想,一切有我。”
孟窅擰起眉來,這時候特別討厭他的從容。她鬱郁地咕噥,“你什麼也不說,我怎麼不想?”
崇儀只管把人摟緊懷裡好生安撫。他心知這次匆忙出行不合常理,說服她必要費工夫。他得趕在樑王的消息送進京城前,得把她和孩子們都送去妥當的地方。
“等到了地方,我再與你細說。”
孟窅並不買賬,摘了纔剛簪上的絹花,負氣扔進妝奩裡。“索性不說,留着你那些話去哄你女兒罷了。”
崇儀心道,正經要哄的就在眼前,有女兒什麼事呢。一壁,嘴上卻熟稔地溫情哄騙。
“爲了女兒,確實着急得走。”妝臺上碰巧擱着繡籃,他索性從籃子裡翻出剪子,順手剪了插瓶的茉莉,重新插在她如雲鴉鬢之間。“你昨天答應了她,她必然天天催着你出門。”
孟窅想想確實如此。都說屬兔的女孩溫柔貞靜,她的女兒卻只有小兔子的蹦蹦跳跳,自己見天不安生,還領着弟弟們不消停。她摸摸肚子,祈禱這回生一個文靜的姑娘。
“都是你日常慣得,比哥兒們還淘氣!”孟窅忍不住埋怨縱容女兒的禍首。“上一回,她還在宮裡捉弄琪哥兒。也虧得阿琢偏疼她,琪哥兒也氣量大。”
樑王在外,丁寧臥病,大王便不再接琪哥兒進宮。大王找的藉口冠冕堂皇,可琪哥兒纔多大,哪裡能撐起樑王府頭頂那片天。端寧一心爲母親侍疾,府裡又沒有同齡的兄弟姐妹,琪哥兒與臻兒阿滿一般大,正是頑皮愛鬧的年紀,哪裡受得住見天被拘在王府裡讀書。
胡瑤來信與她訴了一回苦。她便央求姑母,藉着阿滿的名義,每旬進宮時也接上各府的孩子齊聚白月城。打的是增進手足情誼的旗號,好歹讓琪哥兒能出府透透氣。
大王不肯見琪哥兒,姑母便讓孩子們在御苑裡的星拱瑤樞樓玩耍。臻兒仗着人緣好,竟然帶頭捉弄琪哥兒。端寧不在,皇孫輩裡數臻兒年紀最長,又素日鬼機靈愛淘氣,弟弟妹妹們都願意跟着她瘋玩。端寧今年十三歲了,大嫂去年帶她去了陽平翁主的賞花會,彷彿聽說相中了嘉寧侯賀家的世子。她記得頭一回見到端寧時,她還圍着朝陽大公主奶聲奶氣說話。轉眼間,端寧已然是待嫁的閨秀,自然與年幼的弟弟妹妹們也玩不到一處。如今,可不就輪着臻兒在皇孫輩裡稱王稱霸……
這一回,臻兒往琪哥兒的茶碗裡扔石子,恪王家的安寧還熟練地給她打掩護。男孩子們個個兒假裝看不見,虧得琪哥兒聰明,沒有上當。
不過是孩童的惡作劇。男孩兒皮實哪有女兒嬌貴,琪哥兒讓着臻兒纔是正經道理。崇儀也知道那事,不以爲然地爲女兒開脫。
“其實,孩子們在一起笑笑鬧鬧,才足見對琪哥兒的真心。再說,她也捱了你的訓,如今已經知道是非好歹,比從前改正良多。”
崇儀的話也在理。琪哥兒被拘在府裡,難免多思焦慮,故而待不住。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尚不能爲自己的人生做主,如何擔得起王府上下里外的人事,卻被人架在高臺之上,耳提面命挑起維繫王府的重任。若非他的生母溫成和外曾祖母尚能迴護他,孩子就要被壓垮了。臻兒與他鬧一回,正好把他從高臺上拉下來,暫時拋開超越他年齡的煩惱。
孟窅心說,你女兒做什麼,你都要誇的。前兩天板着臉訓人的,也不知道是哪個。
“我說她一句,你便百般爲她開脫,我哪敢訓她!”
崇儀好脾氣地包容。她心中煩憂,不叫她藉着事發散出來,對她和孩子都不好。
晴雨捧來外出的大衣服,嘴角抿着笑。一大早盡聽王爺和主子說私房話,真真兒甜得膩人。新婚燕爾不過如此,難爲這一對眼見着孩子都快湊成一桌子,還這般恩愛。她平常說郡主不論長相還是性子都十足十隨了母親,榮主子還不肯承認。眼下與王爺使起小性子的她,可不是與郡主撒嬌時一個情狀。再看靖王一派縱容的神色,與外頭緊鑼密鼓搬家的陣仗,截然兩個世界一般。屋裡頭兩情融融,桃花帳內晨妝懶,屋外卻是箱籠堆疊,不辭辛勞不辭苦。
“咱們走得匆忙,太師府那頭還有許多事來不及指派。依我看,索性讓齊姑姑回去住着,不然我不放心。”若非小謝氏不在第一批返京的隊伍裡,她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出門。
崇儀便知道,她是答應了。有徐燕和錢益在,莊子上的人事又簡單,他倒不擔心。崇儀低下頭親一親她芬芳的秀髮。她不愛用髮油,一頭青絲蓬鬆順滑,卻是深得其心,極爲方便。
“這些都不用你來操心。”
孩子們進屋來請安。一路過來,他們早看見園子裡摞起的箱籠傢俱。因此一進屋,就等不及追問起來。
“阿孃,阿孃,咱們什麼時候出發呀?我能把我的妝臺帶去嗎?”她剛纔在園子裡看見丫鬟們連春凳都搬出去了,要是能帶上她的梳妝檯就更好了!
孟窅只拿眼去瞪崇儀,亮燦燦的眼裡好似在說:你看,都是你慣出來的毛病。
崇儀坦然收下她軟綿綿的眼刀,拍拍雀躍不住的女兒。“吃過飯就走。這回走得倉促來不及收拾,下回給你帶上。”
臻兒嘴角一垮,低頭碾着腳尖。
“實在是趕時間,單是你們日常吃的穿的還來不及搬呢!這會兒慌里慌張去擡妝臺,難免忙裡出錯,磕着這裡碰着那裡的。”孟窅不給崇儀心軟的機會,一本正色對女兒說道。
臻兒的心一顫。那是她藏寶貝的地方,碰壞一點都心疼。
“那算了,下回再帶。”
孟窅贏了一局,心情大好起來,又大方地指點女兒。“一會兒用過飯,讓宜雨把你喜歡的首飾整理在妝匣裡。那個不佔地,攜帶也方便。”
晴雨來回看過母女倆,心裡直說,像,簡直就是一個樣兒!世上也不知有沒有第二個靖王,將來能消受得起郡主的嬌氣。轉念一想,愛女如靖王必不能讓康寧郡主吃虧。若是靖王再進一步,郡主就是最尊貴的女兒,天下青年才俊還不任她指點。
臻兒被她一鬨也開心了。乖巧地點點頭,似模似樣地又去“指點”弟弟。“你們也挑幾樣最稱心的玩具一起帶走吧。”
崇儀握着嘴悶聲失笑,還給女兒助力。“聽你們姐姐的。”
阿滿和平安便一前一後道:“謝謝阿孃,多謝阿姐。”
雖說要出門,飯食一概無有耽擱輕減。湯正孝有條不紊地把竈上吊着的上湯連着炭火一起打包上車,一邊盯着送膳的盛裝膳盒,甜的鹹的乾的溼的一樣不差。
“單留一個燕山松菌湯,再撤兩道粥下來。”湯水吃多了,未免不方便。馬車內不是不能伺候,不過出門在外,女眷總是羞於啓齒的。底下小子又來請示他撤哪一道。“淮山粥是二公子吃慣的,仍舊呈上去。再留一個甜口的銀耳羹即可。”
一轉身,他又抓住小德寶吩咐:“路上吃的茶果再檢查一遍,昨兒送進來的枇杷多帶兩筐。榮主子和郡主都愛吃那個。”
自打樑王家的胡側妃送過一回枇杷,靖王年年叮囑手下人送。四月裡就有從南邊蒙州採買來的枇杷,這會兒自家莊子上的金丸枇杷也熟了。
裡外上下打點整齊,孟窅倒是最清閒的那個。她揣着肚子,又有靖王坐鎮,自然無人敢煩擾她一分。於是,她牽着小兒子悠悠穿過西邊角門,直接從安和堂走出來。
家眷的車轎就停在二門外頭,放箱籠行禮的馬車早就出發了。孟窅在出發的隊伍裡看見李王妃,還愣了一愣。
李岑安眉目平靜地衝她點點頭,得體微笑。然後十分知趣地傳話給靖王,便獨自做進馬車裡。
崇儀牽着她的手解釋:“顯臣一家也同去,這回不好不帶她。”
“恪王家也去?”孟窅便有些不得勁。她就是覺得,好好地一家子出遊,還要與李王妃費場面功夫,怪掃興的。而且,事情似乎和她想得越來越不一樣。行程倉促不說,本以爲一家人輕裝郊遊,竟還不聲不響邀請了一門親戚……
車隊纔出城門,果然遇上已經在城門下等候多時的恪郡王一家。池晚上了李王妃的車,韓玉自然跟着孟窅的車子走。
與出行的匆忙不同,沿途的安排顯得十分從容。崇儀還十分有興致地在郊外鄉田邊停留,給孩子們講解農桑。後半程,崇儀也坐馬車。於是兩家人分流,重新上了馬車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