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八、涼薄與淡泊

丁寧死了。悄無聲息的在硝煙中凋零。

樑王被長女狠狠地推開,眼睜睜看着女兒抱着髮妻枯瘦的身子,失聲痛哭。

“別碰我母妃!”端寧撥開丁寧散亂的髮絲,小心呢喃,與剛纔驟然躍起推開樑王的那個女子判若兩人。冰冷的淚水滑過她稚嫩的臉龐,她眷戀着貼上母親雙眸緊閉的臉,可丁寧再也不能給她迴應。

弓馬嫺熟、頂天立地的樑王崇武被一個小姑娘輕易推開了,他面上的剛毅彷彿皸裂的面具,他的果決、他的自信、他的沉着都被擊成碎片。

崇仁的鮮血還殘留在他的手背上,被他看不起的崇仁殺死了他的髮妻。

崇武覺得這段日子像做夢一般,一個很荒謬的夢。暴躁的阿姐,急切的周家,瘋狗一樣的崇仁……發生了太多事情,一不留心讓他錯過了丁寧,錯過了端寧。

他忽然記起阿姐打死愛愛的那天,他遷怒了丁寧。那天,丁寧凝視自己的眼神裡寫滿了痛心與失望。而現在,端寧那雙肖似母親的眼睛也流露着一樣的失望。

孟淑妃垂危,太醫開了一劑吊氣的藥方,委婉地建議太子,該準備後事了。

遲來一步的崇儀此刻守在她身邊,母子二人相顧無言。

樑王回京讓百官動搖,以兵部爲首,魯莽剛烈的武官附議在九黎殿鬧翻了天。還有人對大王的病況提出疑義。

樑王不在場。丁寧的意外死亡給他造成的打擊不一般,女兒怨恨的眼神彷彿刀子一般剜開他的心。崇儀並不在意。他索性丟開手,把九黎殿讓給爭論不休的官員。這個時候,他和樑王都不方便開口。

孟淑妃躺着,無法動彈。傷口很深,呼吸時也會牽扯出疼痛。她剛剛交代了桐雨和木逢春很多話,感覺很累。

屋裡很安靜,木逢春知道她喜歡安靜,細心地約束起慌亂的宮人。崇儀來的時候,她甚至覺得有絲窘迫。她是女則一般典範似的存在,不習慣在外人面前露出一絲狼狽。

崇儀在外間已經聽過太醫的診斷,走近時一臉凝重。

孟淑妃看懂了他的表情,並不意外,也不害怕。她能感覺到體內的生機不斷隨鮮血從傷口流失,血液正在帶走她的溫度。

桐雨端來一碗藥,飄着濃濃的人蔘味。

崇儀伸出手,在桐雨的遲疑裡接過藥碗。他熟練地挑起喂藥的銀匙子輕輕攪動,讓剛出爐的湯藥更適口些。

桐雨的眼角還有潦草的淚痕,應該是去取藥的時候又哭過,進屋前才匆忙擦去的。

崇儀舀起一勺七分滿,穩穩地送到孟淑妃的脣邊,想了想,先開口道:

“玉雪和孩子們還在莊子上,一時間過不來。”

孟淑妃抿着脣不配合,崇儀舉着匙子湊在她嘴邊,耐心地等。

“不必。”孟淑妃覺得有些累,攢起氣力才能開口。她輕輕吐出兩個字來,虛弱的聲音很快消散在空氣裡。崇儀沒有編造些寬慰的謊話來哄她,孟淑妃覺得挺好,省心極了。

桐雨哽咽一聲,滾燙的淚珠就在眼眶裡打轉。

孟淑妃轉動眼珠看過去,眼底暈出憐惜的溫情。她看一眼崇儀,又閉上眼,似乎在積攢力氣。

崇儀略作思量,替她打發桐雨去外間聽命。果然,孟淑妃聞言又睜開眼,平和地看過來。

她深深看一眼養子,許久才呢喃着。“這樣也好。我無甚牽掛,你也安心。”

人之將死,她真真切切爲這個孩子打算一回。就像老五說的,她走了,崇儀和童明臻也能走出困局。

崇儀聆言只是蹙起眉頭。真是個涼薄的女人,對她自己亦是無情。

“您多慮了。”就像當年選定李氏,人總是不自覺地將自認爲的善意強加於人。孟淑妃以淡泊立身,她教育子女甘於平淡。託她的福,桓康王多年來對崇儀很放心。

孟淑妃無所謂地闔上眼,呼吸淺得幾乎察覺不到。

崇儀這才發現自己對養母並非全然的無動於衷。自從玉雪和孩子們陸續來到他身邊,他與孟淑妃名義上的母子關係也在悄然轉變。可眼下,孟淑妃一副毫無動容的模樣,叫他不由苦澀地想,孟淑妃在這世上難道真的一無牽絆。丈夫、兒子、兒媳、侄女、孫女孫兒……她說放下就放下了。

蒹葭殿裡母子無聲的交流着,九黎殿上的吵雜隨着一個人的現身戛然而止。

樑王一派與保皇黨人正爲太子之位爭辯不下。

一邊說,靖王入住東宮是大王不得已的下策,蓋因樑王遇刺後生死不明。樑王既已歸來,論嫡論長,都是儲位不二人選。

一邊就舉出春祭的事例來駁斥。彼時,樑王還在京城,可大王欽命靖王代王扶犁主持春祭。這就是聖心所向的先兆。

正在膠着時,秘密入京的孟太師手捧遺詔,堅定地步上玉階,在百官注目中徐聲宣讀。

孟太師一生桃李天下,學生遍佈朝野內外。他是大王的恩師,在昔日悼王的威迫中力保燕王一脈的安危,在小周妃禍亂宮闈中更能一力匡扶正義,多番撥亂反正還清明與天下。朝臣敬佩他的風骨,文人推崇他的氣節。

孟太師直接打破原本僵持不下的局面,字句鏗鏘有力。老人的頭髮全白了,面容清癯,猶帶旅途的憔悴。但他堅定地迎視每一道大殿上的視線,向衆人昭示他的坦蕩。

“靖王娶了孟家女,太師也不避嫌。”有人在下面咕噥一句,立時被四周刀子版地視線射穿。

兵部侍郎焦急地組織語言,也想指責孟太師徇私。可孟淑妃剛剛捨身在亂黨的刀下救下樑王的子嗣,聽說命不久矣。這時候攻訐孟家人,實在叫人不齒。

因爲童家協助亂黨逼宮,童律鍾剛纔幾乎被激動的御史逼得抹脖子。等到孟太師宣讀完畢,他第一個衝出來拜倒。

“吾王萬歲,天佑我伽羅。”這一拜,不僅因爲靖王與童家的血脈,更是爲表明童家與三房對立的立場。

童律銘那對豬油蒙心的夫婦,竟敢偷盜兵符,異想天開要學老國公投效燕王的舊事,爭一回從龍之功。燕王有民心所向,五郡王有什麼?也只有三房那個蠢貨才能被五郡王的花言巧語蠱惑,險些斷送童家滿門的性命。

童家雖然也是武將出身,但自從老國公過世,經桓康王多年運作打壓,早已遠離軍務。

童律鍾急切地跳出來後,立刻就有人看不慣他的嘴臉,投以鄙視。

童律鐘不在乎,只要能摘下亂黨的帽子,他能手刃胞弟!

可不管怎樣,孟太師有條不紊地主持大局。他召集三省六部御史翰林,共同驗證遺詔的真僞。有聖旨在,其他的推測不過是推測罷了。

樑王一直沒有露面。他得先安排丁寧的後世,要面對女兒無聲的指責。甚至還要分出部分精力和人手去搜尋失蹤的朝陽公主。

五郡王的人馬悉數被關押,童俊畏罪自盡,五郡王的屍首也被轉移至光祿寺。宮道上已經看不出任何痕跡。

恪郡王帶領一隊徽羽衛出宮,去接靖王女眷進宮,見孟淑妃最後一面。

可這支隊伍接近雀兒山時,突然闖出一隊人馬,領隊的赫然是樑王府周側妃。

樑王將她留在城外,讓她搜索長姐的蹤跡。她調來周家的府兵,正在附近村莊逐個搜查。

此時此地遇見恪郡王,周麗華立刻察覺其中的不對勁。恪郡王是靖王的心腹,她早聽說靖王家眷在城外,不想是在雀兒山上。

於是,周麗華做了一個大膽的決策。拿下靖王妻兒爲人質,靖王自然得主動讓位。

就連樑王也想不到,周麗華做了與崇仁一樣的決定。而他也因爲周麗華的這個決定,與王位失之交臂。

桓康王子嗣實屬不多。唯四長成的皇子裡,一個是前朝欲孽、一個亂黨逆賊。可謂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擺在百官面前可選之人,一個是名份上既嫡且長的樑王,一個是政績清平的靖王。

論尊卑,樑王生母乃桓康王原配,雖然生前死後都沒有正名,可這位敬貞王妃的賢名無人不知。靖王生母已出家修道,養母雖是掌理六宮的淑妃,可都是妾的名分。

論長幼,樑王是鐵板釘釘的長子,靖王前頭還有淑妃的親兒子呢,雖然早死了。

可眼下朝堂的風向卻是偏向靖王,推舉樑王的呼聲也不過是勉強打個平手。

你說嫡庶,敬貞王妃是好,終歸沒有正名,少一道流程,所以樑王嫡子的身份也是勉強。

你說靖王寵妾滅妻,可樑王養的那個伶人更是不堪。

你說出身,靖王親身外家是國公,養母外家有太師,都是國之棟樑。樑王有什麼?除了他冤死的母親,周國公家竟挑不出一個好的。前事不提,眼面前周側妃的所作所爲,是要絕靖王子嗣,是什麼人給她的膽氣?

朝臣未必服氣靖王的家事,可有先王金口玉言在先,靖王只能算是從犯。而樑王后院有周家的女人,還是個作妖的女人,他就輸了……大概樑王自己也沒想到,其實他纔是最像先王的,都敗在周家女子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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