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軍的包圍圈一步步的緊縮,童俊的心越來越沉。今天早上,他追隨五郡王出發時,萬丈雄心萬夫莫敵。轉眼間身陷重重封鎖,刀劍所向。
童俊握劍的手心裡沁着冷汗,刀斧的威脅都不及五郡王顯露出的狂熱讓他心驚。
崇德看着目露陰鷙的崇仁,像是在看一個笑話。
“五郡王,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崇仁冷笑着擡高手中的刀鋒,毒蛇一般的眼睛四下搜尋那個人的身影。他敏銳地捕捉到遠處角樓高處閃過細碎的光點,那是陽光滑過箭簇的寒光。身邊的童俊已經流露出猶豫,一柄劍不多功夫裡來回在兩隻手流轉。童俊的心在動搖,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不願俯首投降,他一輩子做小伏低,臨了的時候偏要驚天動地一回。孟淑妃和樑王家眷還掌握在他的手裡,他想逼着老三做抉擇。
“想讓我收手……你還不配。”他輕蔑地睨一眼崇德,不放棄搜尋。“老三人呢!他的母妃在這裡,他那麼孝順,怎麼不來表現!”
老三的身世也反覆遭人詬病。可他有一對好母親,比無能的曾嬪有能爲。童氏甚至爲了老三的前途,情願割捨世俗名利。他打賭,老三不敢置孟淑妃的安危於不顧。可只要老三保孟淑妃,他就殺了端寧或琪哥兒。他要讓老三不得安寧,哪怕他死了,也要留一個對老三心懷怨懟的樑王,讓老三日夜難安。
孟淑妃將端寧護在懷中,捂住孩子的耳朵,用自己單薄的身體爲她擋去面前醜惡的一幕。
崇仁輕佻地擺弄着,刀鋒在人質的脖頸上示威。他不在意,他一輩子失意,見慣了旁人眼中的失望。他的生母很失望,因爲自己的出生無法幫助她獲得大王分毫的恩寵。他的生父很失望,因爲自己的出生讓他愧對於他的愛情。這些都沒什麼,既然從一開始就是錯誤,就讓他來親手毀滅。
“住手!他們還是孩子。”孟淑妃喝止住崇仁伸向琪哥兒的手,眼中的理性始終不曾動搖,彷彿山林間一潭深水。即使口中說着嚴厲的話語,依舊安靜而平和。
崇仁轉過視線,聚焦在孟淑妃身上。他並不討厭這個女人,因爲她沒有感情。她和自己的母親一樣,都是白月城的囚徒。但他不喜歡孟淑妃的淡然,大王駕崩也不見她流露出絲毫哀愁之色。老三也喜歡做出一副淡泊的姿態,卻在背地裡把大家都逼進絕境。
“淑妃娘娘一片慈母情懷,可老三對你呢?他遲遲不肯現身,只怕正想借我的手好順利擺脫困境。畢竟只要你不在了,他就能從兩難的局面裡脫身而出,更能名正言順地迎回生身母親。”他越說越肯定,更涌出一種痛快。忽然寒光一閃,刀鋒直逼孟淑妃。“老三可得好好謝我!”
“不得對淑妃娘娘無禮!”崇德高聲冷喝,劍已出鞘。“大王屍骨未寒,你豈敢不敬!”
“可笑。”崇仁卻是嬉皮一笑,無賴作態,故意搖擺起刀鋒。“何況,這是淑妃娘娘心疼小輩,自己站出來的。我勸你還是把太子請來,以免我不小心手滑誤傷了誰。你也擔待不住!”
“滿口狡辯,無恥!”孩子怒氣衝衝地高喊聲震碎崇仁陰柔的笑聲,琪哥兒一蹬腿,終於衝出母親的禁錮。他像一頭憤怒的小牛,矇頭撞向耀武揚威的崇仁。
驚呼聲、求救聲、哀鳴聲在空氣中衝撞。
“琪哥兒,不要!”琪哥兒掙脫的力道太猛,胡瑤拽不住他,自己卻被力道帶得向後仰倒。這一跌又帶倒了強弩之末的丁寧。
琪哥兒卻在母親的喊聲裡,揮舞着憤怒的拳頭衝上去。
崇德抓緊時機,一個縱身飛快逼近。適才,他一邊交涉一邊悄悄縮短雙方的距離。趁着琪哥兒分散崇仁的注意力,他當機立斷飛撲上前。電光石火之間,左手先出其不意飛出一柄短刀。
崇仁一驚,只覺舉刀的手背上一陣劇痛。皮肉被撕裂後,溫熱的液體直往外涌。他慌忙捉過一個人來充作肉盾,藉以抵擋崇德的攻勢。
端寧原本被孟淑妃護在懷裡,因爲擔心弟弟才探出頭來,就被一隻大手猛力一拽。她被那股力道拖拽着,狼狽地跌向一片冷硬的鎧甲。天旋地轉裡,端寧覺得手腕上彷彿是一隻鐵鉗,生生要把她折斷一般。
“放開我姐姐!”琪哥兒急紅了眼,惡狠狠地衝上去,想要撞開大壞蛋,解救出他的姐姐。他的身高只到崇仁的腰線上,可他不怕,把自己化作一顆小炮彈,渾身的力氣都攢在一顆小腦袋上閉着眼睛往前衝。
童俊的人早已陣仗大亂,在紀律嚴明的禁衛軍面前人心潰散。隊伍裡有人悄悄地扔下武器,不安的情緒像瘟疫悄無聲息地籠罩整個隊伍。
童俊發現左右無人策應,痛罵一聲,急忙從側面撞散琪哥兒的衝勢。他的人一言不發地向後退開,讓出一片空曠的場地。
“琪哥兒!不許碰他!”端寧喊起來,着急想撲向弟弟。
場面很快失控,崇德的劍眼看就要殺到眼前,崇仁又驚又怒,面上溢出狠厲之色。他揮刀向掙扎的端寧砍去。不聽話的人質沒有存在的意義。
剎那間,半空中瀰漫起殷紅的花雨,佔據所有人的視野。
唯獨崇仁在衆人的怔忡間,拉起半是昏厥的丁寧。他的刀刃上有滾動的血珠,他的手上還殘留着刀劍嵌入皮肉的觸感。手握人質後,崇仁纔開始回顧方纔的亂象,掃視現場。他的刀砍中一個人,是誰?!
崇德怒聲高喊,追着逃竄的崇仁揮出一劍。刀劍相擊時,兩人的虎口震得發麻。
桐雨抱起血泊中的孟淑妃,使勁按住她的傷口,獻血從她的指縫間汩汩嚮往涌出。
木逢春爲首的蒹葭殿的僕從圍做半圈,個個兒面如死灰。
孟淑妃拍拍桐雨,因爲失血迅速泛白的嘴脣輕輕翕動。她啓脣,溢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她不後悔捨身救下端寧,與其說是犧牲,更準確地不如說是成全。從失去那對孩兒的那天起,她一直在等一個救贖。今天這個結局,是成全,也是解脫。
她甚至不覺得疼痛,彷彿終於卸下里禁錮她多年的枷鎖。四周的紛擾不再重要,她試着翹起脣角,再次拍拍桐雨,示意她靠近些。
桐雨低下頭,生出不好的預感。
崇仁連退數步,神色狼狽,手背上的血迸出來。
淑妃的意外身亡震撼了所有人。崇仁眼底一黯,簡單地用布巾紮緊傷口,沒受傷的手用力勒住丁寧。他的人手已經潰散不堪,剩下一個童俊也露出驚恐猶疑的神色。
好在禁衛也震懾於淑妃的死,不敢在鐵血無情地阻攔他。他拖着丁寧,邊退邊走,人羣裡慢慢爲他讓出一條路。
崇仁的心中也生出瞬間的迷惘。他以爲自己將慷慨赴死,可剛纔生死一刻間,他本能地選擇偷生。他殺了孟淑妃,不,是孟淑妃自己衝到自己的刀下。
崇仁緊咬牙根,口中的血腥味讓他清醒。他喊上童俊,連個人一前一後,一邊警戒着禁衛的動向,一邊向宮門慢慢移動。
胡瑤手忙腳亂地衝出來,再次將琪哥兒護在懷裡。她又怕又怒地抱緊琪哥兒,兩條手臂都在顫抖,用盡全力守護自己的珍寶。
“別動!”胡瑤幾乎在哀求,失態的眼淚落在琪哥兒面上。
“母妃!”端寧的額頭紅腫着,淚水模糊了她的視野。她害怕極了,很快踉蹌地摔在地上。
端寧向崇仁退步的方向探出手,眼睜睜看着母親被五叔拖拽着,像殘破的布偶。她聲嘶力竭地喊叫,可母親沒有絲毫迴應。
俄而,有箭簇劃破空氣的嘯聲越逼越近,崇仁整個人爲之一震。
人羣后方響起充滿血性的殺喊聲。樑王親兵的紅纓甲冑如燎原的火苗由遠而近。
禁軍陣勢隨之而動,銀甲如流水般分作兩股,一邊圍剿五郡王的殘黨,一邊警戒突然出現的樑王。眼下敵我未明,樑王的衛隊不比五郡王的私兵,禁軍不敢小覷。
崇仁中了一箭,受傷的手臂垂落下來。他勉強用吳刀撐住搖晃的身體,齜牙咧嘴地回頭看向殺來的樑王。事情的發展已經遠遠偏離他的設計,他諷刺地苦笑。老三也好,老大也好,都超出了他的計算。
樑王崇武無視崇仁,無視禁軍,他的眼裡此刻只容得下一個人。
忽然間失去桎梏的丁寧毫無知覺般摔落在地面上,喧嚷的場景中只有她彷彿靜止着。
崇武飛奔而上,冷冽的劍光決絕地刺入崇仁的胸膛。他只是推開崇仁,彷彿拂開攔路的阻礙。
丁寧雙眸緊閉,姣好的面容貼着甬道的石板,塵土染花了她的面龐。丁寧一動不動的伏在地面上,彷彿過季的花朵在風雨中無聲的凋零,陷入塵土泥垢中,被吸收最後一絲鮮活。
她死了。
崇武無比痛惡此刻的清醒。他清醒地知道,丁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