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胡瑤擰不過孟窅的意思,還是領着杜虞晗在園子裡走一走。另一頭,徐圖快馬加鞭飛奔入城。靖王每日裡都要聽他彙報側妃的景況,事無鉅細。通常,他就趁着午後孟側妃歇晌的功夫飛馬進城。這段日子,他的馬術是練出來了,骨頭架子也是散了又散,夜裡躺在抱廈的小牀上骨頭縫裡咯吱咯吱的。好懸溫成縣主的莊子就在京郊歸山。若是再遠些,竟是成日溜他一個了。
進門的時候,他的師傅高斌就站在外門上向外張望,等不及他下馬請安,已經摺過半邊身子,一手招着他要往裡走。
“這都什麼點了?!今天遲了。”
徐圖滑下馬,腳尖才沾地,片刻也不敢耽擱,一壁擡起袖子擦汗,一壁跟着高斌的腳步往裡走,嘴裡也不停。
“晌午宮裡淑妃娘娘派了杜典儀去探望,側妃歇得比昨日遲,奴才等齊姑姑安置妥當纔敢出來。”他扶着帽子小跑,一會兒面見王爺,儀容不能潦草。
高斌就趁着走路的功夫接着問。王爺看重側妃,他就要把人看緊。
“孟妃今日可好些?”
“還是反覆燒着,大夫開的藥也能用。用着藥倒是好些,有時反應大了,藥就喝不進。大夫說她年紀小,胎息弱,也不敢叫她多走動。”他日日守在孟窅住着的小樓下,守到夜裡等屋內熄了燈,他就往倒座裡請教老大夫。孟窅喝什麼湯、吃什麼藥,都要一一問明白,藥渣子也仔細收起來,隔日轉太醫院查看。就怕主子問起什麼,他說不明白,那就是他伺候得不用心之故了。
高斌皺着臉,擰起眉頭繼續細問。
“用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
他和徐圖是一個心思。有些話,主子們當面未必問得細緻,難保過後不再向他追問。他得把事情都摸清楚了,以備三爺問話。
“不如在家裡用得多。睡得倒也早,只是齊姑姑說,側妃夜裡睡不踏實。”
這話叫三爺聽見,又是一番牽掛。高斌更是心焦,不免唉聲嘆氣。
“這如何好?府裡還盼着側妃早日返家,這山郊野外的到底不是養胎的地兒。”
徐圖心道,可不是這個理!側妃平安返家,他纔好交差。如今也不求王爺記他的功勞,能穩穩當當把這差事交出去,就是萬幸!
“眼下只等着大夫松口。”
勤本堂裡,崇儀正與錢益對弈,黑檀描金的棋盤上黑白棋子參差分勢。換防的章程已定,樑王藉口道體諒他家中有事,一力承攬。父王沒有干預,卻也讓他在京中待命以備萬一。近日朝中無大事,每日應卯後,他往兵部聽一耳朵進程就清閒了。
北邊的月洞窗大開,納入堂後一片蔥蘢青翠。今日無風,一室寧和,靜得彷彿能聽見案頭的博山爐嫋嫋輕煙騰起的細響。錢益面西,執的是黑子。他穿着家常的青灰直裰,半舊不新的長衣鬆垮垮的套在身上。漸西的日頭正照着他,曬得衣料有些泛白,也叫他不自覺地眯起眼。
高斌師徒倆的腳步聲匆匆踏破這一片清寂。西邊座上的崇儀悠然一喟,丟開手裡的棋子。
“乏了,改日與先生再續。”
錢益亦識趣,就此起身告退。他投在靖王門下,在京裡也有私宅。當時爲往來方便,他的院子緊鄰靖王府西牆,但他也不常回去,十天裡又八天就宿在靖王爺在前院給他劈下的一處廂房,就在博文館的後頭,還配有專供他差遣的小廝。
高斌另叫來小太監送錢先生回去,自己親自上前把那半局棋收起來,又叫人端熱水來服侍王爺洗手。
“徐圖就在門外,王爺這就見嗎?”開口又覺得多餘,果然崇儀睨他一眼,這是嫌他囉嗦了。
徐圖正豎着耳朵等音信,立時就從門外跨進來。今天跑馬跑得急了,他的腿都是軟的,跪下去的時候就有些失態。
“她如何?”崇儀沒有計較。
徐圖先磕過頭,才說回話:“側妃的情況還有反覆,昨兒還有些燒,早上起來好一些,瞧着精神尚好。”
尚好就是未全好。崇儀聞言擰眉不快。
徐圖心上一抖,思量着是不是交代得不周全,於是不敢自作聰明,竹筒倒豆子似的悉數回稟。“大夫不敢讓側妃勞累,囑咐不讓走動勞累。另外,側妃夜裡睡不踏實,可又不好開安眠養神的藥劑來用……”
“怎麼就連走動都不得!藥按時吃嗎?她不知道自己身子弱,不安心養着,簡直胡鬧!”崇儀蹭的立起來,趿着鞋子轉圈,小太監上來想替他穿好,被他一腳踢開。
高斌也跪下去勸:“王爺息怒,是這小子不會回話。奴才方纔問着,比昨日好多了。” 順勢又把淑妃派人探望的事也交代了。
崇儀停住腳,指着高斌。
“你親自去!就說孤的意思,叫她一切聽齊氏的,再耍性子不遵醫囑好好用藥,孤就!”字句擲地有聲,說到關鍵時戛然而止。
高斌還等着他下半句交代下來,少不得他再辛苦跑一趟,就見他啞了。他奇怪地擡頭看去,又聽崇儀開口。
“孤就……”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崇儀就此詞窮,想說不接她回來,可她一個小姑娘懷着孩子,又是他頭一個孩兒,怎麼也不能放任她在外面不管。可說管,要怎麼管?捉回來打一頓板子,她受不得,他更捨不得,便是罵一句,也怕她害怕難過再傷了身子。又想起,她出門前那個恣意繾綣的午後,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傷了她。
“王爺?”
崇儀悵然退步,“罷、罷,你明天領着湯正孝去。”
湯正孝是誰?沃雪堂一應吃喝都是他經手,最是瞭解那位的口味。高斌貓着腰答應的時候把臉兒笑成一朵菊花,肚子裡叫苦。得,打不得罵不得,合着就遛他師徒兩個。
“今日府中無事,不如老奴這就帶人跑一趟?”他想着明日還得跟着靖王上朝,這事宜早不宜晚,辦好了,也是他在孟側妃跟前一個人情。
崇儀一點頭,擺手同意了。火氣散了,他也回味過來。玉雪孤身在外,心裡如何不慌亂。他沒法出城,讓高斌走一趟,多少叫她安心。
夕陽染紅了半座歸山的時候,高斌帶着車隊叩開山莊大門。來的路上,把不開竅的徒弟狠狠罵了一通。
“這一天可真熱鬧。”胡瑤正要陪着孟窅用膳,無奈一笑。
門外,喜雨歡天喜地地迎着高斌。“高總管來啦,是王爺有什麼指示嗎?”
高斌笑咪咪地進屋,請過安,先向胡瑤告罪,口稱叨擾。
“高公公快起,公公一路辛苦。”胡瑤十分客氣,叫人看座倒茶。
“不敢當。都是奴才的本分。”高斌推手婉謝,擡頭打量孟窅的臉色。他是個閹人,年紀也大了,倒是不大妨礙。再者,回去王爺必然還要再問,他得看仔細了。“奴才心急,來得不是時候,可耽誤主子用膳?王爺擔心側妃,把家裡的廚子給您送過來。奴才緊趕慢趕,還是遲了一步。側妃勿怪。”
“不礙事。莊子上的飲食一應都好。”孟窅午後起身就覺得爽利多了。這會兒知道高斌來,她急着見人,也不覺着餓了。“胡側妃讓你坐,你就坐吧。”
高斌又作一揖,和樂富家翁般樂呵呵地。“多謝側妃體恤。”只是不敢真的託大。
“王爺還好嗎?”孟窅藏不住話,急着就問。高斌來了,是不是代表明禮想着她……姑母也說她很快就能回家。
高斌顯見地楞了一下,又怕她誤會。“好、都好。王爺很是牽掛,府裡都盼着側妃早日歸家。側妃好了,咱們上下都好。”這位也是直白,半點不含蓄。
孟窅就把一顆心放回去,臉上漾出笑來。
“我也盼着能早一日下山,也免得勞動大家夥兒來回奔波。”胡瑤也跟着寬心,示意荼白,遞去一隻分量十足的荷包。“高公公莫要推辭,此次原是我連累大家,公公收下些許心意,也是叫我心安。”
“這是什麼話?怎麼就是你連累我的?”孟窅不樂意,這幾日佔着主樓調養,她心裡也過意不去。“這是意外,誰也不想這樣,還是怪我自己不爭氣。”
高斌忙撿起她的話,單撿着孟窅歡喜的話來說。
“可不是意外,好在有驚無險。等咱們側妃大好了,就是大大的喜事。側妃也放寬心,叫湯正孝好好伺候,少不得過兩日,奴才再跑一趟,來接您回府。”
“還是高公公說得好,託您吉言,主子肯定很快就好起來。”喜雨爲孟窅高興,看着高斌的老臉也格外順眼。
高斌叫來湯正孝給孟窅磕頭,就要告辭。臨走還把徒弟和湯正孝兩個帶出去耳提面命一番。
屋裡,孟窅去了心事,這才覺着餓了,忙叫人傳膳。
“阿彌陀佛,淑妃娘娘和靖王這兩劑定心丸,果真是救命的良藥。”荼白兩手合十,口裡唸唸有詞,直把孟窅羞得面紅耳赤。
孟窅努努嘴,只拿委屈的眼神看胡瑤。荼白素來牙尖嘴利,她自知討不到好,索性叫她的主子出面做主。
不等胡瑤開口,紅綃上來拉她,卻也是捂着嘴嗤嗤地笑。“奴婢們這就去傳膳,”
“去吧。”胡瑤打發了人,回頭莞爾。“她這話也不假,我看你這會兒氣色紅潤,倒是好了大半了。”
孟窅纔不搭理,徑自岔開話說:“你方纔給高斌的賞也太重了!還說什麼連累,有你什麼事呀?!”
“你真是不開竅!”胡瑤也不糾纏,只無奈地斜裡睨她。“我只問你,徐圖天天來回奔波傳話,你聽了可有往心裡去?高斌今天一來,你爲什麼就聽進去了?”
“那不一樣嘛!”孟窅還要辯一辯。“他是貼身服侍王爺的人。”
“是啊!你也知道,他是貼身服侍王爺的人,是離王爺最近的人。”所幸靖王府後苑簡單,不然她可怎麼好……胡瑤不禁爲她操心,還是把其中牽扯細細分析給她聽。“他們打小跟在王子身邊,不說多年相隨的情分或體面。只看素日裡,是誰日夜陪在王爺的身邊,是誰最清楚王爺的喜惡……他能跟着靖王這麼久,說明靖王信任他。”
孟窅聽她抽絲剝繭,道理並不複雜,只是她從未深想。齊姜倒是點撥過幾回,可她沒有放在心上。
“不是我危言聳聽,有的時候,他們不經意的一句話,就能左右王爺對你的看法。”
孟窅偏頭去看齊姜,後者垂眸疊手恭謹而立,面上什麼也看不出。她想,老太太特意請來的這位姑姑果然高明,還很高深,有時候太高深了,說話和聽話都很費功夫。她若早早像阿琢一樣細細地分析給自己聽多好。
齊姜接收到她幽怨地眼神,默默回以一笑。有些話,溫成縣主能說,她不能。到底孟窅如今對她算不得貼心,不過賣孟家老夫人的面子。
不過,經此一事,孟窅對齊姜的認識到底不一樣了,卻是意外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