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夏清和,入夜時分微風沁涼,在歸山卸了箱籠,下山路上輕便許多。高斌從角門進府,先摘下披風,用馬鞭子啪啪拍開袍子上沾染的塵土。
進安和堂時,張懂在門外候着,看見他跨過門檻兒進來,衝透着燈光的窗格擡了擡下巴。高斌會意,三爺在等自個兒回話呢!他也顧不得更衣了。
崇儀尚未更衣洗漱,在次間的梨木羅漢牀上看書。
東苑正屋裡,王妃李岑安也還沒睡。秦鏡每日裡伸長着脖子盯着前頭看,下午高斌領着人出門,他立時得了消息。這會兒,得知人回來了,他又飛快溜進屋裡。
李岑安聽他回過話,擡手把人打發了,倒是林嬤嬤從桌上抓了把因金錁子賞他。
“都是爲了伺候好主子。前頭的事,王妃不能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咱們這裡的丫鬟們不方便,你要多上心。”
“嬤嬤說的是,都是奴才的本分。嬤嬤只管服侍好王妃,外頭跑腿的事有奴才。”
自打大王賜婚的旨意下來,比之心焦,他還有一種亢奮。從前府裡只有頤沁堂這位,人事簡單,他是有勁兒沒處使。前頭有張懂和高斌兩個把持,他就是削尖了腦袋也擠不進去,王妃跟前更倚重她的奶嬤嬤和夢溪云溪兩個丫頭,倒把他一個人單獨供起來。孟氏的進府,叫他看見一條出路,東苑越得寵,越是他發揮的餘地。雖然上一回,王妃回拒了他的投誠,但他不急,總要先叫她知道自己是有能耐的。只消有孟氏在,王妃遲早要啓用他,也只能啓用他,到時候就是自己的機會。您瞧,這一回不就有賞賜下來了!
秦鏡顛了顛手裡的金錁子,沉甸甸的,有七八個呢。他收進袖籠裡,感覺一顆心穩穩地掉回肚子裡,胸中那口濁氣終於散發開來。
林嬤嬤扶着王妃起身,往裡頭寢間走,臉是皺着的,憂心忡忡。
“王爺把自己膳房裡的廚子都送出去了,到底是看重那位的肚子。”西苑的喜雨回來報喜時,她以爲天要塌了。好在王爺沒有被衝昏了頭,這些日子穩穩地在府裡坐鎮,不然叫王妃今後如何自處。
“王爺今年二十有二,至今膝下無有所出,是我的過失。”初初聞得消息時,她心裡也着慌。可大王賜下側妃就是爲了綿延子嗣,若一直沒有消息,她的罪過就更大了。只是這孟氏果然是個有福氣的,在一衆側妃裡能博得頭籌,如今也算入了大王的眼。
林嬤嬤爲她不平。“也不是我們一家府裡這樣,怎麼就是王妃的過失?!”
原以爲靖王是個冷情的,可自打孟氏進門,西苑的恩寵才叫她看明白。靖王只是不想親近自家小姐,大抵還記恨當年強扭的姻緣。可這是王妃的錯嘛?!她的小姐也是和他一樣,被無辜牽連的。大公主闖的禍、淑妃進的言、大王賜的婚,憑什麼所有的苦果只叫小姐來承受?!
李岑安心裡何嘗不怨,可她是嫡妻。
“我知道,奶孃一心爲我。可這些話,往後就不要說了。”傳出去叫人聽見,難免以爲她對大王心存怨懟。“過幾日就是恭王府的喜事,得早些把人接回來纔好。”
初十,恭王娶妃;下旬裡,還有恪王一門雙喜;五月芒種的慣例是大嫂辦的茶會……不趕緊接回來,真在莊子上耽擱上月餘,外頭的話可就不好聽了。
林氏捏着鼻子,把一肚子話咽回去。
正如李岑安預想的,初八一早,靖王派高斌上山去接人了。早一天的時候,胡瑤也收到樑王妃催促歸家的書信,要她回府幫忙打點恭王、恪王大婚的賀儀,樑王倒是沒什麼說法。她把信收進妝奩的小屜子裡,沒有收拾箱籠的意思。
“你不回去嚒?”孟窅依依不捨地拉着她的手。
胡瑤把她交給齊姜,佯嗔着剜她一眼。
“去吧,家裡都等着呢!我再留兩天,你總得讓我緩緩氣兒。”
孟窅嘟着嘴,翻身鑽進馬車裡。
沃雪堂裡,下人不敢懈怠,每日裡盡心灑掃。內室的鏡面上纖塵不染,清晰地映着孟窅面上顯見的不快。她一路從外頭進府,王妃早早派人傳話,叫她不必請安,直接回屋歇着纔好。她過意不去,便叫齊姜替她往頤沁堂走一趟。
回到屋裡,沒有見着明禮,她心裡就更不是滋味了。宜雨服侍她換了家常的玉色合歡裙,雖已入夏,還是在她肩上搭了一條海棠水墨染的書帛。她如今還要調養,少用那些繁複的釵環,只簡單簪了一支嫩芽綠的堆紗宮花。
宜雨正用替她挑耳墜子,不經意就聽見孟窅輕鬆地語調:
“不帶了。在家裡就輕便些。”一頭青絲攏在身前,孟窅自己拿桃木篦子梳理,瞧着鏡子裡清淡妝扮的人兒舒心地笑喟,“還是家裡最舒服,”
“主子也放寬心,在府裡好好調理。這一回真嚇壞我們了。”宜雨收起首飾盒子,慢聲細語勸她。
“知道啦!小老太似的,囉嗦!”孟窅嘟嘟嘴,“午膳我還想吃醬蘿蔔炸兒,那個下飯。叫喜雨去小廚房說一聲。還有,明禮一會兒就要過來,他喜歡的蒸菌菜也要一道。”
正說着,外頭響起推門的聲響,廊下當值的奴婢依次行禮,頌安問吉的聲音由遠至近。孟窅心頭一喜,丟開篦子就往外頭迎上去。
“明禮!”紗簾掩了他半個身影,先看見他下身菸灰繡銀紋的袍子,她就歡喜地趨步湊上去。一擡頭,卻撞見他淡淡的神色,輕快地步子躊躇着。
崇儀生得一雙深邃若幽夜的烏黑眸子,他有心收斂情緒時,叫人一眼望不盡底。他把孟窅從頭到腳端詳個仔細,只覺得家常妝扮襯得她愈發年輕,白皙的臉頰透着淡淡的粉,只是一雙星眸看着更大了,還是人清減的緣故,臉小了一圈,在外頭還是吃苦了。
初聞喜訊時的驚喜,早已被連日的焦灼淹沒過去。他被困在城裡不得脫身,心裡也是憤懣。新婚燕爾的王妃,入府不過月餘,輕易拋下他與人出遊。終究是她年紀小,於男女情事尚未開竅,對自己有懵懂的依戀,卻還不至於刻骨的愛戀。
“還知道回來!”崇儀避開她期盼的眼神,揹着手繞過她往裡走。
高斌正要退出去,擡眉悄悄看一眼崇儀。這是氣着?不像啊??
孟窅也是乖覺,她到不覺得委屈,只是心虛。跟着崇儀的腳步亦步亦趨着,恨不能加緊兩步捉着他的手,只是不敢恣意。
“明禮……我回來了。”等崇儀在榻上坐定,她忐忑着站在他面前,低頭認錯。“你別生我的氣吧……我不是故意的。”
“身上還好嗎?”崇儀暗罵自己不爭氣,不過聽她撒個嬌,心就軟了。稍早還想着,今後不能再縱着她的性子胡來,這會兒已經記不起來了。然後一個不留神,就把小王妃抱進懷裡坐着了。他低下頭就近仔細打量她,隱隱聞得見她領口頸間淺淺的馨香。
“你不生氣,我就都好了。”她提着心往他身上靠一靠,還像從前那樣去捉他的袖子,狡猾地賣乖。“我以後都聽你的,不貪玩了。”
崇儀不以爲意,真要是掬着她,叫她一板一眼行事說話,他自己頭一個吃不消。只是不好助漲她的氣焰,好歹叫她經一事長一智。這次是僥倖,她和孩子都好好地,倘或有什麼差錯,叫他怎麼辦?!
於是,板起臉正經道:“該罰!”他屈指支起她的下頜,看見一張委曲求全的小臉兒,忍不住心旌動搖。“就罰你禁足,沒有我的令,一步不許出府。”
碧紗櫥後頭,高斌不屑的撇嘴。這叫什麼罰?得,是自己想多了。三爺好容易把人盼回來,哪裡捨得罰她,不定怎麼心疼呢?!他踮起腳尖,悄步往外退。
外頭,齊姜從王妃的東苑回來,對他福一禮。
“姑姑受累。纔到家,就替側妃辦事呢?”高斌讓開半邊身子,不敢全受了她的禮。這位是側妃身邊主事的,眼看着沃雪堂要得勢,他也得給自己留個人情,哪怕是香火情呢。
“王妃寬厚,不叫我們側妃來回走動,側妃叫我去磕頭謝恩。”她三兩句交代過,還是捧着高斌說話。“高總管跟着王爺當差辛苦,我們這點子算什麼呢。這段日子,多虧了高總管兩頭打點,我們側妃都記在心裡,早說了等回到家,要好好酬謝您。”
“姑姑快別這麼說,哪裡敢叫側妃費心。側妃如今可不是咱們府裡最要緊的!能替側妃跑腿,老奴心裡高興。”不論東苑今後有沒有孩子,孟側妃如今懷着的是三爺頭一個孩子,假若是個王子,那就是靖王長子,更是當下的皇長孫!便是個女娃娃,依着王爺對孟氏的恩寵,也少不得一個郡主的頭銜。
齊姜笑一笑,叫喜雨引着他去抱廈裡吃茶。
屋裡,孟窅已經乖順地躺進崇儀懷裡。她只怕崇儀不罰,就像從前闖禍惹孃親生氣的時候,有罵有罰的總會過去,要是孃親憋着氣不發散,好幾日不理她,那纔是真受罪呢!
“我都聽你的。”她忙不迭的點頭髮誓,仰着頭,滿視野都是他。他濃墨般飛揚的眉頭,流動着光華的眼底,還有淺淺的脣角透着輕鬆的神采,她看在眼裡就放下心來。“你別不理我,怎麼罰我,我都願意。”
崇儀勾着她的腰,掌心下還是一片柔軟單薄。她坐在懷裡,依稀還覺着比從前輕了,實在想象不出她身懷六甲會是怎樣的景象。可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又是他心儀之人所出,心裡就有說不盡的歡喜。這不省心的小丫頭,自己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嬌娃娃,偏就這麼爭氣,又叫人牽腸掛肚。
“傻丫頭。”他把下巴擱在她的發心,細軟的髮絲撓得他輕輕的癢,嘴角不自覺地翹起來。
孟窅被他罵一句,反而心裡熨帖,擡頭抱住他結實可靠的肩膀,嗅着他身上的竹葉清香,任由心底脈脈的情愫氾濫淹沒。心尖上那一點酸酸甜甜的味道,頂像孃親醃製的蜜餞。
“明禮,我們有孩子了。”她想起從大夫嘴裡得了準信後,自己一心一意只想親口把好消息告訴他,今天總算是如願以償。這是他們的寶貝,是他們血脈相融的結晶,原該是他們兩個一起分享的喜悅。“你開心嗎?我開心壞了!”
崇儀眉頭一挑,用羽毛般輕柔的吻吞去她的話尾。真真是口無遮攔的傻丫頭,還得他多操心。
“傻丫頭,我不止開心,簡直快活極了!”
她嫁過來的時候,正式桃李紛飛時節,滿院子嬌粉嫩白的春色醉人,不知不覺窗外桃樹一片油綠,枝頭隱隱結了青色的小果子。
孟窅也看見那片翠意,顧盼流輝間,她偏頭枕着他的肩頭,嗤嗤地笑:“等冬天梅花綻放的時候,你就不能叫我‘丫頭’了,我不小啦,就要做娘了呢!”
崇儀忍俊不住,好笑又好氣地捏捏她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