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怯的潮紅一下從尹氏臉上散個乾淨,精緻的妝容掩不住她的狼狽。她得了王妃的點撥,拋卻矜持邀寵獻媚,卻不想靖王半點不講情面。今夜院子裡多少眼睛看着,她的面子裡子都被摔在泥地裡。那些憐憫的、嘲諷的視線聚焦在她一個身上,往後叫她還如何在王府立足。王爺明顯看不上王妃的謀算,只怕她也被王妃此舉連累,遭靖王厭棄。可憐她在東苑寄人籬下,不僅不敢開罪李王妃,還要感念王妃提攜的恩典。
“妾無用……”尹藍秋屈膝向李岑安告罪,待要失態地哭將出來,自己埋頭死咬住脣瓣,肩頭簌簌抽動。
李岑安只覺透心的涼意,琵琶袖下緊攥的手心裡全是冷汗。偏首時,費力扯了一彎笑,婉聲安撫道:“也是我心急了些。孟妹妹這兩日身上不好,王爺看重子嗣,心裡必然煩悶,可憐妹妹無辜受過。”
“是妾莽撞了……辜負王妃的好意。”她竭力掩飾破碎的嗓音,福身又是一禮。
李岑安爲示親近,走近兩步正要牽她的手時,被她瑟縮着一躲,探了個空。尹氏哭聲一抽,身子僵在當場,她自己也是尷尬。
“夜風涼,妹妹先回屋去吧。”她乾巴巴地擠出這兩句,自己扶着林嬤嬤的手往回走。
林嬤嬤見她面色泛白,又是心疼又是心焦,一壁扶着她,一壁招呼人去端安神茶。
“虧得小姐爲她打算,沒曾想就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林氏恨恨地衝窗外罵了一句,爲李岑安撫背的手勢又輕又柔。她自是偏心的,只爲自家小姐抱屈,把過錯全歸在尹氏身上。
秦鏡擰起眉,憂心道:“適才屋外不少人看見了,雨花閣那位接下來怕是不好過。”李岑安身邊說得上話的只有一個從孃家帶進來的半老婆子,是個沒眼力界的慫人。偏李岑安時吃她的奶長大的,對林嬤嬤格外優厚。
李岑安支肘撐在小條桌上,指尖按着凸凸直跳的太陽穴。她想起靖王洞悉一切的眼神,這會兒後悔不已。是她頭腦發熱,只想着打壓西苑的風頭,行事太明顯反而招了靖王的反感。
“我記得庫裡還有半匹天水碧,明兒取出來給尹氏送去。”秦鏡的話提醒了自己,王府裡能用的人太少,她眼下還得穩住尹氏。
林嬤嬤撇嘴,不屑地嗤鼻:“小姐也太心軟了。老奴眼瞧着王爺對她並沒有多少心思,往後她扒着小姐還來不及,要我說不如冷她三五日,好叫她知道厲害!”
李岑安嘆一聲。“都不容易。明兒就讓秦鏡親自跑一趟。”
雨花閣裡,尹藍秋向王妃告罪後,回房撲在牀上埋頭哭了一場。她怕驚動底下人,傳出去丟人,咬着枕頭愣是沒有出聲。
兩個丫頭也不敢勸,乖覺地垂着頭跪在牀腳。
夜幕下的羅星洲寧靜幽深,蓮池影射的粼粼波光照亮腳下的青石板。走到貫虹橋下時,崇儀直覺要往椒蘭苑走,步子踏出去後,又折回腳步踏上石階。
高斌在夜色模糊裡鬆了口氣。三爺不喜李王妃,可初一十五還是會到東苑。除非在外辦差,點卯似的一次不落。今兒先到沃雪堂陪了半天已是出格,若再宿在孟主子屋裡就過了。
可嘆李王妃是個蠢的。從前府裡無人能與她比肩,李王妃尚且算得端莊賢惠,如今眼看着三爺對西苑主子的盛寵,竟然病急亂投醫。不消說,這些日子內院的風言風語肯定是秦鏡的手筆,那老東西跟了李王妃憋屈着呢!
崇儀回安和堂更衣洗漱,靠着牀頭讀一本《景州紀略》。三年前,他封王開衙領景州封地。因爲大哥二哥成年後仍在京城,父王的旨意中也未要他就藩。
更鼓響過三回,小太監撤去兩對燈燭。崇儀就寢時,屋裡會留一盞燈。有一回在頤沁堂,林嬤嬤不清楚他的習慣,不小心熄了屋裡的燈火。夜半三更,他自顧批了大衫,扔下失措的李岑安就走了。
值夜的是他新提上來的一個小子陸麟。原名叫陸林,如今孟主子懷了孩子,他做主改了一個字圖個吉利。徐圖去孟妃院裡當差了,他又得費神帶徒弟。高斌這幾日急着將功補過,時刻緊繃着一根弦。等服侍崇儀歇下,他也靠着碧紗櫥眯瞪眯瞪。張懂那小子就是命好,只管着書房裡的差事,夜裡高枕軟被有個自己的窩。
他閉着眼養神,黑暗裡還豎着耳朵留心寢間的動靜。夜深人靜時,白日裡被掩蓋的細小響動就顯露出來,晚風是不是調皮地輕敲窗門,嗚嗚地淺吟低唱。
“爺爺、爺爺……”
高斌頭一歪,從混沌裡驚醒起來。陸麟趴在他耳邊壓低嗓子,一手指着裡間。他側耳細細去辨,就聽見帳子裡頭有模糊的音節傳來。高斌一個跟頭竄起來,瞌睡蟲散個精光。
他湊在牀頭,帳子裡的囈語伴着濃重的喘息。
崇儀自幼被一個夢境困擾着。大約就是從太真居士搬去歸元殿那年起,他時不時夢見一個灰濛濛的背影,單薄而清冷,踽踽獨行於水霧中。無論他怎麼追趕,那個背影施施然將他拋在身後,越行越遠。
高斌知道他這個夢靨,但這些年已經很少入夢。“爺、三爺……三爺……”他剪了燈芯,綿軟的燭火放開光華。
崇儀擰着眉醒來,後頸一片煩人的粘膩。高斌絞了溼巾給他擦臉,看他深鎖的眉頭,端來一碗熱茶。
崇儀擺手推開,低垂的眼睫在面上投下一片青色的陰影。他靜默片刻,忽然起身披衣。
“去沃雪堂,不要驚動任何人。”
高斌扶正腳榻上一雙軟底靴,跪着替他穿鞋。崇儀也不繫腰帶,擡步就要走。
“王爺!”他自知勸不住,追在後頭勸:“夜深露珠,王爺讓人多添一件披風再出去吧。”
崇儀沒有停下腳,他張開披風一邊走一邊披在他肩上。
別看陸麟個子小,跑起來腳下生風。高斌解下腰間的鑰匙,叫他先去開西牆的小門。從角門出去,不必繞羅星洲,穿過假山可直通椒蘭苑。大王賜婚後,三爺翻閱堪輿,命人闢出這條捷徑。但孟側妃不大走動,三爺也不願引人注目,日常還是走的二門進出,今晚還是頭一回走這條路。
穿過角門,嵌石路面凹凸不平。崇儀穿過恍若迷陣的嶙峋怪石,只片刻,就看見沃雪堂檐下晃動的燈籠。他循着夜幕下溫暖的燈光邁開步子。
孟窅前些日子虧了身子,爲防萬一,徐氏和竇氏最近輪流值夜,今晚不巧是竇氏。她在孟窅跟前是個能說會道的,每每見到靖王不怒自威的貴胄風範,就舌頭打結心裡打鼓。
崇儀穿過次間進屋,竇氏嚇得慌忙磕頭,整個人猛地紮下去。所幸天氣轉涼後,屋裡鋪了毛氈,沒叫她砸碎一雙膝蓋頭。
崇儀先拿眼看裡頭的架子牀,未見驚動孟窅,才揮手把她打發出去。他特意不讓人通傳,不想竇氏這般毛手毛腳。
牀幔只放了最裡頭一層茜紗的,朦朧能看見被褥下起伏的人影。他把沾了寒氣的披風甩在立屏上,悄聲鑽進去。
孟窅側身躺着,面朝裡側,臂彎環着圓隆的肚子,寬敞的架子牀只睡了小半邊。
崇儀在她身邊躺下,昏暗裡只看見她側面輪廓。他輕輕的把人抱進懷裡,酣睡的人兒似有所覺,噫一聲背倚進他懷裡。
“沒心沒肺的丫頭。”月前還爲東邊小院的事擔驚受怕,只是不清不楚地說過一回,奉上幾句動聽話,她就全副信賴地放寬心來。
他撥開枕上鋪開的青絲,湊近散發着香氣的人兒,一手罩在圓滾滾的肚子上。帳子裡縈繞的溫暖氣息莫名叫人安心,二人自是一夜好眠。
早上,孟窅悠悠轉醒,一見他臉上就先染了純粹的笑,眉眼彎彎脣兒翹。
“你幾時來的?”昨日只說過來用早膳,但見他躺在身邊,必是夜裡就過來了。
崇儀曲指刮刮她的鼻頭,不叫她太得意。“起吧。陪你用過膳,還要進宮回差事。”
他拊掌喚人,兩隊婢女魚貫而入,分別捧來二人的洗漱用具衣裙鞋襪。
崇儀先起來,看着孟窅飲下一杯溫溫的鹽水。
孟窅一雙杏眸新月般,一眼不錯地跟着崇儀的身影轉動視線,整個人都散發着歡愉的氣息,帶着崇儀的心也鬆快起來。
早膳時,他很捧場地多用了一碗百合粥。百合性涼,給孟窅的是淮山芡實粥。自那日他夾的銀絲捲害她犯嘔,他仔細留心了孟窅的口味,那些奶香的、肥膩的、都不準出現在膳單裡。
“這兩日天氣也好,叫她們扶着你在園子裡走走。”飯畢,他牽着她的小手,往門外走。今兒天氣不錯,陽光將小風曬得微醺,十分宜人。
“知道,有齊姜盯着我呢。”孟窅調皮撓他的掌心,被他一把捉住,她調皮地吐吐丁香小舌。“你忙完差事,早些回來好不好?”
崇儀點頭答應了。“今天要去蒹葭殿請安,有沒有什麼要我帶給母妃的?”兩人走到月洞門邊,換了宜雨和晴雨兩個扶她,其實就是左右就近站着以防萬一,真要一左一右貼身架住,倒像押解犯人了。
“就說我和孩子都好,請姑母放心。”孟窅扶着肚子。她說謊時,眼睛總是顧盼不定,一眼就能看穿。
“怎麼還不改口?”崇儀莞爾,卻也沒追究下去,帶着高斌師徒兩個走了。園子裡秋景正濃,花葉扶疏,香風細細。往來的下人看見靖王從椒蘭苑走出來時嘴角還噙着笑,臉上也跟着晴朗起來。
羅星洲的和風麗日送不進愁雲慘霧的雨花閣,冷清的小樓,緊閉的門扉,四下透着陰沉。
“娘子,打聽到了。”竹醉掩上門,湊在尹氏耳邊嘀咕,“王爺昨晚是回前頭的,早上在沃雪堂用的早膳,從那邊直接出的門。”
尹藍秋正用冷帕子敷眼睛,悽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