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後一天,孟窅搬進產閣待產。產閣就設在沃雪堂東廂,女子分娩時七竅全開,最是損傷陽氣。東方爲日出之所,借天之陽氣補損的意思。產婦不能見風,裡外門窗掩得密實,好在西苑原就鋪設了地龍,年前改建時,崇儀着意叫工匠翻新過。不然若在屋裡燒炭,可不把人憋壞了。也是託了那位郡王先人的福,西苑正是那位郡王晚年頤養天年的住所,因着年邁畏寒,各處樓閣都費心建下地龍,冬日卻是十分便宜。
孟窅搬進去後,小謝氏也就近搬到她隔壁的碧紗櫥後頭。只是這樣一來,崇儀就不能來了。進了冬月,她就覺得肚皮上繃得很,皮膚上隱隱有些刺癢。竇氏家裡有一張古方,早早獻了出來,從七個月上頭就每日配上竇家獨特的手法爲孟窅按摩肚子。
午後陽氣最盛,陽光灑在窗格上,亮得晃眼,那勢頭彷彿要破開雪亮的明紙涌進來。用過膳,小謝氏攙着她在屋裡散步,孟窅挽着母親的臂彎撒嬌,不答應她就不挪腳。小謝氏心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比出閣前還嬌氣,一壁還是沒奈何地鬆口叫人傳水。
孟窅心滿意足地洗了頭,在淨房裡用柔軟的棉布擦得半乾。
晴雨託着她的胳膊,眼睛盯着她腳下,看着她跨出浴桶踩在白潔的羊毛氈上站住了。
小謝氏坐在外頭喝茶,隔着屏風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她閒話家常。淨房狹小,兩對服侍的丫鬟,加一個負責按摩的竇氏,她再進去就顯得擁擠了。熱湯的水汽氤氳着,人一多,更是感覺透不過氣來。
裡頭宜雨晴雨各領着一個小丫鬟圍着孟窅服侍。如此衆目睽睽之下,孟窅原本還不習慣,可肚子漸漸大了,她也不敢輕心,怕自己站不穩摔着孩子。她如今低頭都看不見自己的鞋面,行動都有人扶着。
宜雨爲她披上繡芝蘭的玉色雲肩,不讓頭髮上的水汽沾溼了貼身的小襖。
“偏你是個愛乾淨的,眼看就要生了,半點不叫人安生。”孟窅叫兩個人扶着慢吞吞地走出來,小謝氏嗔惱着瞭她一眼。女兒三天兩頭摸着要沐浴,她勸也勸不住。
孟窅不以爲意,笑嘻嘻地往她身邊坐,一手託着圓滾滾的肚子。徐氏捧來四合如意春綢草上霜的褙子。
屋裡的溫度薰得人懶洋洋的,熏籠裡邊緣一圈凹槽裡注入了溫泉水,水裡泡着橘皮。熏籠蒸騰的熱氣嫋嫋帶出橘皮的清香,幽幽滲入角角落落。剛沐浴過,身上暈着暖意,並不覺着冷。
“過會兒再披。”孟窅推手,轉頭端起小几上的陳皮茶咕嘟咕嘟灌下去。
徐氏也不退步,只拿眼去看小謝氏,果然見小謝氏招手示意她近前。
“真是越活越小。”到底藏不住心裡話,自己抖開褙子,親手給她穿上。
孟窅最怕她的碎碎念,依言張開手穿上,只是敞着沒有繫上衣帶。聽說月子裡不能沾水,孟窅兩三天裡總要尋個由頭沐浴。也不知是誰立下的規矩,她不敢想象人要是一個月不洗澡,該是怎麼個邋遢模樣,頭髮都該臭了。
“我們臻兒愛乾淨,泡澡的時候最乖了。”
小謝氏替她披上衣服,伸手摸一摸她的肚子。隆起的弧度下是她頭一個孫子,兒子宥哥兒纔剛開蒙,就要做人舅舅了。孩子恰在這時候翻了個身,小腳蹬出鼓鼓的一個小包,小謝氏寵溺地笑道:“叫你胡謅,連孩子也聽不下去了。”
孟窅被這一腳蹬得彎下腰去,痛得臉都皺起來。可這疼痛來得快去得也快,近來長這樣,她便沒往心上去。洗過澡,身體裡的水分散成熱氣從毛孔裡鑽出來,孟窅又喝了一杯陳皮泡的溫水。
小謝氏撿起腿邊的繡箍,給她看正在繡的四季富貴大紅肚兜。
孟窅探過半邊身子,點着才繡了一半的梅花說:“等滿月的時候,正好是梅花的花季。”她一手扶着後腰,吃力地撐着上本身的重量,越臨近產期,腰裡總是感覺沉沉的痠軟。她如今坐不住,稍久一些後腰就生疼。孟窅撐着手挪動身子想起來緩一緩,才一提腰下身涌出一股溫熱。
她低頭看見松花色裙子上暈出一片水漬,夾着三兩點淺粉,像是開出一朵花。當初見紅時也是這樣,此刻倒不覺着疼,她還是心頭一沉。
“破水了!”徐氏靠得近,孟窅臉色不對勁的時候,她就警覺起來。
孟窅茫然地看向母親,耳朵裡在聽不進旁的聲音。
不過一恍惚的功夫,不知是誰看見喊了一句,就見屋裡炸開了一般,守門的丫鬟搶着往外去報信,卻慌張得撞了個迎面。晴雨尖聲指着就罵,一頭把她兩個甩在身後。
猩猩氈子一撲一合竄進一股子寒氣,孟窅打了個激靈,緊張地捉住身邊母親的手。她的心口凸凸地直跳,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就要生了?!
“快請王爺回來!主子要生了!”晴雨撲開茶房的門,還沒看見人,先高聲嚷出來。
齊姜也在屋裡,聞言也跳起來,急聲叫住徐圖,擲地有聲地發令:
“你去前面請張總管設法給王爺報信,順道去請方公公過來坐鎮。晴雨去膳房盯着,越是要緊的時候,越是要穩住,不能自亂陣腳!”穩婆和醫女都是現成的,竈頭上日夜不停地燒着水,以防孟妃突然臨盆。齊姜早私下裡演練過數十回,此時萬事俱備,她只怕西苑一會兒忙起來,叫有心人鑽空子。
徐圖恨不能腳踩風火輪,要帶上掛着進出平安的對牌隨着他跳躍的步伐飛起來。他本在安和堂當差,前院上下都認得他的臉,當初靖王指派他來西苑,就是圖一個走動方便。椒蘭苑一直都是靖王府的焦點,晴雨喊出聲的時候,府裡上下便攢動起來。
徐氏和竇氏兩個一左一右穩穩地託着孟窅,她的兩條腿虛浮打顫,不像長在自己身上。產房的地龍燒得更旺,孟窅在牀上躺下。被捂在被子裡的她又是怕又是熱,不一會兒身上汗津津的像從水裡撈起來似的。她心裡想,頭髮是白洗了。忽然一陣痛就涌上來,一下就扯斷了她的思緒。
頤沁堂裡,秦鏡接到消息,一溜煙鑽進裡屋,壓着嗓子和林嬤嬤說了。
李岑安被搖醒的時候,她眼前林嬤嬤放大的五官上泛着興奮的光彩。冬日裡精神頭短,她早早便躺下了。可等她匆匆收拾妝容,穿上青蓮絨灰鼠皮斗篷走到明堂的牌匾下時,方槐安遙遙地走過來。
方槐安端着手來給李王妃請安,陶正熱情地替他拍開肩頭看不見的灰塵。
“想來王妃已經聽說了。老奴一聽說就趕過來,還是遲了。”方槐安彎腰行禮,擡頭時帶了一眼靖王府身後的秦鏡。“娘娘莫急。側妃這纔剛發動,到生產還早。”
明明方槐安低眉順眼地貓着腰,卻像一堵無形的牆擋在她面前。方槐安是來攔路的!李岑安彷彿一腳才進泥沼裡,沉得擡不起腳。她在想這是王爺的獨斷,還是淑妃的授意。
“虧得公公提醒,府裡頭一遭大喜事,我一高興就亂了。”李岑安收緊扶着林嬤嬤的手,轉身折回屋裡。
秦鏡卻是傻了眼,一雙眼瞠得牛眼一樣跟着李王妃的身影。他早知道李岑安是個拎不清的,也沒料到她連一個淑妃跟前略得臉的閹人都鎮不住。他窩火地想,李岑安就是爛泥扶不上牆,
方槐安一句尋常話,就讓她嚇得跪下去。有些人天生長了奴才秧子的膝蓋彎,你時時費勁把她架起來,可一不留神她就軟趴趴地跪了。
方槐安呵呵地笑着,頗有趣味地跟上去。
靖王進宮去了,他和張懂在抱廈裡烤火,正好省得徐圖兩頭跑。徐圖把齊姜的話一學,二人立時兵分兩路。張懂往白月城裡去報信,他則繞來東苑。其實,他就是來請李王妃去椒蘭苑的。側妃臨盆,嫡妻主母不在場說不過去。堵不如疏,攔着她不讓去不像話,不若由他全程陪着。可誰成想,李岑安就被他一句話嚇得龜縮不前了……
另一頭,張懂不敢耽誤,自己打馬往白月城跑。他穿着內府四品柳綠白鷳袍子,乘馬直達宮門下,街上巡防的兵士自發爲他清道。宮門下驗了對牌,就全靠兩條腿往裡去。張懂穿過城樓快步走向九黎殿,他身後一個灰撲撲的身影也繞過大殿匆匆往西邊去。
崇儀自然是要回去的,桓康王聽他告假,激動地從龍椅上站起來,比崇儀更失態。桓康直接叫人牽來馬匹,許他奔馬出城,一頭催着翁守貴去太醫院點人往靖王府備用。
崇儀趕回來的時候,孟窅又不疼了,就是心裡慌,嘴脣都發白了。十一月凜冽的寒風裡,崇儀跑出一身汗,額頭閃着晶亮的水光。
孟窅看見他,就像是溺水之人面前忽然出現木板,先是紅了眼圈。
崇儀急着回府,披風也沒來得及圍上,幾縷髮絲溜出白玉螭紋冠的束縛。
“別怕,我在外頭守着你們。”他有心抱着她哄一鬨,礙於小謝氏就在一旁,只能握着她的手柔聲安撫。
孟窅吸吸鼻子,肚子裡又是一抽,她齜牙咧齒地熬過去,淚珠子滾下來。
“我好怕……”躺下來沒多久,徐氏就解了她的褲子,她又是害怕,又是羞得難以啓齒。見着他愈發委屈了。
小謝氏也是揪着心,面上裝作輕鬆的樣子,細聲寬慰她。“傻話,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徐姑姑、竇姑姑、府醫都守着,把心放寬了。娘也守着你!”
小謝氏搶了他的話說,崇儀只有默默搓着她的手,兩人的掌心裡都是汗。
“主子這是頭一回,宮口開的慢,恐怕要等到入夜。”徐氏怕這兩位着急,見縫插針地回了話,建議孟窅趁着不怎麼疼,吃些東西攢足體力。她還有心勸孟側妃起來走一走,可看她抽噎的可憐狀,便沒敢開口。哎……回頭看情況再說吧……
竇氏與她對了一眼,微微搖一搖頭。王爺疼人,捧着怕甩了,銜着怕化了,她們反倒放不開手腳做事。且行且看吧!
崇儀便問她想吃什麼。最近他不能過來,也從徐圖口中知道,她近來愛吃軟糯的點心。張口便報出一串她愛吃的點心來,聽得小謝氏也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