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五四、孫子與孫女

孟窅卯足全身勁道往一處發力,這個時候連哭的力氣也變得奢侈。嘴裡還有剛纔被母親塞進的參片餘留的怪味道,疼痛像是潮水,一波洶涌過一波,她就是河灘上被拍打的魚兒。忽然一陣發作得狠了,終是忍不住哀叫出來。腿間一股溫熱從體內剝離出去。身子若斷絃的滿弓忽然脫了力,沉沉地陷進褥子裡。

“成了、成了,側妃生了位千金!”

忽然就有人歡騰地喊起來,屋裡緊繃地氣氛一下尋到了出口,迅速消散而去。僕婦們蒙着汗水的臉上也透露出輕鬆。

竇氏從徐氏接過孩子,提小羊崽似的捉着孩子的腿,一巴掌拍下去。

身體裡還殘留着一種鈍痛,她也不在乎了。歪着頭喘氣的時候,看見孩子被打了,她心急地動了動嘴卻說不出話。她千辛萬苦生下的寶貝,還沒仔細看一眼就被人打了……還打哭了……

剛纔使勁過猛,她的一雙手都在發抖。孟窅費勁地挪着頭去看小謝氏,等着母親替她和孩子出頭。

嬰兒幼嫩的啼哭聲叫小謝氏如釋重負地笑起來,她低頭對懷裡的孟窅解釋。

“哭了就沒事了,你放心。”跟着口唸佛號,又是酬謝各路神仙。

竇氏用細棉做裡襯的襁褓利索地把孩子包起來哄着,齊姜已經備下給孩子沐浴的熱湯。

孟窅模模糊糊地想,被深沉的黑暗吞噬前,她委屈地想,怎麼就“哭了就沒事了”,她的臻兒被打哭了,還有什麼比這更叫人心疼的事!母親定是不疼她了,也不疼外孫女……竇姑姑更是個心狠的,叫明禮罰她……

徐氏還在忙,胎胞不下來,還不敢輕心。孟側妃是頭一胎,好在年輕底子好,除了宮口開得慢一些,這一胎總體還是順的。

“阿窅,阿窅?”小謝氏捏捏女兒的手,一顆心又提起來。

“太太放心,娘娘福澤深厚,都順當着呢。”徐氏斂着裙子爬下牀,她也是一身的汗,這頭忙完了就要退下去更衣。大喜的日子裡不能污了主子們的眼睛。

一旁,齊姜已經爲孩子擦了身子,重新用喜慶的大紅襁褓仔細地包裹起來。孩子時不時還哭一聲,那聲音美妙而柔軟。

“快把孩子抱去給王爺瞧一瞧。”小謝氏猶不放心。她把孟窅放平了躺着,自己守在女兒的牀頭。

外間人頭零落,李岑安已經被高斌請回去,屋裡悶得慌,伺候茶點的也被趕了出去。產閣不過三間,隔着不厚的花槅子門板,裡間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孟窅哭着喊疼時,他就坐不住,等她不再哭喊的時候,他早就在槅子前的絨氈上走出一道凹陷的痕跡來。

高斌回來的時候就看見他家三爺頭上掛着碩大的汗珠子,一向風輕雲淡的臉上嚴峻深刻。靖王站着,他不能幹瞧着當沒這回沒事,急主子所急纔是好奴才。

“三爺,生了!”孩子細弱的哭聲才響起,他當先喊出來,幾乎跳起來。便是緊接着聽說生下的是個女娃,也沒能抹消他高漲的情緒。三爺如今的年紀早該爲人父了,如今開了頭,還愁將來不枝繁葉茂嘛?!

崇儀背在身後的掌心攥成拳,正對着槅子門板,等候最終的宣判。屋裡燭火燒得通亮,鏤雕槅子上半透的素紗上映着來回走動的人影,每一次晃動都牽動他的心。又等了一刻鐘,竇氏滿面喜氣的捧着一個大紅襁褓從裡頭走出來。崇儀越過竇氏的頭頂急切地掠一眼裡間,一人寬的門板只開了兩扇,夠竇氏抱着孩子走出來,門後豎着高闊的麒麟送子立屏,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屋裡的光景。

“王爺喜得千金,大喜。”竇氏把襁褓托起來,湊近給靖王看。大紅描金的錦被掀起一個角,露出一張銀盤兒似的肉嘟嘟的小臉,皮膚嫩得發紅,一雙眼睛緊閉着,只看見兩條濃密的睫毛。孩子剛哭過,此時閉着眼抽動小鼻子,彷彿還委屈癟一癟菱角似的小嘴,像玉雪。

這就是他的女兒,他血脈的延續。崇儀張開手想抱,又握了拳。這樣弱小柔軟的人兒,他怕一用力就揉壞了她,對生命的敬畏與無知令人無措。

“賞!”

“王爺有賞!”高斌就勾着頭和靖王一起看着,答應得飛快,又怕驚動了小主人,抖着嗓子壓下雀躍的歡呼,嘴角都笑裂了。

不等他細細分配賞賜,屋裡歡喜地拜下一片,向水面蕩起的漣漪一層層推開,屋外更是熱鬧地叩謝聲連成一片。竇氏鶴立雞羣地抱着孩子輕輕蹲下去行了個禮,高斌急忙張開手護着她站穩了。這位懷裡抱着的比金疙瘩還金貴!

“側妃都安好?”

“回王爺的話,母女均安。側妃有些脫力,剛纔睡下了。”

立屏後丫鬟婆子輕手輕腳地收拾,臉上都是輕鬆的笑意。銅盆裡站着血漬的紗布、剪子沉在水底,一縷縷殷紅在水中徐徐漾起。崇儀被那鮮活的紅刺得眼瞳一緊,想要親眼確認她安好的心愈發迫切起來。

牀上已經收拾乾淨,甚至換了嶄新的帳子,熏籠裡新加的蘇合香嫋嫋升騰,可空氣裡尚未被掩蓋的血腥味無聲地提醒他方纔的驚險。他的玉雪那樣嬌氣的女孩,甘願承受莫大的痛楚,爲他生兒育女。

小謝氏不在,與徐姑姑一起去後頭更衣了,梳頭穿衣前少不得擦個身。又是熱又是急,她們倆都是一身的汗,和水裡撈出來似的,沒法見人。

牀上的孟窅依舊換了乾淨的裡衣,安詳地平躺着,鬢角邊還是溼漉漉的。宜雨正給她擦頭髮,不敢用力,只能一點點用棉布吸,見靖王走過來,默默地讓出牀頭的位置。

崇儀摸到她藏在被子下的小手,細膩的柔軟還在微微的顫抖。她的哭聲、她的委屈都聽在耳裡,竇氏說她累到脫力,要多使勁纔會虛脫到四肢發顫,昏沉入睡,他無法想象。

睡眠裡的孟窅似有所察,失血後的脣泛着不健康的淺粉,脆弱而單薄。崇儀俯首湊近她翕動的薄脣,細細分辨她模糊的囈語。

“……臻兒。”

零碎的聲音幾乎淹沒在悠長的呼吸聲裡,可他聽見了,叫他不自禁翹起嘴角。臻兒,他們的臻兒。

“傻姑娘。”替她掖好被角,招手讓竇氏將她睡夢裡猶自牽念的寶貝放在她身邊。屋裡還有人在來回走動,他不方便將她們倆抱在懷裡好好呵疼,職能

竇氏想說,孩子還小,一個時辰就得喂一次,來來回回的搬動再吵着孟側妃休息……可靖王凝視孟側妃的眼神溫柔得能擰出水來,她就不忍出聲打斷。

時下,婦人產子的房間被視爲污穢。崇儀也不好久留,等小謝氏更衣回來,他鄭重作揖禮謝。

“王妃抱病,府裡無人看顧,玉雪母女還要勞累夫人費心。”

小謝氏哪裡敢受親王的禮,緊忙側身讓開了。

“這是臣婦的女兒外孫女,王爺說勞累就見外了。”女兒都敢張口就喊王爺的表字,如今再聽靖王喚女兒做玉雪,她便沒什麼無措。

饒是如此,崇儀依舊真心誠意將禮數做足,翩翩風度倒叫小謝氏生出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歡喜的欣慰感。果然就像老太太的話,阿窅是有福氣的孩子。

屋裡人見靖王如此禮遇孟夫人,對孟側妃得寵的事更是確信。沒見便是生了女兒,靖王除了歡喜,更多的還是心疼嚒?一個個暗自牢記,必得好好服侍這對母女,以討王爺的歡心。

出門的時候,凜冽生硬的冷風撲得人一個激靈,崇儀卻覺得煥然精神。高斌給他添斗篷的時候,他並不覺着冷,擡頭看見天際泛起極淡的青色,才恍然驚覺已經過去一天了。許是這輩子最短暫、最漫長的一晚……這一刻又是全新的一天,他也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成了一位父親。

一身赭紅圓領袍的吳鶴望領着太醫院的人跪在下頭。他們幾個吊着眼皮子煎熬了一晚,此刻顫巍巍地跪在階下,還要擠出十二分歡快的笑臉齊聲恭賀。

“諸位辛苦。”石階之上,光風霽月的靖王莞爾從容,擡手許下豐厚的賞賜。

吳鶴望低頭吁了口氣,想着回家後必要焚香祝禱,酬謝西天神佛的庇佑。靖王給的不是賞賜,是封口費呀!

頤沁堂裡,李岑安也鬆了一口氣。幸好……幸好只是個女孩……可回過神來,她苦澀地想,靖王能叫她生下女兒,來年就能讓她生一個兒子。自己的身子不爭氣,爲着尹氏的事,靖王對自己愈發淡了。側妃不同於侍妾,是正經上過玉牒的貴妾,她甚至不能隨意抱養孟氏的孩子。假以時日孟氏母憑子貴,她這個王妃便名存實亡了……

林嬤嬤在她身後穩穩地扶着她的腰,自己一雙腿也是虛軟的。這一夜真難熬啊!

巍峨宮闕重重,以九黎殿爲首的中軸線上,東西兩側的燈火亦是徹夜未熄。伴着紅霞瑞雲降生的皇長孫至今還沒能吃上奶。禮儀府換了三批奶孃,心驚膽戰地送進去,灰頭土臉地再被趕出來。桓康王陰沉的面上覆着冷硬的冰霜,他久坐廟堂之巔積威已深,此刻沉着一張紋路深刻的臉,那威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陪坐的寧王哭喪着臉,白皙纖長的手來回搓着錦袍上張牙舞爪的銀繡雲龍。他生來比兄弟們弱,通宵熬了一夜,兩隻眼睛都一鼓一鼓地脹痛。寧王妃親自抱着孩子,一手託着孩子脆弱的脖頸,一手託着幼小的背脊,姿勢穩重而熟練。小貓似的皇長孫在她懷裡孱弱地哭嚎,一口氣喘不上來,咯咯地直抽搐。細若銀毫的鍼砭把孩子胎毛洗漱的頭頂紮成刺蝟一般。

陶知杏行鍼後,皇長孫總算吃上奶孃的奶了。他已是近花甲的高齡,這一夜下來,自覺元氣大傷,卻不敢輕心。

“大王容稟,小殿下是早產,需得藥材溫養佐以針石,仔細將養兩三年。”

這說辭太過耳熟,景正出生那年,太醫院也是這樣告訴他。所謂將養兩三年,是說這孩子和他父親一樣,如能平安長到三歲,纔算立住了……桓康轉頭僵硬的脖子,惋惜愛憐地看向臉色灰敗的次子。

“那就請陶翁主持小殿下的日常飲食藥理,本宮信得過陶翁。”端莊的寧王妃大抵是在場最堅定的人,她毫無畏怯地發言擲地有聲。

“就這麼辦。”桓康點了頭,再看一眼那小貓崽似的孩子,喜悅乍然褪去後,徒留滿懷惆悵。不到一個時辰便要臨朝問政,他原想今日在九黎殿正殿上高聲宣佈聿德殿降生麟兒的喜訊,待把大赦天下的詔書頒下,藉機提一回景正立儲的事。眼下是不成了……一個朝不保夕的皇長孫並不能成爲景正的助力。

他頭重腳輕的跌坐在暄堂的九龍榻上。伺候的太監想給他脫去靴子鬆泛鬆泛,被他踹翻了兩個。翁守貴幹脆把人都趕出去,親自服侍他解開衣袍躺下去。

“時辰還早,陛下且眯一會兒。老奴看着點呢。”

桓康蹙眉闔目,一手握拳敲在鼓脹的頭上。身體很累,可他睡不着。心裡有一團亂麻,越是想理順了,越是糾結盤桓。

“老三那裡還沒消息?”四下安靜下來,他恍然想起還有一個靖王。事出突然,今天又委屈崇儀了。

“吳御醫回稟,母女平安。兩位小殿下只差着一天,剛好湊一對好字。”翁守貴給他後腰上塞兩個軟墊,叫他躺得鬆快些。他跟着桓康四十餘年,偶爾說些逾矩,更顯得親近。

桓康悵然長喟,說不出的失望。

翁守貴知道他的心結,低聲開解:“先開花後結果,要不了多久,皇孫們都會來的。”

桓康心裡不輕鬆。外頭風言風語的,他不是聽不見。那些人詬病他早年殺戮太重,又說他與小周氏的往事壞了天道人倫,因此遭天譴,乃至宗室子嗣凋零。端看老大府裡到如今只有一個端寧……午夜夢迴,他有時也會不安,還是得有孫子才行……

“罷了,先封個郡主。希望是她個有福氣的孩子。”也算對老三的一點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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