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朝堂上怎樣涌動,東苑如何籌謀,椒蘭苑上下充盈着歡欣。大小僕從得了靖王的厚賞,面上都帶着喜色,走路也輕快。屋裡伺候的,由齊姜代爲做主依次安排下賞賜;徐氏、竇氏是頭一份的功勞,小謝氏必要另外重重酬謝的。因爲竇氏不日就要返家去,小謝氏又備下額外的餞別禮。竇氏歡喜之餘,投桃報李把自家獨門的按摩手法教給了齊姜和徐氏。
小郡主平安降生後,高斌單獨找了一回徐姑姑,是靖王有意留她在沃雪堂。一則她通醫理,能看顧產後的孟側妃和初生的小郡主,二則小郡主身邊也需要一個信得過的姑姑。他又告訴徐燕,靖王安排她的男人在京郊的莊子上做了管事的,好叫她安心當差。
徐燕是願意的,她當初願意進靖王府就存了這份心思,何況靖王連她的家人都作了安排。高斌一開口,她便乾脆的應下了。
靖王把女兒身邊的事鉅細無靡地安排妥當了,小謝氏一壁欣慰,一壁對王爺女婿愈發滿意,轉頭就對着孟窅碎碎唸叨。
“有了孩子,可不能再稀裡糊塗的。家裡從小慣着你,人情世故上你沒經驗。咱們也沒想到你這麼早嫁人,有些事還沒來得及與你說……靖王和王妃體諒你年輕,處處爲你設想,你要記在心上。前些天老太太與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她不獨感念靖王的好,便是因病未能露面的靖王妃,在小謝氏眼裡也是爲寬和大度的主母。
孟窅因之前與王妃有過齟齬,至今還覺着丟人,不好意思在母親面前多提;齊姜不是搬弄是非的性子。在她看來,孟側妃與王妃的恩怨不是奇事,可若孟家牽扯進來,靖王必不樂見。爲此,她還多了個心眼,提前給僕婦丫鬟們上過弦。尤其是喜雨,這丫頭認死理,衝動起來口無遮攔。
洗三那天,靖王稱說孩子嬌弱,不便見外人。其實就在椒蘭苑裡,他請來孟家的女眷,由孟太師的夫人殷氏爲長女洗三,而對外只說女眷們過府探望側妃。
孟老夫人謝氏也在觀禮之列,比起孩子,她更關心孟窅。衆人在明堂爲着小郡主恭賀時,她就陪在孟窅的身邊。小謝氏擔心孟窅湊熱鬧,私下裡求她幫忙看顧。她也藉此機會對孟窅一番教誨。
此刻,孟窅半躺着喂孩子。月子裡不下牀,她心裡煩悶着,只有抱着孩子的時候心情才輕鬆些。說是抱孩子,也不敢讓她出力氣,徐燕扶她坐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從後頭替她託着孩子。小謝氏就在她身前看着孩子吃奶,勾着頭一眼不錯地。
新生的娃娃一天一個樣,孟窅是時時看着也不饜足。即便臻兒是個小懶蟲,吃奶的時候也不肯睜眼賞她一個眼神。懷裡是個精緻的姑娘,眼線又長又深,睫毛像兩把小刷子,額頭、嘴巴和鼻子都像明禮,一身瓷白的皮膚又細又嫩。她從大紅的襁褓裡露出一張粉嘟嘟的小臉,誘得孟窅時不時要湊上去親一口。
“快打住!孩子的臉多嫩,叫你這麼來回親,一會兒該皴了。”小謝氏頭疼不已。喂個奶也不安生,真真兒是孩子氣!
孟窅不樂意撅嘴。有了孫女,她在母親心裡愈發沒地位了。“我就輕輕碰一碰。”
“骨肉親情,主子頭一回做娘,愛也來不及,自是怎麼親香都不夠。小主子不往外頭去招風,回頭奴婢調一點羊脂膏子,早晚抹一層便不怕了。”徐氏早改了口,如今一口一個主子,已然把位子擺正了。
“你們一個兩個只知道慣着她!罷了罷了,我再多說,不過惹她的嫌。”底下人皆是風從,頭一個數靖王最縱容。小謝氏沒好氣的斜睨她,看着外孫女鼓着小臉吃奶。孩子很乖,吃奶的時候攥着肉肉的小拳頭,一下一下使勁。吃不着也會哭,不是撕心裂肺地嚎啕,她只嗚嗚地抽泣,哭聲都是秀氣的。
身後徐氏說話的聲音叫孟窅想起前幾日慘絕人寰的經歷,眼下想起來還是頭皮發麻。原以爲臨產的痛苦已經是人生所能經歷的極致,誰知爲這小東西的一口奶,竟比那時被撕裂的痛楚更可怕。
孩子唑着香甜的口糧,專心致志地吸吮。神奇的感觸把孟窅的心化成一灘泉水默默涌動,只覺再多的痛楚也比不上懷裡幼小的重量。
到底是年輕底子好,在徐氏的悉心照料下,躺了小半月後,孟窅恢復了泰半。這幾日正磨着小謝氏想方設法要擦身。按她的本意,原本是想沐浴的,可月子裡不讓沾水,被小謝氏一口否決了。即便是冬日,沃雪堂裡地龍燒得旺盛,外頭凜冽的寒意絲毫無法進犯。宜雨每隔一日會給她通頭,把疏齒的桃木梳子在兌了精油的熱水裡泡過,輕輕的從髮尾開始打理。如若不然,她可就臭了。
孩子也不總在她屋裡,美其名曰怕孩子吵鬧,擾了她調養。白日裡一會兒要餵奶,一會兒抱去洗澡。臻兒不挑食,四個奶孃哪個喂,她都乖乖地喝奶。徐氏安排奶孃們輪流上陣,奶孃的飲食每回也必須由她先過目。一面是防備有人拿奶孃做文章,一面也有心防着奶孃拿小郡主的口味作妖。孟側妃想自己奶孩子,她就不能讓小郡主更親近奶孃。
靖王崇儀每日不拘早晚,總要過來看一回。有時來得早,他也會隔着屏風陪孟窅說一會兒話。
孟窅百無聊賴地窩在軟枕上,耳邊是外間明禮和母親的對話。
剛纔小謝氏把孩子遞給靖王抱着,徐氏招來奶孃,把孩子的起居一一細說給靖王聽。話裡話外直說孩子如何乖巧,將小郡主誇得猶如仙子下凡、靈童在世。
孟窅懨懨地撇嘴,聽着奶孃把孩子一天喝幾回奶,睡幾個時辰,多少時間尿一回都掰碎了和靖王細細回稟。明禮聽她們說這些有何用……他又不用奶孩子……
“側妃睡下了?”崇儀逗了女兒,半晌不聞裡頭動響,衝着碧紗櫥邊伺候的晴雨問話。
“醒着呢……見天躺着,想睡也睡不着。”孟窅嘟着嘴說話,話音也怏怏的透着無力。
靖王往她的方向側了側身。心知月子裡規矩多,把她悶壞了。他聽出孟窅的沮喪,可一屋子女眷面前,他便是有寬慰的話語也不便出口。
“你好好養着。如今悶一些,是爲來日裡好。”
小謝氏滿懷欣慰地點頭,附和着又把月子裡的講究耳提面命一遍。
孟窅一聲不吭,反正自己說什麼都是錯。
崇儀又坐了一盞茶的功夫,向小謝氏告辭往勤本堂去。臨出門前,卻點名把齊姜叫走了。
稍晚,齊姜回來的時候,給孟窅帶回一隻扁長的嵌寶匣子。匣子一共三層,左右拉開後,露出盛着的各式九連環,金的、玉的、鑲寶的……格式排列琳琅滿目,都是寧王送來的。
若說這寧王真真是個玩家。各府送來的賀禮中,數寧王的最別出心裁。赤金打的文房四寶擺件、一箱子百花齊放的珠翠簪釵、另有,青紗罩的匣子大大小小十幾組,裡頭是一組組場景各異的泥人兒,有王郎臥冰的、孟母斷杼的……都是膾炙人口的寓言故事。這還不止,水銀灌的打金斗小小子、沙子燈等等民間的大小玩件也成箱的送進來。
送禮來的劉碩還特特向靖王解釋,寧王守着皇長孫不便前來,但禮單上一應物什都是寧王親自過目的。他與寧王先後得了子嗣,眼下對靖王倒生出親近的感覺。再者,靖王家是個女兒,而他有了兒子,狂喜過後,他心裡還生出一種微妙的歉疚,彷彿是自己搶了靖王的福祉。
“這是寧王府送給小郡主的。王爺讓側妃先收着,等小郡主大了在玩耍。”
齊姜爲靖王這番拙劣的藉口,眼裡沁着笑意。連日裡,各府各處的賀禮流水般地送進來,寧王的賀禮不是最精貴的,說是好玩更貼切一些。靖王單獨取出這份賀禮經她的手送過來,不過是尋個由頭討孟側妃歡心。
孟窅果然眼睛一亮,人也精神起來。她好奇地伸手,取出匣子裡的九連環挨個兒玩賞。一匣子都是精巧的工藝,輕易解不開,正是打發時間的好消遣。
各色九連環片刻鋪了滿牀,齊姜搖搖頭。
“主子還在月子裡,這些費神的玩意兒也要適可而止。何況這些都是給小郡主準備的。”
她本性嚴謹,從不說玩笑話。孟窅被月子的大道理憋壞了,眼下好容易見着有趣的事物,聽她的論調又是勸誡說教,不由一下會錯了意。她一肚子的苦水無處訴說,正巧母親看奶孃給臻兒餵奶去了,目下不在屋裡。少了母親的約束,囤積的怨氣都向着齊姜而去。
“我本性頑劣,姑姑看不慣,大可尋了莊重的主子去服侍,也免得我跟前受累。”說着,把身子一扭,背對着齊姜獨自撥弄着一把銀白的魯班鎖。
齊姜被她一噎,也知道自己的話起了反作用。孟窅在氣頭上,她識趣地把話咽回去,只交代宜雨守在屋裡。靖王還等着自己回去覆命,方纔她跟隨靖王去取匣子,還未向靖王回稟孟側妃的近況。
崇儀曉得孟窅必定喜歡那禮物,聽齊姜回了話,更多地想問孟窅的飲食用藥。
“主子這幾日身上爽利多了,徐姑姑每日爲主子按摩,也安排下藥膳。孟夫人也盯得緊,主子每餐雖進得不多,補湯一次不落的。”
崇儀心下稍安,他清楚玉雪的習性。她雖然貪口腹之慾,食量卻小。聽說她把補湯都用了,想來當了娘,她也知道輕重了。
“玉雪年紀小,心性不定。孤將她託付於你,還望姑姑多加扶持。”
話裡對齊姜十分尊重,他也明白,孟窅屋裡只有齊姜能拿得住她。便是自己,往往被她撒嬌一番就心軟由着她胡鬧了。
齊姜連忙躬身,口稱惶恐。“這是奴婢的職責所在。”
“姑姑請起。”崇儀生得俊逸,聲線也是溫潤清朗,素日御下多有懷柔。“王妃病勢起伏,府裡瑣事擾得她無法悉心靜養。待郡主大一些,就讓側妃協助王妃處理內務。她有些小性子,倒也能聽勸,有齊姑姑從旁提點,本王亦可安心。”
齊姜心頭突地一跳,才知道王爺對側妃竟如此用心。她一時也感慨,這位主子真當好命,只怕來日更大的福分等着她。
“承蒙王爺器重,奴婢不敢懈怠。”齊姜心裡有了底,說話又從容起來。俄而還把孟窅日常小事說與他聽。
“側妃愛乾淨,前兒要晴雨幾個準備湯浴,被孟夫人訓得哭了一回,這兩日很是委屈。”
“胡鬧!”崇儀聽人說過月子裡流淚對眼睛不好,心裡又急了。“都是爲她着想,哪來的委屈?你只回去要她好好養着,不許任性。”
齊姜領命,卻是輕笑。靖王自己捨不得對她說一句重話,倒叫她拿着雞毛當令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