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窅並不知道貫虹橋上的小插曲。花蘿是前頭正院的人,孟窅自是不會把手伸到前頭去惹人嫌,自己的椒蘭苑尚且依仗着齊姜與方槐安行事。正院裡,她願意管一管的也只是崇儀的吃食,而崇儀又時常在椒蘭苑起居,她便樂得甩手。她有兒有女,肚子裡又揣着一個,哪裡還有旁的心思。
榴月的熱浪盤旋在望城的角角落落裡,孟窅囑咐下去,白日裡不讓孩子在外面玩耍,在瑞榴居二進裡騰出兩間來,單給臻兒做遊戲。屋裡也不許放許多冰山,免得玩得起汗時,一冷一熱地反而容易找病。到了太陽下山以後,她便帶着孩子在園子裡散步。懷了第三回,有些事無需徐燕提醒,她自己也知道保養。母親和姑母都提醒過,埋怨她不愛惜自己,生養得太頻繁終歸虧血氣。她哪裡不明白長輩的關心,她想和明禮長長久久的廝守,還要看着幾個孩子長大成人,就得好好護住自己的身子。另一邊,崇儀雖然不曾言明,卻也託錢益每旬爲孟窅請脈。
傍晚橘色的陽光灑遍椒蘭苑,爲草木枝葉披上一件耀目的金縷衣。臻兒牽着徐燕的手蹬着小短腿,走兩步就仰起頭去看一旁的孟窅。見孟窅也被人扶着一步一步地走,她才捉緊徐燕的手,學着孃親時不時看一眼腳下的石子路。
眼下梅雨才過,小徑兩旁的梅樹與桃樹上都結了果子,小姑娘歪着頭從翠綠的枝頭間分辨。
“娘!”稚嫩的嗓音清脆地響起,臻兒一手捉着徐燕,一手指着頭頂一片綠意。桃樹枝頭結了青色的小毛桃,只有核桃大小,毛絨絨的十分可愛。
“要!”臻兒一邊說一邊點頭,她如今想要什麼,都能明確地表達出來,用飯的時候點菜十分熟練。這個時節上果品多,杏子、李子、枇杷、楊梅……臻兒每日午睡後都能吃到不重樣的果子,便覺得眼前掛在樹上的小桃子十分親切。
“那個不能吃,咱們回去吃香香的大桃子。”孟窅溫柔地低頭看去。這裡的桃樹是觀賞用的,開花時灼灼夭夭雲蒸霞蔚,果實卻又稀又小,顏色也是青綠的,根本無法入口。
臻兒停下腳步,折身想着孟窅跨出一步。小姑娘腳步蹣跚,吊着徐燕的手,踉蹌着向孟窅撲過去。徐燕忙不迭蹲下去,抄手夾在孩子的腋下把她扶穩了送到孟窅身邊。
臻兒脫開徐燕的手,張開手一把揪住孟窅杏紫的裙襬,仰着頭大聲道:“要!”
孟窅停住腳,哭笑不得地垂下頭看着執拗的小姑娘。
她身邊的晴雨亦是眼中含笑看着小郡主粉嫩的小臉,一雙手扶着榮王妃,以防孟窅腳下不穩。
徐燕扶着孩子柔軟的小身子,好脾氣地與小姑娘商量:
“這裡沒有碗兒匙子,郡主想吃桃兒,咱們回屋裡吃好不好?”
臻兒便點點頭,摸着孟窅的裙襬抱住她一條腿,仰頭對着孟窅精準地找到兩個準確的詞:“回去,吃!”
“你這小饞貓,也不知是隨了誰。”孟窅彎不下腰,只能搖頭苦笑。
晴雨在她身後與徐燕對了個眼神,抿脣忍住笑,心說可不是隨了榮王妃,也不知是誰在屋裡各處擺着解饞的零嘴,連王爺如今都被榮王妃帶歪了,時不時拈兩顆松仁核桃嚼用。
“好,咱們回去吃甜甜的大桃子,好不好?”孟窅很快妥協,於是一行人折身往回走。徐燕已經吩咐小丫頭先回去準備桃子。
片刻後,臻兒兩手捧着碩大的桃兒,一邊看着徐燕手裡正在剝皮的那顆。俄而又側過頭問身邊搖着團扇的孟窅。
“要。”她垂下小扇子一樣的兩排睫毛想一想,不確定地試探:“桃?”
孟窅聽她又蹦出一個新的字眼,眼睛一亮,高興地誇道:“臻兒說得對,是桃兒。咱們臻兒真聰明!”
可小姑娘並未沾沾自喜,小嘴一噘,嚴肅地咬着字眼:“要桃兒!”
說着,怕孟窅不理解,她着急地四下看顧過,視線落在自己捧着的桃子上,忽然靈光一現。她把大桃子放下來,指一指大桃子,又回頭指着外面。“外面、桃兒。”
孟窅方纔領悟,這是還惦記着外頭的小毛桃呢!
“那個是酸的,不能吃。臻兒吃徐姑姑給的甜桃子。”她搖搖頭,好聲好氣地哄說。
可臻兒不依,氣鼓鼓地撐着自己的小肉腿挺起身,提高嗓音強調。
“要!”又見孟窅或徐燕都沒有動作,她便撅着小屁股在榻上飛快地爬起來,在孟窅腿上拱來拱去地纏磨。
徐燕見狀,連忙放下手裡的桃子,扯了沾水的巾子擦一把手,先把孩子抱起來。榮王妃的肚子已經凸顯出來,可不能讓小郡主不知輕重地蹭過去。
臻兒被人從孟窅香香的懷抱裡抱起來,立時就不高興了。她推着手抗拒徐燕,轉頭瞥見蝦鬚簾子下顯出來的人影,激動地叫出聲來。
崇儀一進門便迎來女兒殷切的歡迎,深邃的星眸中也蘊着愉悅。屋裡丫頭僕婦挨次屈身拜見,徐燕也抱着孩子彎一彎膝蓋,她懷裡迫不及待的臻兒已經向崇儀的方向探出身子。
“小心。”孟窅起身不便,視線一刻不離地盯着孩子。細想來,她彷彿從沒有正經給明禮見過禮,身邊人也都習以爲常了。
臻兒掛念着她的小毛頭,非但不領情,搭着崇儀的肩膀告了孟窅一狀。
“要,娘不給,小氣。”她纔剛回說話,通常是一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一氣兒說出六個字來,這就十分了不得。
崇儀驚喜地抱着女兒,一時便覺着即便女兒要天上的月亮,也得滿足她纔好。
“她要什麼,你給她便是。”從前老大誇口端寧聰敏,他只覺得自己的女兒比端寧更乖巧伶俐。還有阿滿虎頭虎腦的,比老大家的琪哥兒看來都結實。
孟窅見他毫無原則,沒好氣地剜他一眼。“你還慣着她。你閨女的倔脾氣,都是你慣出來的!”一壁把裡頭的緣故說給他知曉。
崇儀顯然不以爲然,只顧着順應閨女的心意,拍着她哄:
“這有什麼?叫人摘來給她玩一會兒就是了。”他把孩子遞還給徐燕,折身坐在孟窅的右手邊,看着悠車裡努力翻身的長子。
孟窅搖着手腕,送一陣香風與他。她拿女兒沒轍,聽明禮不在意的語氣更是苦惱。“那個也不能吃,何苦摘下來。”
“要!”臻兒更加響亮的喊起來,大眼睛灼灼地盯着崇儀。她知道父親剛纔答應自己了。
崇儀哪裡抵得住女兒灼熱的視線,可也顧忌孟窅的顏面,轉了個念頭。
“你娘說得也不錯,外頭的桃子不能直接吃。大桃子剝皮吃,小桃子不是一樣的吃法。”他煞有介事地與女兒解釋,轉頭不負責任地把難題扔去膳房。
臻兒懵懂地在父母間來回看過,認真地思考起來。她知道雞蛋有很多吃法,蒸蛋嫩滑,蛋花湯鮮美,炒雞蛋香噴噴的……
崇儀便瞧見女兒猶豫地點點頭,乖順地安靜下來
陸麟得了師傅的指示,抱着一笸籮毛桃,眉開眼笑地走近膳房找湯正孝。他得把老湯傻眼的模樣看仔細,好回去學給師傅看。
小德寶抓耳撓腮,懷疑是不是陸麟傳錯了話。“王爺真的這麼說?這……能吃嗎?”
“錯不了。”陸麟一口咬定,收斂起嘴角的幸災樂禍,十分懇切地高捧起湯正孝。“有湯大師傅在,還有什麼不得的?!”
湯正孝模糊一笑,心知這小子和他師傅一樣詭,存心要看他的笑話。
“師傅,您真要用這小毛桃?”送走了落井下石的陸麟,小德寶好不同情師傅。
湯正孝冷哼,他不能叫高斌那老東西得意。主子想吃龍肝鳳髓都得設法做出來,何況只是幾個小毛桃。他也不怕事,抓了一把小毛桃在手裡略作思量,不多時便自如地吩咐小德寶去開庫去白糖、竹鹽和去歲熬的槐花蜜。
沃雪堂裡,孩子不記事,一覺起來,哪裡記得昨天心心念唸的毛桃。膳房把醃好的脆毛桃盛在高足蓮花碗裡,壘成冒尖的小山。獻上來的時候,小郡主捏着弟弟的腳玩得不亦樂乎。
孟窅招手攔下想把東西捧去給小郡主的宜雨。既然女兒不記得,就不要給她吃了。小孩子的脾胃弱,奇奇怪怪的東西還是仔細些爲好。
宜雨便把小碗捧給孟窅,扶起碗裡的銀籤子,細聲解釋:“小德寶說,湯師傅用槐花蜜醃的,還有一罐子青梅。”
孟窅便試着咬一口。那桃子肉少核大,果肉又緊,吃口脆脆的,表面裹着的蜜漿清甜細膩。
“真真是難爲湯師傅。”她嘆了口氣,便叫宜雨取一把金錁子賞膳房。身邊兩個孩子玩得正高興,臻兒樂此不疲地撥開阿滿的小手,把他的小肉腳放回原位。
孟窅端起碗喝一口溫水,看了眼蓮花碗的小桃子,提聲把宜雨叫回來。
“你方纔說還有一罐子青梅?”
宜雨便回說眼下就放在茶房裡,又補充道:“小德寶說,那個更耐放。等蜜漿浸透進去,味道更好。”
“拿捧盒裝了,給王妃姐姐送過去吧。”左右她這裡不缺吃的,前兒孃家送來的紫蘇梅子還有兩罐沒開封呢。如今李王妃依舊病着,送藥時用一顆可以緩解湯藥的苦澀。她這裡零嘴多,擱置着反而浪費。
李岑安收下醃梅子,客氣地讓人回禮,送來一下子花糖。至於那梅子,當天便叫林嬤嬤混在藥渣裡倒出去。西苑給的東西,她可不敢叫自家小姐入口。
李岑安病了一個夏天,眼見着崇儀無動於衷,她心中悽苦,卻也不得不讓自己“好”起來。她是真的病過,既是心苦也是氣悶。妻不妻妾不妾的處境叫人難堪,靖王的不解釋更讓她心寒。她可以想見外頭人對自己的同情或輕看。
李岑安丟不起人,索性借病躲起來。私心裡,她還存着一絲癡念,希望靖王能來探望爲病痛折磨的自己,慰藉她的苦楚。可她從日出等到日落,從榴花灼灼等到桂香幽幽,僵持到秋風漸起,靖王沒有任何表示。她的心就涼透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病”下去。於是,她認命地收拾起自己的固執,主動向靖王示弱。從前初一十五,靖王必會來的,如今連這兩個夜晚也不再是她的專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