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工拔步牀的雕花槅板中央鏤了空兒,嵌進一片片通透的玻璃,從前昏暗的牀架子裡因着光透,空間也感覺開闊起來。原本隔板上雕着寓意吉祥的畫兒,什麼瓜瓞綿綿、榴開百子、纏枝葡萄,皆是多子多福的吉祥紋樣。孟家小謝氏過來看過一回,還把碧桃觀開過光的平安福掛在東西兩頭,果然孟窅平安生了大胖小子。說要換成透光玻璃的時候,小謝氏私底下勸過一回。
“葫蘆、石榴都預示子嗣昌盛,不能糟蹋了!”尤其裡頭還有一副觀音送子,摳了去開罪菩薩可怎生是好?
孟窅也覺得糟蹋。她喜歡工匠的手藝,還讓她屋裡一個擅臨摹的丫鬟鬆雨照着描花樣,繡在荷包上,逢年過節賞人也有面子。她和崇儀提了一句,後來摳下來的雕花圓木板就出現在安和堂二樓的窗扇上,就嵌在玻璃窗扇正中央,竟也挺般配。
彼時,孟窅後知後覺地發現,怪道四月裡他整月都住在沃雪堂,本來還以爲是不放心她坐胎,多陪着一些。原來是正院裡在動工,無處歇腳。這話她沒心沒肺地和崇儀說了,被崇儀佯怒着捏了一把臉,當時都有些疼。
“好你個沒良心的!你自己想,這一前一後大動干戈都是爲了誰?”
孟窅十分慚愧,連着幾日替他剝荔枝、剔櫻桃核兒,事事親手伺候着。
那會兒,光華洋洋灑灑的落在屋裡,映得她花容明麗,櫻脣荔腮。崇儀便一遍遍親在她光潔的臉頰上,鼻尖縈繞的是比荔枝還香甜的她的味道。怎麼眼前的玉雪憔悴失色,健康的血色褪個乾淨,連指尖都是蒼白的……
崇儀的心揪得難受,抱着她不知從何着手。“有我在,玉雪,我在呢!”
孟窅哭得發抖,吸氣的時候都是斷斷續續的,哽咽聲像是被人揉碎了。
“我們、的孩子呢……”
崇儀默不作聲,他感到從未經歷過的無力。他的舌尖發麻,嘴裡都是苦澀的味道,喉間滾過一個模糊的音節,終歸沒法從自己口中吐出叫她傷心的話。
他不做聲,孟窅還是哭了,埋在他心口聲嘶力竭地,哭得像個孩子。崇儀便抱着她,順着她因傷痛而彎曲的脊樑拍撫。掌心裡生硬的骨幹傳遞着她的痛楚,才躺了幾天,她就顯見地瘦了,骨節凸立出來,一不小心怕就捏碎了她。
“你看過他嗎?”孟窅小心翼翼地問,因爲他的沉默慢慢接受令她心碎的事實。才從迷霧中掙扎出來,她已是體力告竭,腦海裡彷彿有低沉的鐘鳴悠悠盪盪迴繞不休。
崇儀扶起她,擔心她透不過氣來,就讓人靠在自己胸前。他聽見她話音微弱,滾燙的淚珠一邊就砸在他手背上,就像砸在他心尖上。
“看過,替你也看了。他很乖,他還會再來。”說話的時候,他自己也忍不住眼眶發熱,下巴抵在她發心上,不敢讓她看見。她自嫁過來,不說事事順心,但遭這樣大的罪卻是頭一回。他想着,若是玉雪和自己鬧,便什麼都願意許她,可她偏不鬧,只嚶嚶嚀嚀的流淚傷心,把他的心也揉碎了。
七月泛白的日光稀薄而無力,灑在身上時無法驅趕鑽進骨縫裡的涼意。崇儀把人哄睡下後,叫來徐燕和晴雨守着她,獨自走出屋外。
高斌無所適從地跟上去,心疼那個沒開眼的小公子,更心疼失了孩子的三爺。他祈禱榮王妃早日振作,否則誰來撫慰三爺心裡的苦。
主僕二人走到瑞榴居外,才跨進院門,就看見階下一大一小兩個人影。齊姜牽着正向外伸手的小郡主,那孩子一眼瞧見父親的身影,小臉就亮起來。
“父王!”臻兒邁出小腿,掙開齊姜攙扶的手。她如今說話已經很順溜了,每天跟着孟窅出門散步的時候,睜着一雙好奇的大眼睛喋喋不休地提出千奇百怪的問題。中元以來,她見不着孟窅,已經哭鬧過幾回。她們姐弟連心,臻兒一哭,襁褓裡的阿滿也跟着哼哼。
崇儀便每日親自過來看一眼,也好叫自己放心。他還把兩個孩子的近況轉述給昏睡中的玉雪,她最疼愛兩個孩子,也許聽見孩子的事,能讓她早日醒來。
崇儀抱起撲上來的女兒,對上孩子泛着水光的眼睛,知道她又哭過了。
小姑娘熟稔地張開一雙小手,攬着崇儀的脖子,湊近他耳邊竊竊地問:
“父王,阿孃呢?弟弟沒了嘛?”
她回頭看一眼,想起房裡的阿滿弟弟,又補充道:“另一個弟弟!”
她聽大人們說,孃的肚子鼓起來,裡面裝着她的小娃娃。徐姑姑也說,等孃的肚子消下去,她就又多一個阿滿弟弟。可今天乳母忽然叮囑她不能再提小弟弟,不然娘會不高興。
崇儀摸摸孩子細小的辮子,觸感微涼,也不知在外面呆了多久。他向臻兒身後眺去,齊姜已經領頭跪下去,無聲地請罪。
靖王下令不得在兩個小主子面前談論榮王妃小產的事,怕嚇到孩子。今天聽說榮王妃醒了,乳母自作聰明給孩子提醒,雖是好心卻有違王爺的旨意。小郡主也是聽乳母提起榮王妃會不高興,所以才鬧着要出來。
臻兒執着地等父親給出答案,琉璃似眼珠子裡清澈通透。她發現崇儀跑神,還扭着往上爬,想與崇儀平視。
“小弟弟生病了,你阿孃在照顧小弟弟。”
臻兒歪過頭想了想,她知道生病就要被送去別的屋子。從前有個乳母忽然病了,後來才知道是生病被接出去治病了,後來就再也沒見過。
“那小弟弟還回來嗎?阿孃什麼時候回來嗎?”小姑娘慌張地追問,眼眶已經紅起來。她喜歡弟弟,更喜歡阿孃。阿孃照顧小弟弟,會不會也跟着出去,然後再也不回來了?
“阿孃過兩日就回來,阿孃捨不得臻兒和阿滿。”見嚇着孩子,崇儀拍了拍她,苦澀地輕哄“小弟弟還要在外頭養病,以後再回來。”
“女兒有糖,都送給小弟弟,吃藥不苦。”
孩子天真的善意讓人心酸,崇儀讓高斌按照郡主的吩咐去抱她的糖罐子。
“臻兒長大了,知道體貼你阿孃。阿孃知道肯定歡喜。”
高斌不假他人之手,親自與齊姜去取來。他抱着拳頭大的南瓜肚白瓷小圓罐,老臉上笑得欣慰。多好的孩子,倘若小公子沒夭折,長大了一定也和他姐姐一般純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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臻兒翹起脣角,開心地笑着。阿孃歡喜起來,就會早些回來吧。
崇儀陪女兒說了會兒話,又去看過兒子。長子午睡醒來,撐着自己的小胖腿坐直上身。乳母喂他吃米糊時,他乖巧的銜着湯匙,兩頰鼓起來慢慢地品。他吃得很認真,涓滴不灑,是個愛乾淨的孩子。
桓康王體恤地許了崇儀的假,他便日日陪着玉雪和孩兒。孟窅醒來後,他每日裡和她聊得最多的就是兩個孩子,說着孩子的乖巧,說着孩子想念孃親。
孟窅躺得渾身無力,請問過陶知杏後,便摞起靠枕讓她靠着做一個時辰。她精神不大好,說上三兩句就停下勻一勻氣息。崇儀一直耐心地等着她,見她凝着愁苦的眉間輕鬆開來,才溫聲續說:“咱們臻兒懂照顧人了。”
說起孩子的事,孟窅才露出些許柔軟的笑意,撿起話頭來問他。她才失去一個孩子,對臻兒和阿滿便更上心,吃什麼、幾時吃、吃多少……事無鉅細都要問一句。
林嬤嬤代表王妃來探望,帶來極厚重的問禮,知道靖王在屋裡,規規矩矩地在門口等候通傳。這些天前前後後已經送過三波。李王妃見不到靖王的面,無功而返後只有讓人送些東西來,如此反覆以表心意。前幾回來,孟窅昏睡着。這日聽說孟窅醒了,李岑安急忙又從庫房裡挑出一批送過來。
秦鏡沒有冒頭,理由也好找。孟窅不叫太監進屋的習慣,府里人都知道。方槐安和徐圖如今也只能在次間回話領差事,再往裡間去就不許了。他不去,是不想去觸靖王的黴頭。人是和王妃一道摔的,下絆子的是王妃留下的花蘿,東苑的誰也討不着好。
李岑安也不敢去。前段時候,孟窅昏着,她每日都去。孟窅醒了,她便心虛起來。她怕看到靖王審視的目光。
林嬤嬤進屋來,把寬慰人的好話顛來倒去地說。說話的時候,眼梢始終留心着靖王的神色。發現靖王眉頭微動,似是不耐煩的徵兆,她立時掐了話音,惴惴地凝視着牀上的孟窅。
孟窅垂着眼簾,歪在靠墊裡低頭嚅嚅:“眼下我身上沒有氣力……等我好些,再去王妃屋裡回謝。”
她本以純純赤誠之心待人,不會說那些客套逢迎的虛話。乍然學起虛與委蛇的場面話來,她咬着乾澀的下脣,低垂的眼眸裡光點閃爍。
清醒後,她反覆夢見一個場景。夢裡有一雙瘦肉的手,乾枯蒼白的指節緊緊地抓着自己,把她拽進深不見底的黑暗裡。她就在不見天日的黑幕裡不斷下沉,不斷墜落……那雙手,她認得……
崇儀聽她說得磕磕巴巴,益發心酸。一夕之間,玉雪被迫成長起來。她彷彿是挑着字眼,編寫出拙劣的藉口,一邊說,一邊不自然地避開眼神的接觸,臉色逐漸青白。
孟窅在屋裡養足了兩個月,期間小謝氏隔三五日便來一回。小謝氏看着消瘦的女兒,穩住自己的情緒好言寬慰。
“你還年輕,身邊已經有一對兒女。多少人羨慕你的福分還來不及……放寬心,且把身子養好。只要靖王疼惜你,孩子早晚還會有的!”
孟窅點着頭,心裡還是鈍鈍的疼。她和明禮的孩子,每一個都是寶貝,少了哪個都是摧心肝一般。可母親說得在理。她不能倒下去,她還有臻兒和阿滿。她的長女長子還太小,離不開親孃的呵護。還有明禮,每日忙完公務,還要撫慰她的病痛。那也是明禮的孩子,他的心痛不會比自己少,不該再讓他來分擔自己的心痛。
樑王府裡來的是胡瑤,她和孟窅有私交,樑王妃丁寧很放心。孟窅在她面前無需故作堅強,與她痛痛快快傾訴了心事。胡瑤知道痛失骨肉的傷,她至今還記着自己無緣的女兒。孟窅有靖王的呵護,來日還有希望。她和樑王已然陌路,甚至爲留住唯一的兒子,她不得不強打精神多方周旋。兩個同病相憐的人抱頭哭過一場,孟窅反倒紓解開心中的鬱結,眼底的烏雲揮散開去。崇儀見了,專程送禮答謝,更讓方槐安委婉地請求樑王妃丁寧,方便胡瑤在兩邊走動。
寧王自己死了兒子,派人送了一些東西聊表哀悼。崇儀比照着回了,東西直接送進庫房裡,沒有給孟窅過目,以免勾起她的傷心事。
恭王不落人後,也讓府裡女眷出面探望。可惜不着調的恭王妃童晏華帶上側妃一起登門。一頭讓曹韻嬋去探望孟窅,自己往李岑安屋裡坐了一會兒就回去了。不必崇儀出手,恭王聽說後少見地動了怒,直接冷落起童晏華。沒幾日就聽說恭王書房裡那對姐妹花一起提了名分,身爲女主人的童晏華卻是最後知道的,把她氣得仰倒。可她不敢和恭王吵鬧,咬牙吃了新侍妾的敬茶,好一段時候夾緊尾巴做人。
恪郡王府正妃池晚也隨後而來。側妃韓玉沒有露面,她比孟窅晚一個月,眼下剛進了五個月。開春時,孟窅韓玉先後傳出喜訊,大夥兒還說笑兩人緣分不淺。眼下變故橫生,池晚不免唏噓。這一回李岑安趕來圭章閣,與孟窅一同見了來客。
“孟妹妹身上弱,我替她多謝諸位姐妹的心意。”孟窅神色懨懨的,李岑安便站住來說起場面話。池晚客氣地讓了讓,溫柔地勸孟窅多保重。
等把池晚韓玉送出門,李岑安才恍然發現,有時日沒有和孟窅搭上話。自那以後,孟窅規規矩矩地管李岑安叫王妃,姐姐兩個字再不曾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