踱步走回桌旁,葉明苑低頭看了眼桌子上的菜。燜土豆、紅燒茄子並着一盤涼菜。三道菜均不見半點葷腥,米飯也不是平日裡吃的白米飯,而是糙米飯。
農家的手藝自然比不上書院中的廚子們,卻好在更有俗世間的煙火氣和幸福感。
上輩子慣愛擠時間的緣故,葉明苑吃飯都是三下五除二搞定,往往只要五六分鐘就能搞定一餐飯食。但這一餐飯葉明苑卻吃了許久,並非是因爲糙米難嚥,也非菜不下飯,事實上她上一世很多時候吃得還不如這個好。她之所以吃的如此慢,是想嚐嚐家裡的味道。
葉父葉母都是遠離庖廚之人,上一世葉明苑又伶仃孤苦,是以她還未曾吃過一頓家人親手做的飯食。想到山上農戶溫馨幸福的一家人,她委實從心底生出一絲豔羨。
嘆了口氣,她伸處筷子去夾土豆,卻被院子中傳來的巨大聲響嚇得手抖了抖。
“這是給人吃的嗎?一點油星都沒有就算了,飯菜上還帶着一股柴火味!呸,餵豬,豬都不會吃!”
放下手中的筷子,葉明苑顧不得腿上的疼痛快步打開了門。
就着天邊幾朵晚霞,她看清了院子中的情況。
一個身着錦衣的年輕公子正站在門口罵罵咧咧,院子中是被砸裂的食盒和灑了一地的飯食。微微發黃的糙米粒在地上滾了一圈,被灰塵染成了灰黑色。碎裂的瓷盤渣落在菜餚間,驚散了地上悠閒爬動的蟲子。
葉明苑心頭火起,沒有去管圍觀的人,緩步走到了食盒前站定。
“柳問。”
錦衣少年看到她,怔愣了一瞬將口中罵罵咧咧的話收起,躬身行了半禮:“講書。”
葉明苑輕笑了聲,眼中有未曾來得及沉澱的火氣:“飯菜不合胃口?”
她站在樹影下,柳問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只當她也和自己一樣,收回的抱怨立刻如洪水般奔涌而出:“是啊!別說肉了,連個肉渣都沒有,米飯還那麼糙,根本不是給人吃的!”
負在身後的手微微握拳,葉明苑面上仍維持着笑容:“你還記得夫子說過什麼嗎?”
柳問抓了抓頭髮,神色疑惑。葉明苑也不要他答,兀自說道:“這些飯食是農戶們特意爲我們準備的。”
柳問神色變了變,不只是他,圍觀的其他人也隱約察覺到了葉明苑反應不對。
“這又如何?”
是呀,這又如何?聽了柳問的話,葉明苑心中冷笑。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這事她不管最好,卻偏偏出手管了。第一次,她感激起了身上講書的身份。
“你覺得這些飯食很差,是也不是?”
葉明苑平日裡不笑嘴角也微微翹起,更何況她還見誰都笑眯眯的,此刻驟然冷下臉來,柳問自是被她唬了一跳,下意識的,他點了點頭。
“是!這些和你素日裡吃的相比確實難以下嚥,沒有葷腥你就要大發雷霆。但這卻可能是底層的農戶們能夠吃到的最好東西!甚至,有些人可能還要吃些隔夜的剩飯剩菜,更甚者還可能會餓着肚子!”
本來議論紛紛的圍觀之人此刻都停了下來,在場的衆人多家世顯赫,自幼養尊處優慣了自然覺得柳問發泄怒火的舉動沒有什麼不妥。此刻被葉明苑如此一說,他們只覺得面上有些發燙,好似葉明苑說的並非柳問,而是他們一樣。
柳問作爲家中幼子,素日裡父母寵愛兄嫂疼愛,何曾被人如此下面子?雖然他心中也隱隱認同葉明苑的話,但骨子裡可笑的自尊卻不允許他輕易敗下陣來。咬了咬牙,他反問道:“那又如何?”
怒火達到頂點反而成了極致的冷靜。葉明苑按捺下想要揍人的衝動,繃緊的脣線微微軟化成一個笑容:“那又如何?”
她半蹲下身,將食盒拼接在一起,而後不顧被割傷的可能一點一點將地上的飯菜重新放了進去。
相比男子,她本就瘦弱許多,一蹲下更顯得只剩下了小小的一團。但無論是柳問,抑或其他人,都不能忽視她的存在。
及至將飯菜收拾乾淨,她才提着食盒重新站了起來。
天邊的晚霞早已被這場爭執嚇得四散而去,清冷的月光灑了一地,卻比不上葉明苑面色寡淡。她聲音平靜,早已沒了之前的怒意:“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君尚在民之下,更何況是臣?耽於自身安逸享樂,眼中卻無百姓,如何做一個好官?”
柳問爲她氣勢所震,更被她話語間的寒意壓得節節敗退,腿一軟竟直接跪坐在了地上。圍觀之人無一不噤若寒蟬,葉明苑卻連看都沒看,提起食盒徑自走進了寢房。
路過隔壁的五皇子和七皇子時,她腳步頓了頓,卻什麼都沒說,直接走過關住了門。
先是被她的問話問得心神劇震,又看到她如此大膽的舉動,圍觀的學子心中對葉明苑早已不能用佩服二字來形容。他們尚不及弱冠,自然有着對未來的期許和嚮往,心中也有着爲民請命的壯志豪情。
卻不料,僅是爲湊熱鬧而來,卻被逼問羞愧而去。這羣天之驕子頭一次體會到了和別人的差距,難怪葉明苑御宴被誇,難怪她比自己年幼卻已成爲講書,難怪她敢無視兩位皇子卻不受懲罰。人比人,方能現出高下,是他們自視甚高了。
漲紅着麪皮,他們紛紛掩門散去。
柳問在冰涼的地面上頹然坐了一會兒,半晌才慢慢反應了過來。咬了咬牙,他一雙黑亮的眼睛中滿是忐忑羞愧,內裡卻又燃燒着不服輸的火焰。扯開嗓子,他喊道:“葉講書,此次是我錯了!但你相信我,我日後定然是一個爲民請命的好官!”
半晌,葉明苑的屋子仍是沒有半分動靜,柳問頹然一抹臉,這才掩門而去。
五皇子面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早已斂起,此刻一張俊朗的面容上滿是嚴肅,看了一眼隔壁緊閉的大門,他輕聲道:“難怪……難怪呀……”
七皇子也抿着脣,聽着他感嘆,卻沒說話。
月色流淌,緩緩又是一夜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