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並沒有在近防區停留太久,便載着心力交瘁的淮城軍政高層和他們得罪不起的貴賓沿原路返回。問題是,整個接待行程還沒有結束,參觀的最後一站是“一號地洞”工程營地,還是某位貴賓一手打造。
淮城軍政高層本來都已經商量好了,到了地方就死命吹捧,說那位端掉了“毒沼區”,是如何“功在當世,利在千秋”,先把人捧得高高的,以後纔好繼續打交道。
可如今,再按照原來的方案,是否就等於間接贊同了那位“橫向發展”“向荒野要空間”的“施政綱令”,是不是就等於給淮城乃至安城、夏城的現有利益集團傳遞了“我們支持安夏線”的信號?
至少也給那位年輕的“在世神明”,以及已經“靜極思動”的“安百戰”留下了口實?
開什麼玩笑!
別看他們是現有城市治理體系的頂點,是名符其實的“當權者”,可這種話輕率出了口,撬動的可絕不是單純一個淮城的局面……
就算是用最保守的思維格局去琢磨,也有一個粗糙的結論:夏城,這個以一城之力裝了三個超凡種,而且與市政、軍事力量結合得頗爲健康的東亞大都市,對他現有的勢力範圍已經不太滿意了嗎?
安城同上。
這有悖於過去幾十年“城邦化”格局形成的直覺習慣,但那個年齡最小的少年人,顛覆人們的習慣早已不是第一回了。
“真是烏雲蓋頂啊,壓力山大。”側翼隨行的深藍行者隊伍中,趙汐嘖嘖感嘆,“才過了一個岔道口,已經有兩輛車脫隊了。”
弗里斯嗯了聲:“淮城這邊,亂套了啊!劉少校,你作何感想?”
“只是高層亂了而已,底下的人東奔西竄這麼些年,早習慣了。”
劉峰明依舊是那種刻意的冷靜模式,但今天他的話格外多:“自從城外的‘毒沼區’被‘一號地洞’替代之後,這些高層就已經混亂了,是迎合還是應付,他們的腦子都不夠清楚……這也罷了,湖城事後,依然如此,怨得誰來?”
到達“一號地洞”之後,淮城軍政高層終究還是沒撐過太長時間,就着羅南“留這兒見見老朋友”的說法,草草做了番表面文章後,便倉促下了臺階,跑得不見蹤影。
另一位貴客安東勝,表現得與羅南同進同退,也留下來。
“一號地洞”工程營地這段時間變化不小,大量土方作業將原本的“毒沼區”徹底變了模樣。
羅南卻是一直在關注的,再有貓眼、弗里斯介紹,依然熟門熟路。
可這裡也有點兒意外情況,就發生他和安東勝一起拜會拉尼爾大主祭的時候。
拉尼爾大主祭親身過來之後,並沒有變更居所,仍然是在工程營地那處多次轉換爲神聖空間的大帳篷裡。
羅南和安東勝過來,他出帳篷迎接。
說起來,這還是羅南與他首次真容相見。
對羅南,他倒是一副老相識模樣,伸手相握,一如既往稱呼爲“羅教授”;可對安東勝……
“東勝啊,有些年沒見了。”拉尼爾大主祭握手的同時,竟然又伸出另一隻手,拍擊安東勝的肩膀,表現出極明顯的親近模樣。
安東勝也笑起來:“是有些年頭了。”
羅南微幅挑眉。
說起來,自從相對坦誠地交換了“技術研究方向”這麼一個比較關鍵的問題答案之後,羅南和安東勝正在快速的熟悉之中。
兩個人都有這個需要,也知道彼此都是這般。
這是個不錯的開始。
當然了,安東勝那邊過於“純淨”的修行路線是一根刺,也許安東勝對羅南也有一些“微妙看法”,但至少羅南這邊並不想一葉障目,且安東勝表現出來的對“安夏線”的優先級,明顯超過了“收藏品”。
這種傾向性,這種利益和資源上的傾向性,讓羅南有一點兒意外,卻也加深了他的認同。
羅南都想問一下安東勝,如此希望打通“安夏線”的原因,不是那種冠冕堂皇的公文辭令,而是更“私人化”的原因。
當然,他最後並沒有問出口。
人類行事,非要有一個“自私原動力”麼?
做事、做實事向來是論跡不論心,哪怕他安東勝在裡面藏了一個絕大的陰謀,未來還會引爆,但只要是雙方能夠將這個超級大項目做成、做到位,就不失爲現階段的絕好盟友。
這般熟悉、思慮下來,羅南本來覺得,雙方的“互信”已經進入到了一個新階段,可是現在,拉尼爾大主祭對安東勝的態度,卻是扎進來了第二根刺。
羅南並不是對這些老資格超凡種的“交情”斤斤計較,而是說,他所知道的情報,沒有涵蓋這方面的內容,甚至還包括了一些與之相悖的信息。
他看了眼何閱音,從私人頻道發消息過去:“我還以爲安東勝與公正教團的關係不太好。”
因爲事先就考慮到在“一號地洞”這邊,很可能會有這麼個“三方會面”的情況,羅南還專門瞭解了有關信息。根據他從多個渠道,包括從何閱音這裡得到的情報看:
安城是極少數的沒有公正教團分部的大都市之一。
事實上,任何秘密教團都未在安城設分部。
這個東亞最大的軍事化堡壘,對於秘密教團貌似非常排斥。
而在羅南所能接觸的一些高權限情報中,甚至收錄某個傳言:在八十年代,公正教團二代首祭的死亡,好像也和安城方面有一定的關係。當然雙方對此都諱莫如深,近些年來沒有什麼明面衝突,也沒有超出正常範疇的交流,這個“傳言”也就僅限於“傳言”。
不管怎麼樣,現實情況和羅南事先了解的、準備的交流底色差別非常大。
何閱音看樣子也頗是意外,很快發消息過來:“我會再做了解。”
再怎麼了解,也需要時間。
拉尼爾大主祭將羅南、安東勝迎進帳篷,後面何閱音、貓眼、餘副官這樣的隨員也順勢跟入,甚至還有剛卸了裝甲的弗里斯,只不過他是以營地軍事主官的身份進去的。
沒辦法,今天這種大場面,田邦也能跑得無影無蹤。
唔,專門避開也說不定。
弗里斯很好奇地湊熱鬧,他忽覺得,“一號地洞”是個很特殊的點。
在這裡,世俗世界的影響力在消褪,裡世界的元素明顯提升。
現在,羅南的“神明”屬性不那麼清晰了,畢竟裡世界早有“真神”那樣的強人,自稱神明。
安東勝的安城執政官的身份也褪色了,自然變成了裡世界超凡牌組上的“黑桃10”。
“雖然安百戰不在巔峰十六人之列,羅老闆也不是,但他們的影響力擺在那兒,還有拉尼爾大主祭,就是裡世界的最強一檔……這就是一個小型的‘巔峰會議’,可以決定東亞局勢的那種。”
這是劉峰明在內部頻道中發表的理解,這個貌似冷靜的傢伙,心裡頭怕是已經燃起一團火。
“安東勝和公正教團有交情嗎?很好的那種?”弗里斯也看出了這其中微妙的情況,但這種高端人際關係,遠遠超出了他們能瞭解的層次,沒有人能給他正確答案。
帳篷裡面,拉尼爾大主祭倒是主動說起了“安夏線”的事情,顯然他一直關注、跟蹤相關事態進展,而且說得非常直白:
“羅教授和東勝你們共同推進‘安夏線’,對淮城現有的利益階層是致命的威脅,因爲這意味着東亞地區‘城邦化’破滅的開始。戰後四十多年的時間,東亞十二城,也許可以排除掉箕城和阪城,剩下十個城市一直在分合之間搖擺不定,最後還是由於荒野的分割,纔不得不維持‘城邦化’的體制,這種現實也促成了一大批利益階層。
“而現在因爲‘安夏線’,你們讓這些人必須面臨改弦更張的風險,淮城這些人的窘迫可以瞬間讓同類人感同身受、兔死狐悲。而多年來‘城邦化’的吹鼓手們也會非常不安。比如,那位掙扎着還不願離開這個世界的老埃爾斯。”
這也是一個比較坦誠的開始。
羅南想了想,也很直接地詢問:“那麼貴教團在這件事上的看法是……”
拉尼爾大主祭笑了起來,嘴邊雪白的胡茬又讓笑容變得格外生動。
這時羅南忽然發現,安東勝與拉尼爾大主祭一樣,都在脣邊留了一圈頗茂密的短鬚,只是顏色不同。
“你們知道,我現在說話越來越不算數了。”
然後,拉尼爾大主祭就繞起了圈子:“秘密教團與大部分宗教還不相同。我們紮根於世俗,但並不是要拯救世界,而是宣揚一種理念、彰顯一種力量。從未想過要遍及全體,所以並不追求體量,只是想收穫一部分志同道合的同伴,否則怎麼會叫秘密教團?所以這個世界的方向往哪裡去,並不在我們的規劃之中。我們只是一羣抱團取暖,或者是爭取抱團取暖的異類。”
羅南卻沒有那麼容易被哄騙,他也笑了起來:“這是教衆和信衆、根枝和肥料的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