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出這樣的面孔,究竟是爲什麼啊?
弗里斯的粗豪面孔之下,其實是一顆敏銳果決的心思。正因爲敏銳,他捕捉到的細節信息很多,可由於當下並不需要他快速做出決斷,這些細節信息便如蛛絲飛蚊,掛懷不去。
“嘖,搞什麼鬼。”弗里斯抱怨一句,又通過內部頻道和劉峰明交流,“知不知道他們現在在說什麼?”
“剛剛你不是湊得最近嗎?”
“現在遠了。”
全副武裝的深藍行者,在外圍警戒布控很對路,擠進人羣去湊熱鬧算怎麼回事兒。
況且某神明也好,安百戰也罷,都具備超凡領域,哪怕不支開,也自動干擾周邊信息,想監聽都沒門兒。
說來說去,弗里斯還是隻能依靠劉峰明這個地頭蛇……嗯,還有八面漏風的淮城軍政系統。
劉峰明卻沒有繼續共享信息,反而又問:“你湊得近的時候,聽到什麼了?”
弗里斯“嘿嘿”兩聲:“聽安百戰說起了‘安夏線’。”
趙汐就嘆氣:“老調重彈,他提這事兒怕不有八百遍了。”
“八百遍”肯定是誇張。
關鍵不在於提了多少遍,而是安東勝在軍方的地位高,爲這位西北擎天柱的面子着想,哪怕各方只是應付,也要派出幾個勘探隊、戰鬥營什麼的,沿着線路跑一圈兒,收集相關信息資料,形成個有技術支持的回覆啥的……
最後才以“條件不充分”爲由,否掉相關議案。
很不幸,弗里斯他們的“荒野巡遊戰鬥營”就是這種表面文章往來推拒背後的苦逼“數據製造機”。
事情做了嗎?做了。
有意義嗎?沒有。
這特麼就太傷了。
“淮城這幫人要是肯答應,咱們就不會半途被拉過去當保鏢。”趙汐繼續吐槽,“安百戰親自過來,是準備直接攻佔淮城嗎?眼前這些參加公務接待的,他要幹掉多少?一會兒大開殺戒的時候,咱們是跑啊?跪啊?還是看熱鬧?”
頻道里其他人也摻和進來:“你還不如擔心羅老闆會不會下場過招……”
“爲這幫人?”
弗里斯用力咳了一聲:“安東勝說了這個,羅boss提了啥?”
劉峰明答道:“有關‘一號地洞’……主要是之前‘毒沼區’的事兒,表示造成困擾,大家擔待之類。”
弗里斯失笑:“這麼客氣的嗎?”
淮城這邊的“毒沼區”變成“一號地洞”,確實是羅南的鍋,最起碼前面“血意環堡壘”演習導致大金三角多類畸變種“遷徙”,就是直接誘因。
不過,地頭蛇劉峰明有話要說:“淮城軍這邊但凡有點兒臉皮,也不敢應下來。這些年城市西進,已經把這邊給荒成了絕地。如果不是羅老闆砸爛了這裡,就等於是讓‘毒沼區’、‘大金三角’追在屁股後面往西攆……那很光榮嗎?”
“說起來,‘一號地洞’就在這片溼地東邊吧?”趙汐看行程安排,“怎麼還要往北繞?”
“是東北方向,那邊是淮城衛星城的外沿近防區,和夏城距離最近。你們不就是從那邊過來的嗎?”
“這時候又你你我我分清楚了?”趙汐哼哼兩聲,隨即又唉聲嘆氣,“往事不堪回首,青春都砸在那些荒草堆裡了。”
說話間,這個景點已經參觀完了,其實就是遠眺一下目前淮城東部的發展情況……
但凡知道一點兒淮城戰略方向的,都覺得,這個“景點”不大可能由淮城方面主動提出來。
弗里斯驅動深藍行者,當先移位:“轉移轉移,都打起精神來,要出城了,淮城的近防區可不是安全區。”
趙汐吐槽:“羅老闆和安百戰都在……”
“所以你要挑戰他們的利眼嗎?你放個屁他們都知道是什麼顏色的!”弗里斯在內部頻道大聲喝罵,“這種時候,誰特麼出了狀況,老子就直接把他塞到沼澤地裡去喂鱷魚。”
內部頻道沉默了一段時間,趙汐在湖城被嚴重污染的嘴巴還是沒忍住:“我想他們二位大約不會喜歡這種形容……靠,他們走到一塊兒了,在說話!”
後半句話拯救了趙汐。
也是這一刻,現場工作人員、各路媒體、圍觀羣衆都清晰看到,從觀景臺上走下來的一衆高官權貴前方,那位身材魁梧、髮絲黑白夾雜的中年將官,主動往旁邊一步,湊到那位休閒打扮的少年人近前,微幅俯身說話。
不知有多少明裡暗裡的鏡頭捕捉到了這一剎那。
弗里斯沒心思去計較趙汐的混賬言論,下意識就想:大約是爲了抹平高度差的自然肢體動作,可由照片定格之後,不知會生出多少稀奇古怪的揣測、解讀。
不過,當事人大概率不會在意吧。
當事人確實不在乎外界的解讀,他們的交流直接而嚴肅,還有一點點的“誤會”:
“我以爲,你剛剛會提一下‘安夏線’,做個呼應。”
“我以爲,你會等一個更正式的場合再聊,或者主動聊一些‘收藏品’之類。畢竟那還是你主動提出來的,對吧?”
“……確實如此,是我想當然了。”
安東勝要比羅南高出二十公分,身形高挺雄壯,這可能也是他給外界最清晰的印象。除此以外,無論是容貌,還是聲音,又或者其他什麼手勢動作,都缺乏記憶點。
羅南以前見過安東勝的一些影像資料,如今與真人對照,想一下子對應起來還挺難的。
不過,以後就不會了。
近距離正面接觸後,沒有了超凡領域的遮蔽,羅南用他已經極是熟稔的“人物卡牌設計規則”和“生命年輪分佈式大模型”,也差不多算是窺見“規則差”的手段,觀察了安東勝一通,哪怕因其“自我邏輯”的存在,很難明確其“生命年輪”類別,但也能看出個大概。
他就發現,安東勝是個正常到有些奇怪的傢伙。
安東勝是個典型的中生代超凡種。
所謂的“典型”,就是像血妖、山君那樣,出生或成長在戰後“畸變”和“高能”環境之下,持續受淵區、極域以及“日輪絕獄”能量輻射,天賦出衆,努力修行,於八十年代邁入超凡種層次。
可如果再細究一番,這個“典型”又與其他人不同,因爲他的成長路線太清晰、太明白……
太準確。
他的肉身側是強項,但沒有跨越“布法絕關”——這很正常,地球原住民就沒有誰跨過去的。
到了無法觸碰的關口之後,是由精神側的能力拉了他一把。大約就類似於“神輪”“身輪”交互耦合,利用靈魂力量帶動肉身的“不周山”,撞入淵區、極域,架設起了一個人形戰鬥平臺。
這就有點兒像羅南,而不是血妖或山君,多少靠了點畸變力量。
而這樣,正是地球環境下,不計較後續的“諸天神國”困擾,理論上最合理的進化路徑。
最合理哦!
不能說中間沒出一點兒岔子,可是在最關鍵的修行區間,他確確實實避過了所有的坑,躲過了畸變環境所有的負面效應,選擇了最適合他自己,也最適合當前的環境的“超凡之路”。
羅南覺得,如果未來自己永遠困居於這一方時空,後續不會再有進步,但也不用擔心“諸天神國”“六天神孽”的窺伺,開始收徒授業,手把手地教學,全心全意地培養,最後教出來的,也不過就是個“安東勝第二”吧。
嗯,用比較陰暗負面的心思去揣測:
在這個紛繁複雜的社會中,站到一定的位置和高度,本人越乾淨,反而證明後面越可能有依仗。
“依仗”的強力程度,與位置和高度成正比。
在這個邏輯下,位列“黑桃10”卻公認有巔峰十六人實力的安東勝,是軍方、是“竹蜻蜓”的重要人物沒錯,可是無論是軍方還是“竹蜻蜓”,都當不了這樣規格的“依仗”。
這樣的人或勢力,在本地時空及周邊位面,羅南只能想到三個半。
前三個,分別是李維、樑廬還有武皇陛下,這無需多言。
至於剩下那“半個”,羅南就算上了“十三區”,那個能與“思想星團”掛鉤的神秘之地。
想了這一圈,羅南忍不住想嘆氣:
他倒是希望安東勝的情況,不是以上“三個半”裡的任何一個。
在過去二十年間,安東勝釘死在安城,抵禦畸變種向東亞地區的滲透,可謂戰功赫赫。
羅南應該信任這位“英雄”的,可是初見其人,便覺得如其“超凡路徑”一樣,看似明確,細思極恐。羅南當然知道,這個世界上是有那些極度純粹的英傑人物存在的,但那種認知,應該是建立在非常深入的瞭解和大浪淘沙的磨鍊之後。
現階段,在剛見面的時候,要確定一個可堪託付信任的盟友,實在太難了。
嗯,頭一次碰面就想一勞永逸,本就是理想化的事情。
現在羅南倒是越發覺得,“安夏線”這種大型實體項目,真的有它獨到的作用。
像這種超大型工程項目,幾萬、幾十萬人靠上去是最起碼的,多少個手續、多少道環節、多少類資源,都要逐步過手、推進、投入。以這種超級複雜的方式進行合作,註定需要長期磋磨、互相適應,若最後真能一起做成了,怎麼說也會是一個合格的“盟友”,後續合作效果再糟糕,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而且這樣的項目,只要是成功,哪怕日後大家翻臉,終究也把相應資源用到了實處,總能砸出個聲響來。
能一直號召推動“安夏線”項目的傢伙,應該也有一定的底線……吧?
一行人在一番不必要的禮讓過後,終於又坐上了代步用的中巴車。
安東勝與羅南並排而坐,中間隔着一條過道。
剛坐定,又是安東勝側過身子,半傾過來,主動與羅南交談:“那接下來,咱們聊‘收藏’,聊……十三區?”
羅南注視這位“完美的典型”,很想直接去問:你的‘純淨路線’是從‘十三區’得來的嗎?
不過,面對安東勝至今沒有明顯惡意的深褐色瞳孔,還有車廂最後端,一直靜默卻始密切關注着他們的何閱音,羅南最後還是一笑:
“客隨主便,我們還是聊聊淮城的近防區吧。”
說着,也不理會某些人對他這般使用“客隨主便”的複雜情緒,羅南的視線又投向窗外,看他們行駛的高速路外側,那向東極限延伸出去的廣闊又荒蕪敗落的平原地帶。
而那幾架噴射着藍焰、飛縱伴行的深藍行者,則是破敗平原上最醒目的點綴。
“喂,boSS看過來了。”
正好在這一側伴行的趙汐,還有點兒小激動。
內部頻道里,弗里斯繼續提出不符合紀律規定的問題:“劉少校,那輛中巴車也能漏風嗎?”
劉峰明“嗯”了聲:“等等……很長。”
兩秒鐘後,他發過來一段錄音,相對安靜,有輕微但均勻的底噪,多半就是中巴車內近距離錄製的,羅南的聲音倒還算清晰:
“……爲什麼我和安將軍約在淮城見面,就是因爲這裡是東亞宜居地帶的正中心,到這邊來大家都方便嘛。我這次坐飛艇,一路無波折,就證明兩個城市的中間區域管控還是很得力的,不像蒂城到這兒的那艘,遲了七個小時,乘客還要燒高香。回去的時候,我大概會走陸路,進一步驗證。”
弗里斯聽着就倒抽一口涼氣:“我擦,這是什麼情況?”
羅南終究不是專業政客,說話還不夠圓熟,有些“暗示”過於明顯。
而且接下來還有,而且更直白:“夏城已經將荒野安全區推到了蒙山以東,但那是夏城只有歐陽會長一個超凡種的時段。現在,武皇陛下在那裡,我這段時間也抽出手來,就想着擴大相關範圍,形成環蒙山的安全區,打通北線、南線,將半島以西,也納入到人類可正常生活的區域……
“蒙山山區是個問題,北部海灣也有點兒麻煩。所以我和歐陽會長商量,要擴大靈波網的佈設範圍,找一類可用的支點,監控相關區域畸變種羣,有序驅逐、滅殺,形成可控生態。如果順利的話,安全區便足以與咱們淮城近防區接壤,這樣就真的是連成一片。
“……對,連成一片好。到那時,近防區不也是安全區了嗎?夏城還是太擠了,大家都差不多,向上飛不起,向下挖不動,生存空間實在有限,所以還是要橫向發展,朝荒野要空間,能擴一點是一點。
“天上地下都有不便,陸路交通、軌道交通就非常重要。”
弗里斯還在琢磨味道,甚至想聽第二遍,趙汐已忍不住在頻道里嚷嚷起來:
“羅老闆這‘施政綱領’,夏城那邊知道嗎?”
劉峰明以刻意平靜的語氣迴應:“事實上,之前蒙山以東的安全區,還真是夏城分會一點點打下來的。它也是世界上運轉最流暢的能力者協會機制之一,和夏城的軍政力量結合得非常緊密,也相對健康……現在武皇陛下和羅老闆都是超凡種,這話說起來,沒什麼問題。”
“是嗎?夏城安全區和淮城近防區‘接壤’,‘接壤’哎,‘連成一片’哎,這叫沒問題?”
“理論上沒問題。”
弗里斯冷笑着接上了話茬:“問題是,羅老闆和安東勝一東一西,左右呼應。前面說‘安夏線’,後面就講‘安全區’,還有什麼‘陸路’‘支點’‘靈波網’……今天晚上,很多人回去怕是睡不着覺了。”
“不用今天晚上,你看現在車上第四排,正打電話那個,好像是市長助理?他怕是要哭出來了。”
說“哭”肯定是誇張,但在秋日涼爽的天氣裡,在中巴車內最適宜的體感溫度中,額頭汗珠子一顆顆地往下砸,連帶着將車窗玻璃都哈了一片,也着實夠狼狽了。
趙汐莫名覺得好爽,但還是不敢確認:“所以,boSS和安百戰,他們兩個到這兒來是有默契?”
“廢話,默契是肯定的,主要是在哪個點上有默契。”
“這不明擺着嘛,陸路交通、軌道交通……羅老闆裝都懶得裝,‘安夏線’啊!乖乖,安百戰是投誠了嗎?否則怎麼把老闆請出來站臺的?”
弗里斯很驚訝地扭頭看過來:“你是這麼想的?”
“不然呢?”
“……好像也不無道理。”
某些人高飆天外的想象力,不會帶飛羅南冷靜現實的考慮。
大約四十分鐘後,浩浩蕩蕩的車隊抵達本不在公務接待“參觀點”的衛星城近防區——只從這個時間就能看出來,淮城東部的衛星城已經是名存實亡,所謂的“衛星城近防區”,基本已經貼上了淮城主城區,幾乎沒有縱深可言。
哪怕已經提前得到消息,也做了一些表面工作,甚至從其他防區調來了一些兵員,可這邊的防禦佈置,仍然是連外行都唬弄不住的程度。
能夠讓“毒沼區”貼到那個位置,有這樣的“衛星城近防區”,絲毫不奇怪。
不過,動靜不小的車隊過來,這裡竟然還算平靜,與荒野已經沒有明顯邊界的“近防區”,只有幾隻辨不清大小、種屬的鳥兒,在高空中盤旋,又很快離開。
“近防區果然已經快要變成安全區了。”
不太懂事、不夠專業的貓眼秘書,在空曠營區笑起來,笑聲尖亮,百步可聞。
她仍然是與昨天類似的打扮,只是換了外套的花色,原本極是吸睛的蠻腰長腿,此時卻彷彿輻射出致命的放射元素,讓周邊人等忙不迭地避讓。
“帥!”
弗里斯這話就沒有一點兒客觀的因素在裡面。
他終於找到與理想型搭訕的機會,正要大步上前,結果讓劉峰明攔了下,示意他去看另一邊。
年輕的神明正朝他招手。
羅南與安東勝就站在一處,何閱音和那位餘副官離得稍微近些,貓眼再遠一點兒。
至於本應該與他們“愉快交流”的淮城軍政首腦,則是在內部商議期間,一不小心就拉開了堪稱“失禮”的距離。
而等到弗里斯帶着劉峰明、趙汐往那邊一站,裝甲巨人橫在中間,他們就是想彌補都不可能了。
所以他們也只有在那個突然沉重的、如魔咒般的“安夏線”概念的壓迫下,湊成一團,翻來覆去地確認,來來回回地討論,想着從中扒出一條他們能夠理解、也足夠清晰的線索。
可一時間,這又怎麼可能?
“弗里斯中校,負責夏季重裝列車線路勘探工作的巡迴戰鬥營主官;劉峰明少校,淮城本地人,歷任多個強力部門……抱歉了,安將軍,要討論‘安夏線’的具體問題,我需要他們一些信息支持。”
羅南爲安東勝介紹相關人員,一點兒也不介意暴露出他對這個項目本身並不是特別瞭解的事實:“我不熟,但我認爲方向沒問題;細節很折磨人,但有些時候細節上的損耗必須爲大方向讓路,有關技術問題就交給專業人士去頭疼——這是我的態度。”
這樣說話,很有“機長”範兒。
安東勝擡手齊額,迴應弗里斯等人的敬禮,然後纔回應羅南:“羅先生不也是技術人員?”
“謝謝安將軍的肯定,然而技術人員才更清楚:技術也分門別類,我和李維都是技術員和研究者,方向就不相同。我想研究一個生命和文明進化的路途,目前擅長精神側,但對肉身側也有學習上進的動力;而對面那位,雖然也在這個領域有研究,但大概更喜歡有技術的埋坑,以獲得短期暴利。”
羅南順口又帶飛了話題,看着安東勝,忽地一笑:“某種意義上,安將軍也是技術人員,你的研究方向是什麼?”
“就像我的‘收藏品’,我一直在往那方面努力。”
羅南揚起了眉毛,視線往旁邊何閱音、餘副官處一掃而過,才又落回安東勝臉上,用這種比較誇張的姿態,展示自己的驚訝:
這個回答,可以說相當坦誠了。
沒有明着說“十三區”,也僅僅是沒有明着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