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相繼離開桌子, 坐到了沙發上。 弟弟開始收拾桌子, 曉陽知道自己闖了禍, 儘管頭皮還在發痛, 但還是跟着弟弟一塊收拾, 然後走進廚房。 “這孩子太不像話了, 屁本事沒有說話還特毒。”母親對父親說。 “還不是你們家摜的。”父親隨口回了一句。 “噢! 我們家吃苦受累給你把孩子養大, 這還養出罪過來了。這孩子這麼沒有良心, 原來隨你。” 母親本來就一肚子氣沒處撒, 這一下可找着對像了, 她沒好氣地說。“好了, 好了, 算我說錯了, 現在不是評說功過是非的時候, 倒是要想個辦法, 你沒看到, 這兩個丫頭是針尖對麥芒, 搞不好會出事的。我不常在家, 你要多留點心。尤其是對曉陽, 這十幾年來, 二老只知道讓她生活舒服, 卻很少教她怎麼做人。” 意識到自己說話的紕漏, 丈夫開始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了。 “什麼都怪到老人, 說到底是她自己不成器, 人家沒父沒母的孩子還不照樣長的好好的。”母親反駁道。
“現在她的情況不是沒父沒母, 沒人管, 她不但有父有母, 還有兩個溺愛她的老人, 他們管得太多了, 但管的不對路。我現在要提醒你的是:老人家這種老母雞式的關愛培養了她的弱者心理, 也就是說:她從小隻會接受別人的贈於, 卻很少、或者根本就不懂如何給人以回報, 甚至發展爲不健康的人格--神經質地渴求別人的關注和保護, 受不得半點委屈, 也就是說, 她的心理是很脆弱的。”
母親認了父親說的理, 說: “那怎麼辦? 全家人都讓着她? 把她當公主似地捧着, 這辦得到嗎? 曉紅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說完, 她長嘆一口氣自語道: “以後這家裡怕是永無寧日了。” 話雖這麼說, 可她心裡也是滿滿的愧疚, 自己從朝鮮回國, 屁股還沒坐熱就隨部隊挺進高原,她把這孩子生在老家, 休息幾天就歸隊了, 除了卸掉了肚子上的包袱, 此外好像沒有給她留下什麼, 再後來, 曉紅出生了, 更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想她了。
“所以, 你要特別注意自己的態度, 先是要壓一壓曉紅, 然後再慢慢地開導曉陽。”父親繼續着他的說教。 “我說你這是在單位做報告呢, 還是給下級佈置任務, 這孩子是我孃家帶來的? 你就沒有責任?” “我當然有責任, 這不忙嘛!” 父親說着邊擡頭看看牆上的掛鐘, 打開了電視。 這是一臺12吋的黑白電視, 日本進口的, 但也擺脫不了那個時代的烙印, 時常是圖像晃動, 這不, 連新聞聯播這樣的政治性節目, 也不能倖免, 主持人的臉被扭曲成一座座躺着的山峰, 但父親還是張大着嘴, 伸着脖子, 仔細聽着從那張看不見的嘴裡流出的語言, 顯然剛纔家裡的戰事已暫時被他拋到爪哇國裡去了。
“煩死了。”聽着電視機發出的沙沙聲, 母親愈加煩躁, 但她知道, 關注輿論導向是她們這種行政幹部每日必做的功課, 她不再做聲, 好等下課以後繼續他們的討論。 她看着丈夫的臉, 注意到了丈夫那稍稍向前翹起的下巴, 可它配在那張“國”字型臉上並不難看, 反而透露出一種果敢和剛毅, 極具挑戰性:向命運挑戰, 向一切困難挑戰, 這些年來, 丈夫從一個農村的苦孩子成長爲一名國家幹部的經歷已經爲此做了詮釋。 她忽然發現, 同樣的形狀長在不同的臉上, 效果的反差怎麼會那麼大? 上帝這個造物主也太不公平, 自己是園臉, 皮膚很白, 杏仁眼, 丈夫高大, 具有西北漢子的粗獷, 在男人中也屬上乘, 而現在她的白皮膚、杏仁眼, 丈夫的“國”字臉變形成瓜籽型, 搭配成一副嬌好的淑女面容給了曉陽, 而將丈夫的粗糙、稍稍向前翹起的下巴經過誇張安在了曉紅的臉上, 那時人還不懂“基因”, 她認爲是生命密碼出了問題, 她體諒一個女孩子因爲容貌不佳所受的冷落, 所以曉紅在其他方面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強”和能幹, 以對衝相貌的差強人意, 這麼多年來她的努力已經達到了淋漓盡致, 也贏得了不少的讚揚。 可曉陽一出現她的價值天平傾斜了, 原來自己那麼努力表演出來的人生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自然景觀。
她理解曉紅心裡的不平衡, 按說, 曉陽的一句話至於讓她發那麼大火嘛!她忽然意識到:畢竟曉紅的這副尊容是她和丈夫製造出來的,曉紅不過是藉着曉陽的話借題發揮,吐一吐她壓在心底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氣,真正的矛頭所指應該是沒有排好生命密碼就把她給造了出來的她倆。她覺得對不起女兒, 好像又欠了曉紅什麼似的, 她走進了女兒的房間。
曉陽雖然頭皮還在隱隱作痛, 但她心裡不痛, 她在無意中溜出的一句話就讓曉紅如此地暴跳如雷, 她擊中了要害, 她看到了平常氣焰囂張的曉紅如此地氣急敗壞, 這是何等的解氣, 她甚至有了一種勝利者的喜悅, 於是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 “當年我騎着馬兒走過這裡……” 弟弟白了她一眼:把家攪成這樣, 你高興了, 他沒說, 只是心裡更看不上這個姐姐, 甚至不願意跟她呆在一塊, 就說:“你心情不錯, 你自己慢慢洗吧, 我去做作業了。”
曉陽從廚房出來時, 父親仍然在客廳裡看電視, 她和父親本來就生疏, 今天又闖了禍, 自然不好湊過去, 於是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 看到牀上空了一半, 曉紅的被子和牀上用品被拿走了, 她沒有多想, 就躺了上去, 牀一下子寬暢了許多, 她有了一種經過戰爭擴張了領土的興奮。 母親走了進來: “你舒服了。” “我舒服什麼? 我的頭皮現在還痛呢。” “你知道嗎, 她是心疼。”母親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心窩。 “她的心也該痛一回了, 活該, 是她自個嘴巴賺的。” 她覺着挺解氣。
“這孩子, 你, 你, 你真……”這“毒”字已經溜到了嘴邊, 不過一對一當着面, 她還是特別注意剋制自己不能流露出“偏心”, 於是又呑回去了。 看到母親臉都氣歪了, 曉陽的氣也直往上冒:是她打我, 你反來怪我, 真懷疑我是不是你親生的, 此前她已經這麼想過N回了。說: “我怎麼啦, 我不就是想多吃點青菜嘛, 又不是去搶山珍海味。” 她不以爲然地說。 “在這裡, 這青菜也離山珍海味不遠了, 倒不是說你吃什麼, 關鍵是你那個吃相, 太缺乏教養了。平時你姥爺他們都是怎麼教育你來着?” “他們平時看到我喜歡吃什麼菜, 就叫我全倒在碗裡, 還說:‘別浪費了’。”
“唉, 真糊塗。” 母親的心情更加沉重, 覺着好像對着一個幼兒, 還得從“孔融讓梨”教起, 可在她這樣的年紀, 她實在沒有這樣的精力和耐心了。 她搖着頭出去了。 再進來時, 母親手裡捏着一壘東西, 說:“你看, 現在鬧成這個樣子, 你們呆在一起搞不好又會出事, 這樣吧, 你就先在廠子裡住一段, 這20斤糧票夠你吃一陣的, 這是這月的油票, 還有這些錢, 你先用着, 這倒不是我偏心, 曉紅不是沒地方去嘛, 再說, 你每天跑也太辛苦。” “坐車辛苦什麼?”曉陽不假思索順嘴就溜出了一句。
母親的頭都大了, 這孩子怎麼什麼話都聽不懂。只好說: “隨你。今晚, 曉紅在我那屋睡, 你爸到小強那房裡睡去。” 其實後面這句話她本不想說也沒有必要說, 可面對懵懂的曉陽, 她還是說了, 怕她冷不丁再說出什麼怪異的話來。 母親出去了, 像扔掉了一塊燒紅的烙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