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了, 眼下已經到了三月底, 可仍然看不到春天的蹤跡, 前兩天一場突如其來的降雪, 讓幾天前稍感暖意的人們又重新穿起了冬衣。候鳥們到南方越冬去了, 地上的生靈們早不知道躲到什麼地方冬眠去了, 廠區裡的樹, 早在去年入冬前, 樹幹都用草簾子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只有乾枯的樹枝在寒風裡搖曳, 放眼望去, 滿目蒼涼, 馬路邊、房背後殘留的積雪還沒有融化, 門前屋檐下冰溜子還堅挺地掛在那兒。
這廠是由中原那個農機老大爲主體籌建的, 一批工人幹部撇家舍口來到這西北高原,聯合當地同行廠家建廠生產手扶拖拉機。
你可別小看這手扶,裝上鏵犁, 它就是一頭蠻力的公牛, 能把死硬的土地撕開一個大口子,繼而步步深入把生土翻個底朝天;掛上齒耙它又像柔情的少女般扭着蠻腰, 走着碎步平整土地;就是在水田裡它也能行走自如, 掛上插秧機構它走過之處秧苗就老老實實地立在了水田裡, 解放了插秧人彎腰弓背的身體和泡在冰冷泥水中的雙手。 它苗條的身體和強大的動力使它能在泥濘的土路上爬行, 能在莊稼棵子和崎嶇的灌木叢中鑽來繞去,在有些地方, 耀武揚威的四輪拖拉機還真不好使, 尤其在這溝壑縱橫的西部高原。
裝上拖斗,他就是一輛小型的運輸車, 雖說不能日行千里夜馳八百, 但它“拖拖拖”地奔着跑着馳着,象一隻可以馱山的螞蟻, 活一點 也不少幹, 結婚的送親隊伍裡有那麼一臺披着紅綢的手扶拖拉機也是件倍兒有面子的事兒。
市裡每年的國慶獻禮大會,會場裡總有那麼幾排手扶拖拉機披紅戴花壯場面。那個年代擁有這麼一臺機器簡直就是身份的象徵, 只可惜那時都是歸集體所有, 所以能開上這麼一臺機器也真夠帶勁的。
它的車鑰匙像一個井臺打水的轆轤搖把, 年輕人把他掛在褲子上的皮帶環裡也像如今腰間掛着小汽車鑰匙那般神氣。 但開這車可不是手指頭一擰那麼輕鬆, 你要使盡全身力氣用搖把從慢到快、 從緩到急地搖動着, 直到柴油機點着火冒着青煙, 發出“拖拖拖”的吼叫聲。 它有八擋, 由駕駛員扶着扶手架控制操縱機構、牽引或驅動配套農具進行作業,一個小輪用腳控制方向, 你開得了奧迪、寶馬,未必駕馭得了這頭髮情的公牛。 那時有一個段子說: “嫂子, 你是怎麼看上我劉哥的? 又矮又醜的!” 劉嫂: “他呀!年輕的時候是開手扶拖拉機的。”
大喇叭裡傳來了“咱們工人有力量”的雄壯歌聲, 隨後開始轉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節目, 屋檐下溶斷的冰溜子掉在地上的清脆聲響, 伴隨着女播音員播送的全國工業學大慶會議報道, 鑽進了任書記的耳朵裡, 他已經吃完早飯, 正準備要出門。 老伴給他披了件棉大衣, 他說:“一干活就不冷了, 凍的都是懶人。”隨着肩膀一抖, 那大衣又回到了老伴手裡。
老伴嘟囔着: “你就不能叫你歪(那)架子車也歇上兩天, 這麼冷的天在屋裡多呆一會怕咋地, 也不知道圖了個啥!”
“圖了個啥? 就圖你跟娃有熱飯吃, 有熱炕睡。”他嘟囔着出了門。
他伸手摸了一下屋檐下掛着的冰溜子, 嘴撇了一下, 自言自語地說: “我看你娃還能在這兒立幾天。” 說完自己覺着可笑, 心裡說, 看着不順眼你不會把它給掰了去嘛, 但馬上又搖搖頭: 立着就立着吧, 這冬天裡沒啥看的, 這也算一景, 太陽一照晶明透亮, 怪好看的, 啥時候它化了, 這春天也就來了, 比天氣預報還準。
任書記已四十大幾, 在這大冷天裡, 還是隻穿了一件對襟的黑棉襖, 年青時曾在朝鮮經受過爬冰臥雪的革命洗禮, 自認爲身體的抗寒能力絕對一流, 可到了這歲數, 也只是心強身不強了, 時不時也會有個頭疼腦熱。 剛纔出門時逞強,可現在, 風卻無情地往他的脖子、袖筒裡灌, 這身上立馬冷嗖嗖的, 他打了個寒噤。
馬路上空蕩蕩的, 他深深地吸一口氣, 摒住呼吸, 裹緊了衣服, 縮着脖子把兩手抄在袖筒裡邁大了步子往車間趕, 腦袋被風吹得發矇, 一片空白, 只有早上的第一記憶“圖了個啥?” 躍然腦際。 “是啊, 圖個啥?” 一家四口, 老伴沐浴着“五七”指示的光輝, 高呼“我們也有兩隻手, 不在家裡吃閒飯”的口號, 到家屬工廠上班了, 大兒子運氣好, 這裡上山下鄉晚點, 他掐點進了廠; 小兒子正在上中學, 全家吃喝不愁; 圖升官? 祖墳上沒冒過那股煙:他四八年參軍, 打完了國民黨又到朝鮮去打美國人, 五八年已是大尉銜, 正營(科)級, 在草原上的原子基地當人事科長, 後因上面氣候太差, 組織照顧轉業到本市一家企業當政工科長, 再後來又調來籌辦這個廠, 人家是大廠嘛, 官自然也盡着人家先當, 所以就安排幹了這個車間書記, 還是個科級, 想着想着自己也笑了:把他的, 我這一輩子咋就跟這科級給幹上了, 怕是要就此止步了, 自己都覺着有點悲哀。
悲哀就悲哀吧, 總比那位老上級強, 那才叫悲慘呢! 那是自己當年的頂頭上司--人事處長, 多年沒挪窩,於是找到領導談心說想多負點責, 結果連原來的那點責也不讓他負了。
多少年來他從不主動跟過去的戰友們來往, 用保持距離來保住他的自尊, 但也從來沒有想過怎麼動動心思把這級別給提一提, 心想有責讓你負就不錯了, 眼下他的責就是管好二車間這一百幾十號人。
二車間坐落在廠生產區內離二道門最近處, 高大的廠房, 呈長方形, 靠主馬路一側的長邊中央開了個門, 爲了便於管理, 這門平時是關着的, 只在運送材料和轉運產品時纔派上用場, 車間正門開在檔頭, 進門是一條3米寬的人行道, 貫穿車間, 頂頭隔一堵牆, 裡面再分成兩間, 分別是會議室、和工具室。
正門右側的一角算是辦公區, 並排的兩間房, 門都衝着人行道開, 門前留個走道接着立着幾臺鑽牀和銑牀, 貼角的一間是車間技術員和調度員的辦公室, 靠裡面那間是書記和主任用, 任書記除了外出, 其餘時間不是在車間轉悠, 就是坐在他那辦公桌前腦袋衝着門當攝像頭, 車間人員的進進出出盡收眼底。
這個正門多數時間還真不大, 因爲它只在上、下班時間由任書記打開, 其餘時間只開一扇門上的門中門, 前兩年管理混亂, 各車間經常發生零部件和原材料丟失, 因產品緊俏, 隨便拿出去個鐵疙瘩, 都能換回幾桶菜油或幾袋白麪, 可在離廠大門最近的二車間, 想拿出去幾根焊條都難。
現在, 車間的幾個門都鎖着, 任書記掏出一串鑰匙, 這一刻, 一股神聖的責任感尤然而生, 他就是這個車間的掌門人, 幾十年來, 他常說的話就是: 能活着就是萬幸了, 在朝鮮戰場上, 每天早上一醒來, 就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明個的太陽, 到處子彈“嗖嗖”地飛, 全憑耳朵聽聲音來判斷子彈的射擊方向和距離, 一不留神, 就交待了。
他開了門, 像往常一樣, 一個一個工位挨着看, 他是昨晚10點纔回家的, 基本上對每個工位的工作進度已經心裡有數, 現在他要看看到下二班, 主要工位上工件的形象進度是不是達到了他的心理預期, 他一邊走着, 看到有的零件散在一邊, 他將它歸堆, 有的電焊條扔在地上, 他將它們一一撿起來, 嘴裡唸叨着:真不像話, 不是自個的東西不心疼。 他返回車間正門口, 拉了那輛手推車, 他先到成建國的工位上, 把焊好的蓋板一個個往車上裝, 一車一車拉到大門口, 到時裝汽車運到裝配車間, 這種焊接件除了安裝部位外, 其他部分一般質量要求不是很嚴, 可他還是一件件地在手裡翻弄着, 質量太差的不能上車, 這工件也像待嫁的閨女, 太差了人家笑話的是孃家人。
建國一來到工位上, 就幫着往車上裝, 他笑着說: “都開了合格證了, 還過不了書記這一關。”
“嗨, 你們別想糊弄我, 你當我不知道, 檢驗員都是抽查, 這漏網的也不是沒有。”
車裝滿了, 他小心地推着走了。等他再回來的時候, 看到不遠處的文昌德, 此時他正蹲在地上的鐵皮上放樣。 任書記站在那兒好一會兒, 心裡還有了一個不小的驚訝:這文昌德啥時候變得這麼積極了, 往日裡, 這時候正是他坐在工具箱前, 一手端個茶杯, 一手拿着他那夾了番茄醬的饅頭細嚼慢嚥的時候, 接着他又納悶了:這才三月底, 他咋就回來了, 往年他在春節回家前都要跟車間算一筆賬, 把那點小聰明都用上了, 倒休的、加班的, 仡佬拐角只要能劃拉上的, 他都要磨上, 回頭還要再超幾天, 怎麼也要拖到四月中旬。
很快他就笑了: 這上海人就是精明, 年初形勢變了, 使許多人看到了希望併爲之振奮, 這文昌德身處上海那樣的政治敏感城市, 無疑是最早感受到了這種變化, 看來這世事真的要變了, 難怪他自己這些天也有一種莫明的衝動, 好象自己都能聽到熱血撞擊血管的“呯呯”聲。
當生活中突然出現了希望的曙光時, 人就會產生激情, 並可以一無反顧地爲之而努力付出, 這就是人啊! 想到此, 任書記像受了鼓舞似的, 很快又裝了一車活, 今天上午他的搬運工作要告一段落了, 九點鐘, 廠人事科要開個會, 這可是個實實在在的會, 要給車間分人了。 從年初一說抓生產, 抓整頓, 車間就覺着到處人手都不夠, 於是向廠裡打了個要20個人的報告, 他們也知道不可能如願, 反正多寫幾個也不費勁。 可現在這人就擺在那兒, 想劃拉到自己手下那可要費點心思了, 因此開會前他還要跟主任碰個頭, 找點更好的說辭。
在人事科開的學徒分配會上, 當唸完了分給車間的四個人後, 人事科長還特意加了一句: “這萬曉陽, 她父親是農牧局的, 母親是文化局的, 都是‘長’字級的人物, ”說完還看看任書記, 想從他臉上收穫一點感激的笑容, 你想, 父母的榮辱就標明瞭子女的身價, 我把一個值錢的東西送給你, 你焉有不領情之理? 再說那年頭, 幹啥都得求人, 想買好點的麪粉都得找路子, 現在我把 “路子” 給你送到門上……, 他這麼想着, 看着, 漸漸地對收穫就一點都不抱希望了, 因爲任書記面無表情, 臉上的折都沒動一下。 他還就是不領這個情, 大聲迴應說: “我那兒都是力氣活, 只想要男的。”
“都要男的, 這女的分到哪兒去, 再說這可是上了黨委會的。”
既然是黨委會定的, 他只有服從, 他是黨支部書記, 從當兵的第一天起, 他就學會了“服從”。
分的結果是三女一男, 其他車間的搭配比例也差不多, 他當時還產生了一個怪異的想法: 這人咋都生姑娘? 後來仔細一琢磨就想出些道道了: 聽說這次招工是爲了適應企業對人員的急切需求, 就從中學生中直接招了, 不只是這裡, 據說全國都一樣, 這種機會難得, 如果有兒有女, 當然女孩優先了, 男孩子在農村摔打幾年不怕。 唉, 人家也有人家的難處, 這麼想着這心裡也平和了許多, 女娃就派女娃的用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