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隨着艦隊離開了美麗而熱情的夏威夷,離開了那戰爭史上的傳奇之地珍珠港,繼續向着我們的目標,聖迭戈進發。
艦隊此行,有一個宏大的目標,是讓中國海軍的年輕人們,中國海軍聯訓試驗班的學員們,首次展示在世界舞臺上。而且,我們再度開創了歷史,這是中國海軍軍校學員歷史上首次成建制地訪問美國本土。
美國,世界上海軍實力最爲強大的國家。
美國,這個把整個太平洋視爲自己內湖的強大國家。
一個巨人。
我們這些學員們沒有發怵於未知的前景,反而都很興奮。因爲,我們,拼的是未來。
從夏威夷至聖迭戈,一路風平浪靜,陽光明媚。隨艦出海這麼多次,這麼長時間,很難得碰到這樣的好天氣。也正因爲這樣的好天氣,休憩時站在甲板的欄杆旁,曬着熱烈的陽光,吹着太平洋的海風,我的心情也稍微得以開朗了些。
甚至,我還得以帶着隨身的WALKMAN,偶爾在不違反內務軍規的情況下,聽些自己喜歡的音樂。
聽音樂不是目的,目的是爲自己內心的惶惑和過度的憂思進行轉移。
在艦上衛星電話邊守候了一個半小時,終於排到了。然後,幸運的是,也終於撥通了柯克的電話。我知道,如果我得不到你的消息,最好,還是問他吧。
柯克的聲音很低沉,聽得出他很難過。
他說,阿城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他說,詩琳你去做手術了。
他說,手術很成功,而也,也失去了右腿。
他說,病情很嚴重,失去一條腿,總比以後惡化危及生命的好。
他說,阿城你要想開些,畢竟你們現在已經不是男女朋友。
他說,你現在又在遠航吧,即使難過,也無濟於事。
他說,而且,詩琳你也定婚了。
他說,詩琳的未婚夫,叫做江平,而不是江城。
一字之差,不是同一個人。
他還說,詩琳的心情很不好,阿城你就不要和她聯繫了。讓她的心情安靜,你好,她也好。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電話間的,渾渾噩噩的,像失了魂。每一個對面的人向我打招呼,我眼睛明明看得見,意識中卻沒有絲毫反映。即使是對面的艦長,也只得以訝異的眼光看着我。
我呆呆地躺在狹窄的牀板上,眼睛雖然睜大,其中卻看不見其他任何東西。我滿腦子想着的,都是往昔和你在一起的歡樂畫面。
我想去看你,詩琳。
可是,我現在是在遙遠的太平洋上啊!
我不能再像剛入伍那時,去向艦隊領導打報告,說我要請假回去看生病的女友。而我也知道,即使去打了報告,也不會批准。
聖迭戈,是我們這批聯訓大隊學員的戰場。
戰場在前,沒有軍人能夠臨陣脫逃。
不再覺得艦艇在風浪中的顛簸,不再覺得四周有聲音,不再覺得眼前有一撥又一撥人的問候與關懷,也不再覺得自己需要維持生命的任何東西。
我是任性的,詩琳。
人來了一撥又走了一撥,持續了應該很長時間吧,似乎裡面有編隊的司令員、政委、艦長,醫師等等的,很多熟悉的面孔,李珊然、大將、胖子……大概吧。
我的意識非常茫然。
及至後來,似乎看到了吊瓶在日光燈下的晃動,一直在晃動,晃動,晃動,冒着泡泡,冒着泡泡,冒着泡泡……
終於,我慢慢地清醒了,對這個世界的感覺逐漸恢復。首先,感覺到餓。
醒了。李珊然的聲音。隨後她美麗的臉龐出現在我眼前,她的神色有些憔悴,不,像是挺憔悴的。高燒四十度八,燒了兩天,擔心死我了。她說着,眼中兩行淚卻滾滾而下。在這淚水之中,她卻是笑着,笑得很開心。
笑得,潔白的牙齒像在閃光。
我沒事。掙扎着爬起來,我們到了嗎?
快到了,就要進港了。她說。政委說,如果你身體恢復程度不理想,就不要參加在聖迭戈的國際海軍周舢板及軍校學員鐵人三項比賽。
不,我要參加。我說,相信我。
我的病狀,其實並不嚴重,來自於心理的影響嚴重些,身體上的影響倒沒什麼。
詩琳,我知道自己的責任。從我說出相信我三個字之後,在未來的若干天時間內,我不能再想你了。思念,會讓一個軍人變得堅強,前提是他足夠堅強。思念,也會讓一個軍人變得軟弱,前提也是他足夠軟弱。
我不是那種性格堅強的人,你知道的,詩琳。所以,爲了讓自己不再軟弱,請你原諒,我必須停止想你了。我必須在聖迭戈這塊異國土地上,展現出中國海軍年輕一代的風貌來。
請示了政委之後,在醫護人員的仔細觀察後,我停止了輸液。然後,到了餐廳,我像個餓死鬼投胎般地,瘋狂地掃蕩着面前堆積如山的飯菜。我必須多吃點,把這兩天損耗的體力盡早補充回來。
給我的時間不多,詩琳。
在吃飯的時候,李珊然將我們此行的一些重點注意事項仔細地說給我聽。天知道政委怎麼還派她來照顧我,我已經好了。
先暫時把傷痛放在一邊,我還是假裝給你寫信吧。詩琳。提到聖迭戈這個地方,作爲海軍的學員,我還有一點足可以向你炫耀的,告訴你,中國近代海軍,曾經在這個地方閱過兵!
是的,詩琳,你沒有聽錯,也沒有看錯這些文字。你會扁扁嘴淘氣地說,這怎麼可能!中國和美國在海權戰略上現在完全是兩個對頭!美國怎麼會允許中國軍隊在它的地盤上閱兵!高傲的美國政府和人民不跳起來纔怪!
是的,詩琳。這是真的。1911年,大清帝國海軍“海圻號”巡洋艦,奉命前往英國,參加英王喬治五世的加冕典禮。典禮後,“海圻”號即跨越大西洋,赴美國、古巴等地訪問,直到第二年,1912纔回國,去得時候還是前清,回來時卻是民國。說起來,這艘艦艇倒是中國海軍史上首次環球航行的艦艇呢,它跨三大洋訪八國護慰僑民,每到一地,華僑無不歡欣鼓舞。尤其是,當它抵達聖迭戈時,在美國領土進行了一次閱兵,是迄今爲止中國在美國領土進行的唯一次閱兵!
現在,世界上有哪個國家,敢在美帝的領土上如此作爲?
而聖迭戈這個地方,對於美國海軍來說,其意義更加不同一般。它位於陽光燦爛的加利州聖迭戈市南部,聖迭戈灣東岸,是美國太平洋艦隊最大的港口,美國海軍艦隊三分之一的艦船都是以該基地爲母港的。
美軍最早於1919年將聖迭戈開闢爲海軍的重要停泊地和艦隊維修基地。1946年,該基地才被正式命名爲“聖迭戈海軍基地”,其首要任務是負責太平洋艦隊的後勤補給。冷戰結束後,爲應對亞太地區的整體崛起,美國已將聖迭戈打造成爲美國海軍在本土的第二大基地。
現在,聖迭戈是美軍第三艦隊的總部所在地,該艦隊前身是美國海軍的南太平洋部隊,從這支部隊中走出了4位總統——肯尼迪、尼克松、福特和老布什。他們在二戰中都參加了對日作戰,有的人甚至是死裡逃生,因此,他們當政時,美國也格外重視其亞洲政策。
艦隊已經到了聖迭戈外海。就在上午,兩架美國軍機在艦隊頭上轉了三個小時,才高傲地打道回府。這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從艦隊進入東太開始,我們幾乎每天都要遭受到類似的待遇。除了偵察機之外,我們知道,這一個星期以來,在我們二十海里開外,一直有一支由三艘艦艇組成的美國艦隊,在對我們進行着並航監控。
美國人,這是防賊呢。胖子看着偵察機的背影,氣哼哼地說。
美國海軍的接引艦很快與我們艦隊接洽了,然後帶着我們前行進港。看着那艘灰鐵色的巨大戰艦,我微笑了,好熟悉的一隻。
伯克級,保羅格拉斯號。
揚教導員,你又要見到你的老朋友,畢振東上校了。李珊然一邊爲對方艦艇進行特定拍攝,一邊向揚珊開玩笑。
保羅格拉斯號是美國海軍第七艦隊的屬艦,常駐西太。而聖迭戈,是第三艦隊的地盤。由它來做我們的接引艦,不合規矩。美國人,這是故意的嗎?
在視距範圍內,美艦打出了旗語,是滿旗,很標準的滿旗。滿旗懸掛於兩桅橫桁之間,並分別連接到艦首、尾旗杆,兩桅頂各掛國旗一面,艦首、尾旗杆各掛海軍旗一面。驅逐艦掛滿旗,一般掛2號旗,約掛67面。這要根據艦艇的實際長度和前後桅杆的距離來定。單桅艦艇則由桅杆橫桁連接到艦首、艦尾旗杆,桅頂掛國旗一面。
詩琳,這時的我,要向你普及一下旗語知識了。旗語是世界各國海軍通用的語言。不同的旗子,不同的旗組表達着不同的意思。信號旗有5種規格。分爲1號、2號、3號、4號、5號。1號最大,5號最小。一套信號旗有46面旗。其中,26面字母旗、10面數字旗、4面方向旗、3面代旗、1面執行旗、1面答應旗、1面國際答應旗。數字旗爲三角形旗,字母旗中有方形旗和燕尾旗,答應旗與國際答應旗爲梯形旗等。滿旗的排列是兩方一尖。我國的出訪艦艇編隊到達被訪國時,被訪國的海軍艦艇一般要懸掛滿旗表示歡迎。
有點複雜,是不是。我們當初背旗語,也是背得痛苦不堪呢。
反正你知道,美國海軍對於我們的到來,表達了最大的歡迎就是。
保羅格拉斯。
跨越太平洋的,彼岸之花。
想到那個男人,我微微一笑。
呵,詩琳,還以爲一封信剛起了個頭,原來已經寫得這麼多了。抹去傷痕,我只能暫且用這些無聊的話語來填補腦中,心中的空白。那我們下回再說吧,畢竟,看信的時間太長,也不好。
此致
敬軍禮
江城
2003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