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美麗的詩琳,我以爲你只是說說而已,可是你竟然真的來到了聖迭戈!而且,就在你手術後不足一個星期的時間!
也正因此,那一天早上,在我們聯訓隊再度出發去海濱訓練時,我們看到一羣人遠遠地在招手。那其中,你尤其優雅而燦爛。
你不是一個人來的,江平也來了,他認真而沉靜地推着你坐的輪椅。柯克也來了,伴隨着他的,還有個我不認識的女孩,跟他親暱地攬在一起。詩琳你的父母也來了。而我的父親,他,他也來了。
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們組成了一個旅遊團。
揚珊是認識你的,詩琳。她作爲聯訓大隊的教導員,多少也知道了些你的事情。不需要我多說,她給我批了一個小時的假,作爲與你們的會面。我說十分鐘罷,現在的時間太寶貴,因爲明天,明天就是國際海軍周開幕的日子,也是世界各大海軍強國海軍軍校鐵人三項大賽的時間。
沒有時間能再讓我揮霍了,詩琳。
詩琳,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以爲你會如以往的痛苦,執迷,放縱,任性,可我看到的輪椅上的你,淡然,安靜,隨性,自在。這纔是以往我所認識你的。你說阿城你好,終於又見面了。然後你提起褲腿,露出左腿的義肢,淡然的說,你放心,我已經放下了,這假肢也還算方便。
話堵在喉嚨裡面不知道應該如何去說。又瞄到其他人的神態,江平安靜而認真,認真得像時刻在對自己表決心要努力面對人生。柯克的臉上滿是可惜和遺憾,不過時時被他的玩世不恭取代着,只是在變換之間,顯示着他對我們兩人間的關係的難過,他在掩飾,我知道。至於你的父母,叔叔阿姨,他們則是滿臉的歉意。而我的父親,那個男人,我從他的眼神裡,竟然看到了欣慰。
隨意地聊了幾句,其實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似乎我們都在刻意地迴避着什麼敏感話題一般。不過,詩琳,這是自從我們上了大學後,最輕鬆的一次會面了。最終,要離別的時候,你說,阿城我很早就知道,一個軍人的另一半,必然堅韌而強大。否則不但不能幫助他照料家庭,還要拖他後腿,這樣的人生,不要也罷。
你又說,以你現在的情況,你的另一半,必須也要是堅韌而強大。否則不但不能照顧你,還會讓你雪上加霜。
你說,阿城,我們從人生的角度來說,都不是彼此適合的人。
放下,對我們來說,是幸福,而幸運的。
詩琳,真的,看到你真正的放下,我也是放下了。我們終究不是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的彼岸花,我們的心事最終還是要彼此真正理解與互通。
十分鐘的時間很快到了。我向你們說了抱歉就匆匆趕往訓練場。
李珊然一直遠遠地看着我們,直到我回到訓練場。她才問我們說了什麼。看得出來,她挺緊張。我說沒說什麼,一切都很好,大家都放下了。
李珊然說,她,理解你吧。
我說,她理解。
李珊然期期艾艾,突然說,我們的事……聯訓大隊完全傳開了,大家都在議論。還聽說,大隊長他們正在研究處理意見。我就知道,這是不應該的。
我說,你怕了。
李珊然沉默了一下,我不是怕,阿城,我是地方生學員,本來就不屬於軍隊,因爲在寫作和新聞報道上有特長,所有才被破格任命爲院報記者。我本來就不屬於部隊,即使處分下來,我最多也就是離開部隊而已。可是,阿城,你不一樣。學院是不許軍人學員談戀愛的,這影響不好,也會影響你的前途。
我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晚上,我被揚珊叫到了她的辦公室。她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向我攤開了一張英文報紙。報紙正中的一張照上,在那“世紀之吻”爲背景下,我與李珊然忘我相擁相吻。照片拍的很好,有種讓人一看就砰然心動之意,報道也並沒有惡意,大致是誰說中國軍人缺乏浪漫之類的。
揚珊很嚴肅,難得的嚴肅。她說小江你出名了,出大名了。艦長和政委讓我來跟你談談,談談這張照片的事。
我知道會有這個時刻。在那時米勒的相激的時候,我就知道會有這個時刻。想了兩天,對此已經坦然。我說我喜歡李珊然。
揚珊然你不知道軍校學員是不能談戀愛的嗎?我說知道,但是教導員,如果我與詩琳沒有分手,那麼我們從高中就開始談戀愛了。就爲了上軍校,我們就要分手?或者說,因爲這個,學院將會逼迫我們分手?
揚珊說,那也要注意影響。
又長吁了一口氣,說政委還好沒有生氣,反而說美國人老是吹噓他們軍人的威武和浪漫,把我們中國軍人都看成是他們所謂專制體制下的機器,極盡所能地攻擊我們的制度,誣衊我們軍人的愛情。他們掌握了世界媒體的話語權,我們有理也往往沒法駁斥。現在,我們用他們的媒體,他們的話語權來扭轉這樣的印象,告訴他們,誰說中國軍人不懂浪漫!美國人民,既然好這一口,那麼,我們就告訴他們,中國軍人,也不乏浪漫,也不乏一顆顆愛人之心!
我傻眼了,詩琳,好像跟猜想中的結果不一樣。
不過,還是要注意影響,不要有下一次。揚珊說。
是,保證注意影響。我敬了禮趕緊逃出去。
李珊然在緊張地等我的消息,我作出一副苦惱樣地說,由於影響不好,聯訓大隊要開除我。她一聽就急了,說我找揚珊去,要開除就開除我吧。
看她最終着惱的樣子,我把事情和盤托出,她沉默了好半天,最終才說,阿城,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玩。又說,我們是真的要注意一下影響了。
又沉默了好一會,她說,三年,我們三年不談,直到你畢業。我等你。
我知道她的意思,詩琳。
她認爲我在部隊會發展得很好,所以,她不想讓我爲了這事而影響前途。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
雖然不捨,我們還是用沉默,達成了默契。
加州的陽光是明媚的,真的很明媚,明媚得人在這樣的陽光下,總有種倦怠。
最後一次訓練,大家提起點精神!方教練在怒吼。
海邊的訓練場內,我們揮汗如雨,雙手拼命地划動舢板。本次國際海軍周世界強國海軍軍校學員鐵人三項比賽,其中,長跑和游泳可供發揮的餘地不多,重點是拼體力,而舢板競賽,則是唯一需要大量力量與技巧結合的項目,也是我們的重點項目。
你一直在灘上的看臺上看着我們,詩琳,安然,沉靜。
不管那距離有多遠,我似乎都一直感受到你那如星一般的目光。
這目光,點點滴滴,讓我備受鼓舞。
最後一次訓練持續的時間並不長,或許是因爲要爲我們留足體力的原因吧。回艦上衝了澡,擦着頭髮回到艦員宿舍的時候,才發現李珊然來了。因爲她的到來,同舍的幾個人全部找藉口避了出去。
我們不是說注意影響麼,這才半天,你又來了。我說。
李珊然無言以對,看得出來,她有些痛苦。詩琳,我知道,那天的那次長吻,不管是否符合她的期待,之後她就真正地、完完全全地把心拴在我身上了。說是爲了主意影響相候三年,可是在這環境之下,天天見面卻硬要保持着“縱使相逢裝不識”,也未必太有些難度。
我說李珊然,你去珠城那麼長時間,見過那城市遍地怒放的木棉花罷。
我說我們何不先做木棉的花與葉,你爲花,我是葉,各自生活。春天葉子還未長出,紅花已在枝頭怒放。葉子長出的時候,花已經凋零。如此這般,周而復始。
李珊然說,我知道。我們說好的,三年。
她低着頭,突然哭了,大顆大顆的淚珠沿着那美麗的面頰滾滾而下。她突然抱住了我,把頭埋在我的胸膛,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道,三年我等得起,可是我擔心,即使三年後,你還在艦艇之上,我卻不知道畢業工作在哪裡,那時候,那時候……
那時候,在現實的影響下,我只怕都忘了這愛你的心情了……
李珊然說,要我天天裝得跟你就像普通的朋友,戰友,我怕三年之後,習慣使然,我們就真的,只是普通朋友了。
我也很難受,詩琳。這個現實的社會中,誰敢爲自己三年後的愛情打保票?隨着我對海軍部隊瞭解的加深,我接觸過太多殘酷的故事。以前跟你說的苦候丈夫六十年的老紅軍妻子畢竟類似神話,現實是,我們多少可愛的軍人,由於保家衛國長年離家,而導致家庭生活和愛情的艱難。
用毛巾給她擦了眼淚,我硬着心腸把她請出了宿舍,我說,我們說好的,就要遵守,不然會引起一些很麻煩的事。部隊有部隊的規定。向她強行笑笑,學姐,那句話是你說的,誰讓我們是軍人呢。
詩琳,你知道嗎,我用一句學姐,徹底把我和李珊然的關係打回了當初的形態。她有些愕然,然後終於默認接受,淡淡地笑笑,終於像是想開了,走了。
我知道她很難過,她喜歡我,就像一個小孩子喜歡着美味的棒棒糖。她現在的心情,就像是這糖剛舔了一口的時候,被人強行奪走。她如是,我亦如是。
呵,詩琳,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們。
或許會是像我剛到部隊時那樣,不理解我吧。
信先寫到這。
此致
敬禮
2003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