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小姐,公關公司那邊傳真過來場地的情況,我已經和酒店那邊溝通過了,確認了宴廳的佈置和宴會的安排。還有,Marilyn的秘書打過電話,如果您聽到留言,請給她回電。”
“文昕,怎麼又轉到秘書檯?我下週三生日,咱們挑個地兒好好FB吧,不帶帥哥不準來!”
“餘小姐,您好,我是博勝店的小楊,您的車已經修好了,您看什麼時候方便來取?”
“餘小姐,費峻瑋關機已經超過八小時,他的助理、保姆統統不知道他的去向,如果您聽到留言,請速回辦公室!”
“餘小姐,請速回辦公室!”
“文昕,我是Marilyn。請你馬上、立刻到我的辦公室來。”
文昕終於掙扎着爬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撥出電話:“Vickie……”
Vickie聽到她的聲音簡直如獲至寶:“文昕,Marilyn到處找你,還有更要命的是費峻瑋不見了,現在全體人仰馬翻,Marilyn快抓狂了……”
文昕屏住氣:“我知道了。”牀上的男人終於被吵醒了,他懶洋洋翻了個身。文昕雖然穿上了襯衣,卻沒來得及扣好釦子,露出腰下一截白皙的肌膚,真正的如凝脂般。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柔軟的肌膚上輕輕劃過,彷彿是小孩子淘氣。她怕癢,狠狠瞪了他一眼,電話裡Vickie還在小聲地告訴她Marilyn怎麼發飆、怎麼難以應付、怎麼焦頭爛額。
確實,這是荒唐而無稽的一天。雖然今天是週六,雖然她已經連續加班三週,雖然她每天睡眠不足六小時,雖然他還和三年前一樣帥、一樣迷人,但這一切都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再次和這個男人上牀的理由。
沒錯,再次。
西諺說,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是不可救藥的傻瓜。而中國有個詞,叫重蹈覆轍。
文昕快速地扣好襯衣的扣子,穿好裙子和外套,然後三下五除二地綰好頭髮,一連串動作看得牀上的男人似乎頗爲不滿:“每次你都這樣急不可耐的想離開我。”
他的發音有一點點平捲舌不分,但仍舊透着悅耳的磁性。上帝把這個男人造出來,就是用來陷害女人的。
她面無表情地糾正他:“‘次’是平舌音,唱歌的時候千萬記得別唱成‘赤’。”
他笑起來,露出招牌的潔白牙齒:“有什麼關係?反正我是跑調天王,不介意平捲舌不分。”
一點做偶像的自覺性都沒有!
文昕不再理睬他,開始找自己的鞋子。被這男人隨手扔到什麼地方去了?只記得他把她狠狠地按在牆上,吻得她欲仙欲死。沒錯,欲仙欲死。不枉前一陣子某娛樂頻道搞了個“你最想親吻的男人”排行榜,結果短信投票他名列第一。
看他擁着被子懶懶地靠在牀頭,隨便一個姿勢就可以拍下來扔給雜誌去當封面。人長成這樣帥真是天怒人怨鬼見愁,她琢磨要不就拿手機拍兩張,萬一他再糾纏她,她就威脅他泄出去成第二個“豔照門”。
她還在琢磨要不要揭開被子再拍,他卻忽然將被子一揭,竟然就這樣大搖大擺坦裎相見,嚇得她大叫一聲跳到一邊:“你幹嗎?!”
“穿衣服。”他無精打采,“你都要走了,我也該回去了。”
她冷嘲熱諷:“你要再不開手機只怕天都要塌了。Marilyn已經發飆了,求求你給公司各位同事留條活路吧,尤其是我。”
他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眼中竟然滿是黯然,或許是演技太好。這傢伙唱歌跑調,可是演戲一流,年紀輕輕還拿過影帝。她還在警惕地看着他,他已經重新回過頭去,慢吞吞地套上T恤,聲音在衣服下顯得悶悶的:“那我呢?”
文昕很想踹他,裝起可憐來真是要多少演技有多少演技,下次開會的時候提議讓他去演苦情戲好了,反正手頭正好有幾個本子,有一個還是著名的影視公司,現在市場缺小生缺得厲害,大家早就對他垂涎已久。她可以說讓他嘗試拓寬戲路,哦不,還是說需要轉型好了。
她絲毫不介意公報私仇。
一不留神他就又跟牛皮糖似的貼上來:“我們下次什麼時候見面?”
她拍開他那隻蠢蠢欲動的手,冷面冷心地答:“馬上,Marilyn一定會拎你去臭罵的,我會回公司看熱鬧。”
他哭喪着一張臉:“太狠心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們纔剛剛……”
她把臉沉下來,他很知趣地閉上嘴,乖乖去繼續穿衣服。
走時他先離開,照樣帽子、圍巾把臉一遮,腿長步子又快,鑽進停車場就消失了。她磨蹭了差不多一個鐘頭纔打車回公司去,一進大門發覺連前臺小姐都屏息靜氣。Vickie告訴她:“費峻瑋終於找着了,被Marilyn罵到狗血淋頭……”
“他去幹嗎了?”
“他自己說突然饞了去吃農家菜了,還說山裡沒信號。Marilyn會相信嗎?這不,還在罵他呢!”
Marilyn辦公室的門緊閉着,她加快步子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去,想起幾個鐘頭前這個男人幾乎是憤怒地與她對視:“我費了多少力氣纔可以單獨見到你,你知道嗎?”
對於他而言,僥倖從公衆的視野中逃開,避過一切狗仔隊和二十四小時貼身的助理、保姆,到底有多艱難,需要如何費盡心機纔可以,其實她是知道的。所以她纔會一時心軟,所以她纔會鬼迷心竅。
Vickie把剛接到的牙膏廣告拿給她看,不知爲什麼,她總覺得心神不定,打了幾個電話跟廣告公司溝通,最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紙上記下了些什麼,就聽到“咔嚓”一聲,Marilyn辦公室的門打開了。
Marilyn和他一起出來,助理和保姆都迎上去,保姆還拿着一件外套。Marilyn一邊看着他換外套,一邊繼續痛心疾首:“如果有任何負面的消息出來,我唯你是問。”他露出橫掃無敵的招牌微笑:“吃農家菜會有負面消息嗎?”
Marilyn“哼”了一聲,指了指他脖子裡的圍巾:“這是什麼?爲什麼不是我們贊助商的品牌?”他笑得像個羞澀小男生:“我想要是圍着一萬多塊的圍巾去吃農家菜,那纔會出負面消息呢。”
Marilyn直接被他氣死,跑回辦公室摔上門不再理他。助理跟在他後頭似乎在苦笑。他經過企宣部的時候卻有意停了一下,跟她打招呼:“餘小姐!”
她朝他露出個不冷不熱的笑容:“費先生。”其實連Marilyn都叫他小費,公司上下都喜歡他,小費小費的一直叫。他的fans都熱愛這個暱稱,一遇上活動比如首映宣傳什麼的,全場高呼“小費小費我愛你”,那場景簡直是波瀾壯闊。她曾無數次見到有人痛哭流涕,只是因爲他的一握手或者展顏一笑,甚至只是遙遙投向這個方向的眼神。
套用《梅蘭芳》裡的臺詞,費峻瑋不屬於任何人,他是屬於座兒的。
只是看到他脖子裡的圍巾,文昕忽然想起來,這條圍巾是她的!她頓時覺得全身直冒冷汗。見面的時候他還嘲笑過她,圍的什麼圍巾啊?!她很理直氣壯:“我自己織的。”因爲懶,她把原來織毛衣餘下的線用粗棒針織了條圍巾。當時他扯着她這條圍巾,嗓音喑啞:“男人婆!”她氣得拿腳踹他:“去死!”
結果他沒被踹到,反而將她按在牆上,吻得她連呼吸都忘了。
然後呢……然後丟臉的事情就發生了。Vickie還拼命給她打電話,他把她的手機搶過去關掉了。等她開手機,已經天下大亂,她急着回公司,把圍巾給忘了。沒想到這個男人順手牽羊,竟然圍在他自己脖子上了。
好吧,她只得承認費峻瑋實在是帥,這麼粗糙的一條圍巾被他隨便圈在脖子上,也會變得格外順眼好看,這大抵就是所謂一線大牌前仆後繼找他代言的原因。人比人真的要氣死人的,有人披個麻袋也好看。
謝天謝地,這條圍巾她還沒在辦公室圍過,不然被人認出來還了得!
她有些氣惱,對他說:“記得還給我。”
費峻瑋眯起他迷人的電眼:“啊……我有借你什麼?”
偏偏Vickie還在旁邊好奇地探頭:“餘小姐,小費借了你什麼?”
她隨口瞎扯:“錢。”
Vickie一臉的不信,又轉頭看費峻瑋,他卻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我想起來啦,幾年前在片場,我半夜肚子餓,向餘小姐借了五十塊,去吃宵夜。”
Vickie“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費峻瑋還促狹地朝她眨眨眼,似乎真的是在開玩笑。
文昕直接臉紅到脖子裡,這件事她都忘記了,如果他不再提。那時候費峻瑋剛出道不久,雖然外形不錯,但一直沒多少機會冒頭。Marilyn在某個劇組給他找了個小配角,是古裝戲,一直在橫店的外景地裡,大夏天裡拍冬天的戲,導演脾氣又壞,沒有一天不罵人的。整個劇組人人都心浮氣躁,苦不堪言。
她當時是汪海的助理,成天拿着把扇子,汪海一下場她就拼命替他扇着,就這樣還被汪海罵。其實他也就是拿她出氣。汪海是男主角,大熱天還粘着厚厚的頭套,穿着裡三層外三層的皮袍子,怎麼會對她有好氣?
那天拍完戲後,大家都回了賓館。半夜,她屋子裡的空調壞了,熱得睡不着,爬起來轉悠,遇上費峻瑋正好也被蚊子咬得睡不着在走廊裡踱步,於是跟她打招呼:“喂,童養媳,有沒有花露水?”
她氣不過,問他爲什麼叫自己童養媳。費峻瑋一直笑,說她每天就像童養媳一樣,天天被罵,還紅着臉蛋替汪海繼續扇着扇子。
她是一張娃娃臉,圓乎乎像蘋果,腮上甚至還有嬰兒般的暈紅,平日就最討厭別人覺得自己幼稚。眼看她要翻臉了,他連忙說:“別生氣啊,要不我請你吃宵夜吧,正好順便去買花露水。”
賓館附近也沒什麼宵夜可吃,那時候橫店還不像現在樣樣都有,半夜了就一個燒烤店還開着門。他們點了烤羊肉串和炒田螺,結果文昕一嘗,就知道那羊肉串是豬肉做的,於是問老闆:“老闆,這個是野豬肉吧,比羊肉貴耶,您賣錯了吧?”
老闆氣得吹鬍子瞪眼:“這是正宗的山羊肉,你沒吃過羊肉吧?!”
文昕笑眯眯:“我家養了三千多隻羊呢,您說我吃過羊肉沒?”
最後老闆還是堅持那是羊肉,她怕人生地不熟的,吵架會鬧出事來,最後忍住了。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來問她:“你說你家裡養了三千多隻羊,是真的是假的?”
“當然是真的。”她張開了雙臂,“我家在河套,到了夏天,河灘上長滿了苜蓿,在河灘邊上全是白雲一樣的羊羣,‘風吹草低見牛羊’,說的就是這個。”
她張開雙臂站在夜色裡的樣子,其實有點傻,但費峻瑋只覺得她像一隻鳥,不對,是一隻漂亮的小黃鶯,當她晾開翅膀的時候其實非常可愛。
後來他經常和她出來吃宵夜,大牌們晚上經常包車去附近的城市泡酒吧,閒在賓館裡的劇務啊、服裝啊又經常聚在一起打牌。他們既不泡吧又不賭錢,於是無所事事,每晚出來吃宵夜。
外景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們吃了最後一次宵夜,那天晚上她剛剛接到男朋友的分手電話。大學四年,一直以爲可以天長地久,可是畢業後她成天跟着汪海在劇組之間東奔西跑,每次想和男友見個面都不易。
她本覺得自己不會傷心的,只是吃到辣辣的炒田螺後,眼淚忽然忍不住一下子就涌出來了。費峻瑋什麼都沒有問,就遞了包紙巾給她。結果她一邊哭一邊說,把四年戀情的苦樂酸甜全都講給他聽了。那天晚上,他陪着她喝了很多兩塊錢一瓶的啤酒,最後結賬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忘了帶錢。她把五十塊往桌子上一拍:“我請你好了。”
彷彿豪氣干雲,其實也只是五十塊人民幣。
在回去的路上她走得拖拖拉拉,好像怎麼也邁不動腿。夜風輕柔,卻忽然聽到他說:“要不我唱歌給你聽吧。”
她說:“你還會唱歌?”
他笑得很羞澀,露出漂亮的酒窩:“就是喜歡跑調。”
他說的沒錯,他唱歌就是喜歡跑調。那天他唱了很多首歌給她聽,從《往事隨風》一直唱到《東風破》。
短短一段路,他們拖拖拉拉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到賓館樓下的時候他的嗓子都快嘶啞了。她說:“欸,你這樣子將來怎麼開個人演唱會?”
他還是笑得露出了漂亮的酒窩:“不會的啦,我哪兒有機會開個人演唱會?不過如果真有那天,我一定會請你當嘉賓。”
2007年,他的第一場個人演唱會上座率十足,整個體育場中排山倒海,盡是“小費小費我愛你”的高呼。全場熒光棒的光芒璀璨如星光,哨聲、尖叫聲此起彼伏。當時她站在後臺,看着他身着閃爍着細小銀鱗般光芒的演出服的光影,立在一切光環的中央,宛若這世上最英俊的王子。
只可惜,她並不是擁有水晶鞋的那個仙度瑞拉。
文昕去4S店取了修好的車,剛剛上車不久,就接到Vickie的電話:“餘小姐,Marilyn請你聯絡她。”
她直接用藍牙撥過去,沒想到會是Marilyn親自接的電話,她語氣匆忙:“文昕,你馬上回公司,即刻起所有媒體的電話由你負責接聽。”
文昕心裡一沉,知道肯定是出事了。果然不待她問,Marilyn就告訴她:“剛剛Faye從酒店包房被帶走,現在她在警局。”
Faye是公司旗下的女藝人,當初只拍了兩支廣告,Marilyn就慧眼識珠簽下了她的經紀約。這兩年公司培養Faye跟費峻瑋搭檔,人氣漸旺,新近她又拍了部收視不錯的電視劇,事業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
她並沒有問Marilyn究竟Faye到底因何被警察帶走,而是直截了當地問:“我該怎麼回答媒體?”
Marilyn微微沉吟,才說:“我現在已經趕到警局,應該很快就可以回來。但你……別對媒體說什麼,務必拖住他們。”
Marilyn沒有具體細講便把電話掛掉了。文昕尋到最近的路口調頭,用了半個小時趕回公司,一踏進辦公室的門,果然電話鈴聲此起彼伏。Vickie正手忙腳亂。文昕連外套都顧不得脫,隨手抓起其中一部電話,一聽聲音正是老熟人,《星聞報》的記者Jerry,他劈頭就問她:“剛剛有人爆料,Faye在酒店聚衆賭博被警察帶走,文昕,是不是真的?”
文昕笑起來:“Jerry,你還欠我一頓飯。”
Jerry有點尷尬:“是啊是啊,還沒有謝謝你的票。我媽媽非常喜歡小費,說看完他的演唱會簡直年輕十年,而且最讓她高興的是,音樂間奏的時候小費還特意同她握手,讓她很開心。”
“那下次我還是給老人家留內場前排VIP吧,小費看到有年紀的歌迷,都會格外客氣一點。”
“啊,那我先謝謝你啦!”Jerry稍頓了頓,又說,“文昕,別說我沒有提醒你,這事只怕捂不住。據我所知,幾乎所有媒體都在第一時間接到爆料,現在大批娛記已經趕到警局外守候了,這次會很麻煩。”
“謝謝你Jerry,你是好人。”
擱下電話她就給Marilyn打電話,Marilyn靜靜聽完她的講述,對她說:“直接給Rex的助理打電話,我們可能需要一個頭條。”
文昕猜到了她的想法:“這樣太冒險了。”
“先去做。”Marilyn的聲音非常鎮定,“圍魏救趙,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文昕親自給Rex的助理打電話,對方告訴她:“Rex在夏威夷度假。”
“哎呀,真不巧。”文昕說,“Marilyn想和Rex談談,關於復出商演的事情,我們覺得上次談到的價格基本可以接受。”
“那我把酒店的電話告訴你,你直接打給他?”
“好的好的,十分感謝。”
拿到號碼她就撥打,聽筒裡傳來國際長途冗長的提示音,幸好不久之後,電話就有人接了。Rex的聲音通過太平洋光纜,還是那樣帶着悅耳的磁性:“嗨!”
“嗨!Rex,我是文昕。Marilyn想親自和你談商演的事,那個價格我們覺得可以接受,就是一些細節我們還需要確認一下。”
“對不起,”Rex彬彬有禮地說,“我已經和另外一家公司談妥,由他們代理我商演的經紀約。”
文昕只覺得心裡一沉,但對着電話仍舊是笑聲清朗:“Rex,我以爲我們會有優先權的。”
“對不起。”Rex似乎輕嘆了口氣,“我和Marilyn是非常好的朋友,當時我想復出的時候,也是第一時間打給她,但她猶豫了。”
“對方價格非常合理嗎?”
“是的。”Rex誠懇地說,“我無法拒絕他們的誠意。”
“Rex,謝謝你。”
“哪裡,是我覺得很抱歉。”Rex說,“希望下次有機會。”
文昕放下電話,打給Marilyn:“有另一個不好的消息。”
“我剛剛已經知道了,Rex簽約新辰國際,不過正式的消息還沒出來。”
文昕沒有出聲,Marilyn在圈中浸淫多年,自然有她一套收到消息的方式,不會比她慢。Marilyn問:“現在還有什麼新聞可以鋪天蓋地,淹掉整個娛樂版?”
“除非小費結婚。”
“很好!”Marilyn不由得讚揚,說,“去準備記者招待會。”
文昕擱下電話就對Vickie說:“告訴他們準備一下,明天我們要召開記者招待會,有重要消息宣佈。”
Vickie問:“能透露是什麼事情嗎?”
文昕頭也沒擡:“小費結婚。”
Vickie看了她三秒鐘,不愧也是Marilyn一手調教出來的,馬上面不改色地去打電話。文昕覺得很累,坐下來歇了片刻,然後打給費峻瑋的助理。
費峻瑋正在現場拍廣告,接到她的電話非常高興,卻告訴她:“稍等一下。”她聽着電話裡的雜音和腳步聲,他大約正匆忙離開攝影棚,一直走到非常安靜的地方。文昕清楚地聽到聽筒中傳來關門的聲音,然後他愉快的聲音響起:“你想我了嗎?”
“公司需要你做點事情。”
“哦……”他的聲音裡透出淡淡的失望,問,“什麼事?”
“今天拍完廣告後你就去見你的女朋友,立刻、馬上。”
“我沒有女朋友。”他像是在賭氣,語氣非常不高興,“你想讓我去見誰?你嗎?”
“那就於穎吧。”她迅速地在幾個適合的人選中做出決定,“你剛出道的時候曾和她傳過緋聞,比較合理。舊情復熾,讓人有遐想的空間。”
“當初的緋聞是怎麼回事你最清楚。”他冷冷地說,“我不去。”
“別耍小孩子脾氣。Marilyn會打給於穎的經紀人,於穎正好有新片上映,應該會非常樂意配合你。”
“余文昕!”
“聽着,Faye出事了。我們現在需要引開娛記,淹掉負面新聞。這是公事,Marilyn要求你的。”
聽她這樣說,他短暫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好的。”
“拜託到時候敬業一點,多給狗仔隊幾個好點的Surprise,別讓人家連牽手都拍不到。還有,記得用左臉對着鏡頭,你左邊側臉比較帥。fans見到緋聞覺得受傷心碎的同時,看在你那麼帥的分上,也會馬上原諒你。”
他已經在發怒的邊緣了,冷冷問:“需要我吻她嗎?”
“如果你肯的話,當然!”
他“啪”地把電話掛斷了。
文昕本來有點擔心他真的賭氣不幹,在打給Marilyn聯絡妥於穎後,她還有點忐忑不安。結果等到快六點的時候,費峻瑋的助理打電話過來,說費峻瑋已經結束廣告拍攝,問她現在應該去哪裡。她大喜過望,馬上告訴他:“東方酒店。”
擱下電話就放消息,等放完消息差不多已經快七點鐘了。Vickie叫了外賣,她雖然胃裡空空,可是卻吃不下去,一邊用勺子挖着白飯,一邊問Vickie:“現在情況怎麼樣?”
“七家報紙,四家電視臺,還有無數線上媒體……”Vickie聳聳肩,“明天所有‘小飛俠’看到新聞都會心碎的。”
“小飛俠”是費峻瑋fans的統稱,文昕艱難地吞下一口飯:“沒關係,明天我們就會開記者招待會闢謠,說小費和於穎是在討論新戲,就說他們有可能在下部電影合作好了。總之純粹在談公事,他們根本沒有超友誼的情感發生,所有這一切全是媒體的惡意炒作。”
“要不要順便宣傳一下小費的下部新戲?”
“當然要!”文昕抓過紙巾擦嘴,“記得在通稿裡寫,這部新戲是江導繼嘎納電影節之後,最具顛覆性的力作……不對,是最富創造性的力作。”
大約九點鐘的時候Marilyn回到公司,文昕還沒有走,於是去辦公室見她。Marilyn正蜷腿坐在大班椅上看新聞,線上傳媒反應最快,各大網站鋪天蓋地,全是娛記剛剛偷拍到的猛料。屏幕上滾動着照片,費峻瑋替於穎開車門,於穎挽着費峻瑋的胳膊,兩個人親暱得如同熱戀中的情侶。全部都是長焦偷拍,但是照片清晰得驚人,連躁點都非常少。
文昕說:“現在的相機真好。”
Marilyn擡頭瞧了她一眼,點上一支菸。她十指尖尖,塗着豔麗的蔻丹,夾着菸捲,有種異樣的魅惑。她吐出一大片淡白的煙霧,然後淡淡地說:“過了啊。”
文昕不解。Marilyn點了點其中幾張照片,費峻瑋正在親吻於穎的臉頰,拍得太清楚,連於穎臉上那種欲嗔還羞的神色都一清二楚。
“你當時怎麼跟小費說的?”Marilyn撣了撣菸灰,“明天fans要是鬧起來,怕不好收場。”
文昕看着那些照片不由得愣了一下,沒想到他真的吻了。頓了一下才說:“怪我不好,是我讓他多給狗仔隊一點Surprise……”
“這孩子真不醒事,叫他演戲就演得這麼逼真。”Marilyn湊近屏幕,仔細看了看那幾張照片,喃喃地說,“這哪兒是Surprise,簡直都快是Startle了……”
文昕低聲:“對不起,是我考慮得不周到。”
Marilyn把煙掐掉:“沒事,你已經做得很好。明天我會親自跟小費談談,我覺得他最近情緒有點不對,不曉得爲什麼在鬧彆扭。”
文昕回到家已經是凌晨時分,她放心不下,去費峻瑋的後援會網站看了看。因爲今天是週六,這個時間在線人數還是非常多。大部分人情緒還算淡定,口口聲聲說“相信小費”、“不干涉他的私生活是fans的共識”。但百度貼吧因爲是非註冊制,於是亂成一團,有人哭樓有人罵,大部分是罵於穎,還將她早年拍過裸戲的事拿出來說,一口咬定是她勾引小費。
公衆論壇更亂,費峻瑋已經夠轟動的了,再加上一個於穎,雙方fans忍不住在論壇對掐,都覺得自家偶像受了莫大的冤枉和委屈,一時間口沫橫飛板磚四溢。無數網友在一旁看熱鬧跟帖八卦,短短几個小時,點擊率已經超過數十萬了,而且到處都是轉帖。
她關掉網頁,正想起身去放水洗澡,電話響了。
是費峻瑋的私人號碼,知道他這個號碼的除了公司少部分高層,並沒有太多人。他其實也非常少打給她,她怔了一下還是接了。
他的聲音似乎有絲疲倦:“你睡了嗎?”
“還沒有。”
“我想見你。”他說,“就是現在,非常想。”
她沉默了一會兒:“對不起。”
“算了,現在我家外頭全是狗仔隊,他們一定會盯通宵。”他自嘲地笑笑,“你就算變成只蚊子,只怕也飛不進來。”
“你早點睡,明天有記者招待會。”她說,“記得準時到公司。”
“你生氣了嗎?”
她愣了一下:“什麼?”
“我親她了。”
“噢!”她說,“Marilyn擔心有點過火,怕fans反彈太嚴重,到時候不好控制。”
“我親她了!”
“我看到了。”她說,“還有,你還是忘了把左臉對着鏡頭,角度要多差有多差!你吻戲都拍過好幾次了,怎麼一點鏡頭感都沒有?”
他氣得把電話掛斷了。
文昕坐在浴缸邊,看龍頭“嘩嘩”地放着熱水,水汽氤氳,暖洋洋地將人包圍。她用手試着水溫,然後往裡面滴入精油。
浸入水中的時候,她由衷地覺得自己從身到心都逐漸放鬆下來。躺在水中的時候,她可以什麼都不想,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煩惱、所有一切都被拋開,只要放鬆就好。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又響了。浴室裡沒有分機,她痛恨房東當初裝修的時候,沒有考慮周全,只好裹着浴巾匆匆爬起來,到臥室接電話。
竟然是Jerry,他說:“對不起,文昕,我有個很壞很壞的消息告訴你。”
“怎麼了?”
“今晚小費和於穎的事是你們故意放出來的吧?”
她笑了笑:“Jerry……”
“剛剛我們報社收到傳真,是戒毒所的診斷證明,證實於穎剛接受完強制戒毒,她吸食大麻甚至海洛因。我想肯定不止我們一家拿到了這份診斷證明。”
文昕手一鬆,浴巾落在了地上。她半晌想不起來去撿,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覺得大事不妙。
Jerry擔心地問:“你還好嗎?”
“謝謝,謝謝你。”文昕急促地問,“已經排版了嗎?”
“是的,我們把原來的頭條拿掉,換了這個。明天一早肯定會見報。”
“謝謝你,我明白了。Jerry,我欠你一個人情,到時候請你吃飯。”
“別客氣,你趕緊想辦法吧。”
聽筒裡傳來忙音,她使勁搖了一下頭,讓自己更清醒一點。然後抓起手機,開始給Marilyn打電話。Marilyn的手機一直佔線,她心急如焚,只能不掛斷靜等,過了好幾分鐘後,Marilyn終於切過來,劈頭就問:“你已經知道了?”
“是的,剛剛知道。”文昕急切地問,“現在怎麼辦?”
“我們被算計了。”Marilyn說,“這是個圈套,對方太清楚我們的底細,知道我們會怎麼做,所以一步一步將我們引入圈套。”
文昕脫口問:“是誰?”
Marilyn答:“不知道,不過幹得出這種事的沒有別人……看這手法就是新辰國際,只有他們纔會這樣不顧江湖道義。”
“那該怎麼辦?”
Marilyn似乎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文昕從進入公司以來,幾乎從來沒有聽過她嘆氣,不由得覺得心裡突突直跳。Marilyn說:“我現在去見老闆,和他商量一下對策。你早點睡,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吧。”
文昕知道第二天會格外地被動,可是也沒想到會被動到這個地步。硬着頭皮召開的記者招待會,被認爲是欲蓋彌彰的危機公關。於穎算是徹底完了,而費峻瑋也遭到了公衆輿論的最大質疑,連一些鐵桿fans都開始覺得失望。鐵證如山的照片和弄巧成拙的緋聞成了他出道以來最大的負面新聞,Faye賭錢的事當然也被爆了出來,網上開始謠傳費峻瑋也吸毒,所以纔會有吸毒女友。更有甚者,說他“女友吸毒,搭檔賭錢,他自己肯定又毒又賭”。
公司想方設法做了許多危機公關,但短期內完全沒辦法達到明顯效果。部分廣告客戶更是非常不滿,提出要解除代言合同。四面楚歌亦不過如此,文昕忙到焦頭爛額。
公司暫時給費峻瑋放了假,以避免沒完沒了的狗仔隊跟拍,更避免娛記會問他一些非常尷尬的問題。文昕曾試着給他打過一次電話,結果他的私人號碼關機。
據說老闆曾親自向費峻瑋道歉,因爲這次完全是公司的失誤。
唯一可以希冀的就是時間,希望時間淡化一切,然後再想辦法補救。
開完會後,Vickie告訴她:“Marilyn叫你去趟她的辦公室。”
她收拾了一下手頭的事,然後去見Marilyn。
Marilyn正在整理東西,文昕以爲她要休假,沒想到Marilyn開門見山地告訴她:“我已經辭職了。”
文昕大吃一驚:“什麼?”
Marilyn豎起中指在脣邊,輕輕“噓”了一聲:“其他同事還不知道。”
“你也要放棄嗎?”文昕不由得問,“還是你認爲沒有必要再努力?”
“不是放棄。”Marilyn淡淡地說,“出了這樣的事情,我應該負責任。”
“可是……”
Marilyn做了個手勢,阻止她繼續說話。Marilyn點上一支菸,然後深深地蜷縮進大班椅裡。她身形嬌小,每次文昕看到她蜷在椅子裡,都會想起貓——那種既驕傲又敏感的動物,非常有靈性。Marilyn吐着菸圈,說:“公司欠藝人一個交待,錯是我犯的,當然該由我來承擔。老闆已經同意我辭職,我也厭倦了。一將功成萬骨枯……在這個圈子裡混了這麼多年,鬥來鬥去,太累了。”
“那簽約的那些藝人怎麼辦?尤其是費峻瑋,他是你帶出道的,現在這種情況如果你走了……”
“目前只是暫時的危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小費前途光明,你放心吧。老闆親自和他談過,我走後,全公司所有紀經人隨便他挑,他願意跟誰都可以。”
文昕說:“他不會選別人。”
Marilyn淡淡地笑了笑:“你還真瞭解他。那孩子死活不幹,非要我留下來,真傻。”
文昕不說話,Marilyn把煙掐掉:“我入行十幾年,帶過的藝人,大大小小也有好幾十個。小費是最紅的一個,也是最重情重義的一個,我也算值了,只是這收官收得不好,還連累了他。新辰國際那幫混蛋,竟然做得出來這種事,簡直半分江湖道義都沒有!如果放在十年前,我一定跟他們拼個魚死網破。現在……”她搖了搖頭,“天理循環自有報,由他們去吧。”
“Marilyn……”
Marilyn轉過臉來看她,淡淡地笑:“文昕,我向老闆推薦了你,讓你去做小費新的經紀人。”
文昕吃了一驚,半晌才說:“這怎麼可能?我做不來。”
“你已經是很好很好的宣傳了,只要再稍微用點心,怎麼會做不來?”
“可是……”她連說話都失了條理,“公司最好的經紀人就是你,你爲什麼要走?”
“不會你可以學,你原來也從來沒有做過宣傳,還不是做得很好?”
“Marilyn……”她終於明白無法挽回,只是望住Marilyn,“你真的不可以留下來嗎?”
Marilyn笑了笑:“這公司除了小費,就數你最傻,你不帶他誰帶他?交給別人我實在不放心。”她無限慵懶地伸了個懶腰,“我要金盆洗手,退隱江湖。辛苦了這十多年,早該找個好男人嫁了,老老實實去相夫教子,誰也別想攔着我……文昕,你不會怪我在這種關頭撂挑子吧?”
“當然不會。”
“嗯,我會跟小費談,勸他接受你這個人選。”
文昕不知道說什麼纔好,Marilyn很輕鬆地笑道:“你會是最好的經紀人,因爲你會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他。”
她稍微停了一停,說:“我很放心。”
文昕同Marilyn一起去見費峻瑋。
他難得放大假,獨自在恆溫泳池中游泳。一個標準泳道來回,才冒出來透口氣。
Marilyn跟他打過招呼,卻又走開去接電話。文昕無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看他搭着毛巾坐在泳池邊。
他其實還是挺有看頭的,有肌肉,可是不糾結,勻稱好看,公司花重金替他請的形體教練沒白請,下次可以考慮讓他去拍動作片。她琢磨着是不是應該用手機偷拍幾張,然後放到後援會網站上去當福利。溼淋淋帶着水珠的帥哥,fans一定會流鼻血。
正想得天馬行空的時候,Marilyn回來了:“小費,過來坐。”
他們三個人坐在三張躺椅上,不過文昕離得遠一點,她總覺得有點忐忑,不知道爲什麼。
費峻瑋聽完Marilyn的話之後,不出意料的態度生硬,說:“我不要。”
“無所謂,公司所有經紀人任你挑,除了她之外,你也可以挑別人。不過我還是向你推薦文昕,我覺得她是最恰當的人選。”
“如果你真的決定要走,那隨便誰都好,反正不能是她。”
Marilyn不動聲色:“爲什麼?”
“不要就是不要。”費峻瑋板着一張臉,“我不喜歡她,我跟她八字不合。以前她做宣傳,還可以勉強搭檔,但如果她當經紀人,我覺得受不了。”
Marilyn突然笑了笑:“你如果不接受,我也可以理解……不過小費,那條圍巾到底是誰織的呢?真是醜死了,虧你還天天圍着!”
文昕瞠目結舌地看着她。
Marilyn轉過頭來對着她笑:“文昕,你覺得那條圍巾是誰織的?”
文昕方寸大亂,下意識地問:“什麼圍巾?”
Marilyn卻笑着問費峻瑋:“嗯?小費,關於經紀人的人選,你是不是已經改變主意了?”
他不做聲地站起來,跳到水裡去,姿勢十分好看,並沒有激起多少水花。他在泳道里遊,Marilyn跟着他在池邊走,邊走邊問:“爲什麼呢?文昕到底哪裡不好,說出來大家討論。我覺得她最合適,爲什麼你要反對?”
他終於游到終點,趴在池沿邊拂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繃着臉很生氣似的:“又傻又笨,她如果當經紀人,我擔心她應付不來連累我。”
“她可是我教出來的,當着老師罵徒弟……”Marilyn直搖頭,“小費,你得罪我了哦!”
他重新從水中爬出來,很認真地盯着Marilyn:“你是認真的?”
“很認真很認真。”Marilyn收斂了笑意,“我覺得她最合適,真的。”
“現在的情況她應付不了。”費峻瑋說,“我覺得她不合適。”
“沒試過怎麼知道她應付不了?你都不肯讓她試試。”Marilyn意味深長地微笑,“你要知道,有些事物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樣,她其實很有潛力。現在情況確實很不好,但我想這個亂攤子,她會收拾,也能收拾。她擅長的不是危機公關,而是重塑信心。”
費峻瑋盯着她看了半晌,才丟下一句話:“好吧,如果你堅持,就讓她試試。”
Marilyn的引退在江湖上引發了不少謠言,有人說她是因爲“賭毒門”危機公關不利而被迫辭職,有人說她是被競爭對手挖角,還有人說
是因爲她與旗下藝人不合。但信息時代,再轟動的新聞都不過曇花一現,少則三天,多則一週,馬上會被公衆遺棄,忘諸腦後。
文昕漸漸適應了新的職位,跟着Marilyn這麼多年,旁觀也學了七八分。業內對她成爲費峻瑋新的經紀人都覺得大跌眼鏡,畢竟和Marilyn比起來她道行相差太遠。文昕沒有費太多時間、精力在危機公關上,而將工作的重心放到了電影節。
Marilyn教過她,以不變應萬變。
週一搭飛機去參加電影節。
費峻瑋出現在機場時,照例引發了小小的騷動。短短几步路已經有數人驚呼甚至尖叫。雖然他戴着帽子、墨鏡,但他那張臉不被人認出來的機率相當低。保安護着他走VIP通道過安檢,直接進到VIP候機室。文昕陪着他,其他同事還落在後面。
他突然就在航站樓通道里停了下來,在自己的大幅平面廣告前佇足,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張拍得不好。”
“廣告公司覺得挺好。”文昕催他,“別看了!有什麼好自戀的?”
“我笑起來還沒不笑好看。”他卻有點沮喪似的,“不笑他們又說這樣不夠可親。”
“在fans眼裡,你笑不笑都帥!在敵人眼裡,你笑不笑都傻,所以別糾結了。”
“你就不能鼓勵我一下嗎?”
“好,鼓勵你。這次爭取再拿個影帝,我們就一舉渡過難關!誰要再嘰嘰歪歪,我們就用金像獎砸死他們!”
誰知道他連眉頭都皺起來了:“我叫你鼓勵我,不是叫你給我壓力。”
“電影早就拍完了還有什麼壓力?放心吧,你演得很好、很棒、很帥、很有突破,高顏雖然實力強大,但這次他也不見得能贏過你。晚上走紅毯的時候記得把左臉給鏡頭拍,還有走紅毯的時候不要笑太多,fans喜歡你冷峻的樣子。如果拿到最佳男主角,上臺發言的時候千萬記得第一個感謝fans,哪怕最近全世界都誤解你,他們仍舊對你不離不棄……”
他臭着一張臉掉頭往前走:“你乾脆寫個稿子到時候給我念好了。”
“我叫宣傳寫了一份,回頭你看看。我掐過秒數了,不會超過大會規定的發言時間。不過我覺得既然是直播,還是真實反應好,那樣會比較感人……”
他忽然回頭對她笑了笑:“你對我挺有信心啊。”
“信心當然有。不過萬一拿不到獎,會後回答記者提問的稿子我也叫人寫好了,你在飛機上可以看看,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再修改。”
他被她氣得半死,大踏步往前走。
登上飛機,頭等艙的空服見着他笑容滿面:“費先生,您好!歡迎登機。”
費峻瑋倒是習慣了隨時被人認出來,很客氣地答:“你好!謝謝。”
剛坐下沒一會兒,另一行人進了頭等艙,雙方都是一愣。
縱然是王不見王,其實偶爾還是有機會見面的。新辰國際的當家花旦方定奇,後頭則是金牌紀經人蘇西和助理。她們想必也是去電影節,只是沒想到竟然跟他們搭同一架航班。
冤家路窄,狹路相逢。
唯一高興的就是航班機組,一下子見着兩位著名演員,又都是俊哥美女,進入平飛後就有空姐來:“小費,定奇,可以簽名合影嗎?”
費峻瑋很大方:“當然可以。”
方定奇也笑了:“沒有問題。”
空乘都是小姑娘,一個個笑逐顏開,輪流來簽名合影。
蘇西笑吟吟地看着他們倆被小姑娘擺佈着拍照,隔着座椅對文昕點了點頭:“嗨!”
文昕於是也笑了笑:“蘇姐。”
“不用這麼叫我,把我都叫老了,叫我Susie吧。你們是去電影節?”
“是,你們也是?”
“對。小費的那部片子真好,我看的時候就覺得,他比之前有很大突破。以前觀衆總覺得他太帥,難得他能狠下心扮醜。”
文昕笑笑:“定奇的新戲也很出彩啊,看的時候我真沒想到,定奇能表現得那麼有感染力。”
不是不假惺惺,哪怕在院線拼得死去活來,哪怕數年來恩怨重重,可是見了面,還是這樣客套而虛僞。
拍完照片回到座位,費峻瑋戴上眼罩,彷彿要睡覺。頭靠在椅背上一歪,卻低聲在她耳畔細語:“你剛剛跟她說什麼?”
“她誇你,於是我誇了方定奇。”
他似乎笑了一聲:“真虛僞。”
“你剛剛還跟方定奇摟腰拍照,難道你不虛僞?”
他不動聲色:“我的職業是演戲。”
她亦不動聲色:“我的職業是讓你安心演戲。”
他“哼”了一聲,戴上耳塞就睡着了。文昕睡不着,拿了本小說在那裡看。這部小說是出版社寄給影視公司的樣書,希望能改編成電影,影視公司又遞給了她,希望可以說服費峻瑋主演。
作者文筆不錯,她看得津津有味。
機場有大批fans和娛記接機,雖然走的是貴賓通道,可是禁不住十面埋伏。無數fans尖叫着涌上來,現場幾近失控,文昕同助理還有機場保安一起,好容易才護着費峻瑋殺出重圍,上了商務車,鎂光燈兀自閃個不停。助理接過費峻瑋抱着的花束,剛剛好幾個fans將花硬塞到了他手裡。
剛下了機場高速,文昕就開始打噴嚏,一個連着一個。
助理關切地問:“餘小姐,你怎麼了?”
她說着沒事,拿紙巾捂住口鼻,卻忍不住又打了一串噴嚏。
費峻瑋終於忍不住了:“有過敏性鼻炎,還坐在花旁邊。”
文昕連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顧不上他的幸災樂禍,她確實對花粉過敏,不停地打噴嚏。
助理拿着花不知怎麼辦纔好:“要不扔掉吧?”
“不,後面一定有娛記的車在跟拍。”文昕淚眼汪汪看了眼後視鏡,“被拍到扔fans的花,我們就死定了。”
費峻瑋突然說:“停車。”
文昕大驚:“什麼?你要幹什麼?”
“倒回去……”費峻瑋自顧自地指揮司機,“好,就這裡。”
沒等文昕反應過來,他已經接過花束推開車門下車,朝着廣場上的獻血車走去。正巧有人坐在那裡填表獻血,費峻瑋將一束鮮花遞給他:“謝謝!”
那人完全沒反應過來,又驚又喜:“謝謝、謝謝!還有花送嗎?”
“是啊。”他一本正經地答,“謝謝你義務獻血。”然後拿着其餘的花束轉身登上獻血車。
文昕衝到獻血車邊的時候,只聽到車上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還有人在叫“小費”。她幾步衝上車,和助理一起將費峻瑋拖下獻血車,還沒等廣場上其他人反應過來,已經將他拉上商務車,然後“砰”的一聲關上了車門。
車子啓動後他才得意地問:“怎麼樣,我挺有急智吧?”
文昕幾乎要吐血:“如果真的被娛記拍到,明天出來新聞,所有人都會問,爲什麼你只獻花,卻不上車獻血?就算你獻血了,可今天晚上就是電影節頒獎,只要個別媒體別有用心,在報道的時候稍微暗示一下,立刻所有人都會認爲,這是一場我們事先策劃的作秀。”
他怔了怔,才說:“對不起。”
“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嗎?”她氣得要命,“拜託你在任何行動之前,跟我商量一下好嗎?你這樣心血來潮,會給我的工作帶來很多不便。你不是第一天做藝人,爲什麼還這樣隨心所欲?”
他將太陽鏡重新戴上,不聲不響靠在椅背上。
文昕知道自己話說得太重,可是又拉不下面子道歉。一直等進了酒店,她親自查看房間,才讓他入住。
費峻瑋見她處處不放過,任何可疑物品都細細檢查,忍不住冷冷地說:“不會有針孔攝像機,我又不是女明星。”
“小心駛得萬年船。”她彎腰仔細檢查電視櫃下,“別忘了Rex當年在五星級酒店被偷拍。”
“那又怎麼樣?Rex比過去更紅。”
“你和Rex不一樣,他是歌神而你是新生代偶像。形象健康對你非常重要,不然公司爲什麼連食品、藥品都不讓你代言?”
他忍不住:“我還以爲我是實力派。”
“今晚戰勝高顏拿到影帝,全世界都會承認你是實力派。”她直起腰來,“行了,泡個澡好好休息一會兒,造型師四點鐘過來。”
他卻看着她:“爲什麼對我這麼兇?”
她頓了一下,終於說:“好吧,我爲剛剛在車上的事道歉。不過下次如果再有類似的情況,我還是希望你事先告知我,然後再行動。”
“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嗎?”他用那雙迷人的眼睛注視着她,“我可以拒絕你的道歉嗎?”
“不可以!”她拉開門,轉身退出去,“有任何情況給我打電話。”
文昕回到自己房間,首先打開電視機,調到本地的娛樂頻道,現在正在直播電影節的預備情況,已經有記者陸續到達現場,紅毯正在鋪設,有fans開始冒雨守候在紅毯兩側。插播廣告之後緊接着是歷屆電影節花絮回顧,熟悉的音樂中閃過一個個片段,文昕一邊看一邊脫掉外套,打算去洗個熱水澡。
就在這時候電話響起來,Vickie的聲音興奮得幾近失態:“餘小姐!”
“鎮定,慢慢說。”
“影帝大熱門高顏被爆與同性男友同居,有記者拍到他和同性男友親熱的鏡頭,剛剛視頻被上傳到互聯網上,就在五分鐘前。”
“這麼巧?”
“有人說高顏得罪了東家新辰國際,因爲他堅持不肯續約。而評委會不太可能將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女主角頒給同一個公司選送的兩部電影,所以新辰國際捨車保帥,這時候踢爆醜聞,以力保一姐方定奇的影后。”
文昕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好的,我知道了。”
她剛剛掛斷電話,組委會工作人員的電話就打了進來,首先確認他們已經抵達,然後詢問他們是否收到流程,包括入場及就座的順序和其他一些注意事項,最後客氣地說:“大會這次規定的發言時間是九十秒,如果到時有發言,請切勿超時。”
“謝謝!謝謝!”放下電話她就打給費峻瑋,“有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壞的那個。”
“我們有麻煩,恐怕明天得面對很多媒體,有件事情非常不好解釋,但我們一定要讓人相信,那件事與我們無關,我們依靠的是實力,而不是運氣。”
聽她說得這樣語焉不詳,他不由問:“那好的那個呢?”
“剛剛組委會打過電話來,我想你會是最佳男主角。”
“出了什麼事?”
“你最大的競爭對手高顏,剛剛被爆出與同性男友同居。”
他有幾秒鐘的沉默,旋即問:“就爲這個,組委會就決定將他排除在獎項之外?”
“當然,觀衆是傳統的,組委會也是,任何人都不會輕易挑戰傳統道德觀,以避免與主流觀念爲敵。何況這次電影節改變了評獎規則,網絡公衆評委投票佔到三分之一票數,今天這件事一爆出來,高顏會失去幾乎所有的公衆評委得票。”
“可這跟他的演技有什麼關係?那是他的私生活,和他有沒有資格拿到最佳男主角有任何關係嗎?”
“他不僅僅是演員,更是公衆人物。公衆人物有必要樹立正面的形象,引導積極健康向上的娛樂氣氛……”
“他就是愛上一個同性,就是愛上一個在大家眼裡他不應該愛的人而已。這算是不正面嗎?這算是不健康嗎?”
“小費,組委會的決定我們沒有辦法改變,公衆評委的態度我們更沒辦法改變。你不是第一天做藝人,你應該明白。有時候不是誰演得好誰就可以拿到獎,有時候……”
他忽然意興闌珊:“好了,我知道了。”
不等她說什麼,他已經將電話掛掉了。
文昕放心不下,想了想又給他撥過去:“需要我過去看你嗎?”
“不需要。”
她想了想,擱下電話後還是走到隔壁他的房門前,輕輕敲門。
門後靜悄悄的,她疑惑他是不是不打算開門,就在猶豫不決的時候,房門卻突然打開了,他猛然將她拉了進去,“砰”一聲關上房門,用力將她按在房門上,俯身幾近兇狠地吻住她。
他的吻永遠都能讓人意亂情迷,不知過了多久,久得她都快要窒息了他才放開她。他近乎迷茫地看着她,她還在急促地喘着氣。他手心滾燙,拂過她的臉頰,聲音卻是壓抑的喑啞:“你愛我嗎?”
她將臉偏過去,躲開他的再一次親吻:“造型師快來了。”
他幾近固執地重複了一遍:“如果……我不是費峻瑋,你會愛我嗎?”
她擡起頭來,凝視着他的臉,柔聲說:“別這樣說,我知道你最近情緒一直不太好,但Marilyn臨走前也說過,一切困境都是暫時的。新辰拿不到高顏的續約,所以纔出此下策,是的,他們是想一石二鳥,既斷了高顏的前途,也順便拉低你這個影帝的含金量。可他們也不得不付出代價,那就是他們沒有一線小生,新人不可能太快上位,我們起碼能有一年的時間穩固現有的一切,這對你來說非常重要。我們可以一步一步地來,再圖機會。對,目前這個影帝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可是公衆不會想得那麼遠……”
他放開手:“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勝之不武,這個獎還有什麼意思?難道我要自欺欺人?觀衆又不是傻子!”
“重要的不是拿獎……而是高顏完了,我們在年內不會有競爭對手。”她還試圖說服他,“我們目前處境困難,對手削弱等於我們壯大,這樣我們就有機會從長計議……”
“沒錯,高顏完了……你知道什麼叫兔死狐悲嗎?”
她沉默了片刻:“我們公司不是新辰國際,你也不是高顏。何況老闆不會對自己的藝人這樣,老闆的爲人你非常清楚,他不是時川。”
“我知道公司不會,老闆不會。”他彷彿有些疲倦似的,閉上眼睛,“這一行看着無限風光,其實是在懸崖峭壁上摸索行走,沒有燈,腳下是萬丈深淵。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麼時候會跌下去,永世不得翻身。所有的人都愛你,全世界似乎都給予你笑容和熱情……可是突然有一天,所有的人都會恨你,討厭你……”
“小費……”
“你回去吧,我要換衣服了。”
“費峻瑋?”不知爲何她有點擔心,“你沒事吧?”
他不回答她,而是自顧自開始解襯衣釦子,她只得退出去,回到自己房間。
半個小時後造型師Ken帶着助手到了,文昕放心不下,親自盯着做造型。助手取了剛剛熨好的外套來,替費峻瑋換上。造型師特意帶來兩面碩大無比的鏡子,配上酒店的落地鏡,前前後後,一絲不苟,僅一個領結就折騰了半晌。最後造型師Ken才滿意地點頭:“很好!很帥!”
“Ken,謝謝你。”文昕同造型師握手道謝。Ken右手還握着她的手,左手卻翹起蘭花指,仔細地將費峻瑋的一根髮絲撥到後面,方纔笑逐顏開:“好啦!這樣子簡直迷死全部觀衆,謀殺所有的菲林!”
費峻瑋同Ken握手:“謝謝,辛苦了。”
Ken笑得更燦爛了:“不辛苦。拿到影帝要請我吃飯哦!”
下樓時她終於忍不住:“你不必爲了高顏擔心,那是他自己出了問題。”
費峻瑋卻冷冷地說:“他有什麼問題?他不就是和Ken一樣?你對Ken那麼好,你和Ken合作這麼多年,你覺得Ken非常正常,爲什麼你要覺得高顏有問題?”
她舉起手來:“我們不要爲這個爭執了好不好?待會兒萬一有記者問到高顏的事,你也不要發表任何言論。在這種風口浪尖上,沉默是最保險的做法。”
他扭過頭去看電梯的鏡子。
在前往現場的路上,她有點擔心地問費峻瑋:“注意事項你都記住了?”
他並沒有看她,不過還是回答了她:“少笑,左臉對鏡頭,發言時間九十秒。”
她微微鬆了口氣:“也不要太繃着臉,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簡直像在賭氣。”
車子穩穩停下,戴着白手套的禮賓上前一步,打開車門。四周已經響起“咔嚓咔嚓”的快門聲,無數道炫目的閃光燈亮起,白光如晝閃得人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遠處觀衆區上的fans開始尖聲狂叫。
文昕看着他踏上紅毯,媒體開始一致地追拍,閃光燈此起彼伏,攝像機幾乎全對準了他。經過觀衆區的時候,他向fans揮手示意,有人尖叫着昏倒,現場頓時一片大亂。費峻瑋往前走了兩步,已經走到圍欄邊,似乎試圖過去查看。fans更瘋狂了,無數人尖叫着朝他伸出手,禮賓趕上去攔住了他,工作人員趕過去處理昏倒的情況,費峻瑋回到了紅毯中央。
文昕心裡一直提着一口氣,現場大屏幕上是費峻瑋的特寫,信號全都是直播傳輸,他又忘了用左臉對着鏡頭。紅毯主持人在背景板那側等他,依着慣例他和主持人站在一起讓媒體拍照,足足好幾分鐘,閃光燈一直閃爍着。女主持人孫佳妮拿着話筒開始說笑:“小費你今天真是太帥了。”
“謝謝佳妮。”他彬彬有禮地反問,“我哪天有不帥嗎?”
所有人都在笑,只有文昕目不轉睛地盯着大屏幕。女主持問:“這次你憑藉影片《心事》入圍最佳男主角,大家都非常看好你,有什麼要對大家說的嗎?”
“在《心事》裡面我造型比較不同尋常,我希望大家看過後不要認不出我。”
“哦……對的,這次電影裡面,你顛覆性地毀容扮醜,犧牲非常大。”
“拍一部好電影需要的是敬業,我認爲這只是敬業的一種方式,還算不上犧牲。”
“謝謝小費。”
“謝謝佳妮。”
進入採訪區後,文昕已經從工作人員通道迎上來,低聲對他說:“你走得太快了,主攝像機的搖臂都追不上你。還有,回答提問的用時比預計時間短太多,跟主持人的互動也不好。”
“在下雨,fans有人暈倒。我快點進來,他們可以早點離開。”
“費峻瑋,你即使進來他們也不會立刻離開,你明明知道,他們一直會守到頒獎結束。”
他的髮絲被雨淋溼了,還掛着亮晶晶的水珠,而他的眼睛就像那水滴一般純淨,凝視着她。足足好幾秒,她終於移開目光。身後有媒體探過話筒來:“小費,可不可以回答幾個問題?”
她將位置讓給攝像機。
大屏幕還在直播外面的走紅毯,雨越下越大,禮賓替明星們打着傘。方定奇踏上紅毯的剎那,掀起了另一波高潮,她穿着一襲非常驚豔的曳地晚禮服,脣色是當季最流行的鮮紅色,妝容豔麗。她回首對鏡頭從容微笑,然後向觀衆招手。所有人都在歡呼,所有人都在大叫:“定奇!定奇!”禮賓手中的黑傘影響拍照,她走出傘下,這下連媒體區的記者們都禁不住鼓掌。攝影師將她拍得非常美,如同雨中仙子般楚楚動人。
文昕有點心神不寧,因爲按照大會發給她的流程,方定奇後面就應該是高顏。
高顏的出現果然引起轟動,媒體區的記者們幾乎要將圍欄擠塌。但高顏沒有接受任何採訪,也沒有同主持人說話,只是跟隨在導演後面,直接站到主題背景板前拍照。在鎂光燈的閃爍之下,他似乎如尋常般微笑着。遠處觀衆區有嘈雜的喧譁聲,不知道是在吵嚷什麼。
雨越下越大,臨近慶典正式開始的時間也越來越近。
高顏從背景板前離開,跟隨導演走向星形的拱門,就在這個時候,觀衆區那邊突然飛擲過來一個東西,正砸在高顏的後腦勺上,他整個人被砸得一個趔趄。因爲是現場直播,只聽有人尖叫:“死變態!滾回去!”禮賓和保安衝上去。高顏回頭看了一眼,原來砸着他的是個礦泉水瓶,正在紅毯上滾動着。攝像機拍到他的臉,只是一瞬間,他的眼中滿是落寞與不安,然後他回過頭直接進入了內場。
文昕心中突然一動。
她轉身去找到費峻瑋,內場的媒體仍在向他提問。她說了聲“對不起”,將他拉到角落裡,附耳對他說了幾句話。
他定定地看着她:“你確定?”
“我一點也不確定。”她已然後悔,目光遊移不定,“所以我希望你反對我剛剛的提議。”
他卻態度堅定起來:“不,就按你說的做。”
他轉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她急急地拉住他:“不,不不,我覺得不行,那樣不行!”
他回頭對她笑了笑。
其他人已經到了,包括影片的導演和攝影師,他跟導演握手。在場的幾乎全都是熟人,東南亞地區的電影人齊聚一堂,無數人跟他打招呼,同他握手,他周旋在熟人中間。她隔着人羣看着他。音樂漸漸響起,燈光正在調暗,頒獎典禮馬上就要開始了,工作人員開始禮貌地提醒她回到自己的座位。
很巧的是,蘇西的位置又緊鄰着她,蘇西主動與她握手:“嗨,又見面了。”
她連忙伸出手:“Susie,見到你真高興。”
“今天小費真帥。”
“謝謝。今天定奇簡直是驚豔紅毯,太漂亮了。”
蘇西嫣然一笑:“下次電影節應該向組委會提議,讓他們兩個攜手走一次紅毯,我一直覺得小費和定奇真的挺搭。”
“這主意真棒,一定可以謀殺無數菲林。”
音樂聲漸漸如潮水般涌起,激光秀過後,主持人出現在臺上,照例將電影節組委會主席請上臺,宣佈頒獎慶典正式開始,然後是熱歌辣舞。
流程進行得非常順利,文昕並不是第一次參加電影節,但作爲經紀人卻是第一次。一個個獎項頒出去,嘉賓或俏皮或煽情或機靈,主持人插科打諢,獲獎者聲情並茂……一切彷彿再正常不過。
方定奇毫無懸念地拿下了最佳女主角,這已經是她演藝生涯中的第三尊電影節金獎。她在臺上首先感謝了導演,感謝了影片的製作方新辰國際,感謝了評委……說到動情處眼角泛着淚光,直播大屏幕上她風姿楚楚,婉約動人。而觀衆席上掌聲如雷,她最後深深一鞠躬,全場的氣氛已經達到了高潮。
緊接着就是最佳男主角獎,先是兩位頒獎嘉賓上臺,資深導演和上屆最佳女主角,兩個人說笑着調侃了幾句。大屏幕照例播放了所有被提名的男演員的電影片花,每個片斷都贏得了無數掌聲,播放高顏主演的電影時,現場氣氛明顯有了微妙變化,幸好片花播放亦只是幾十秒的事。掌聲如雷中嘉賓已經拆開信封,大屏幕上切割畫面,鏡頭分別對準四個入圍者,全場音樂驟停,瞬間一靜。
“我宣佈,本屆最佳男主角獎項的獲得者是——”頒獎嘉賓故意頓了一頓,然後大聲念出,“《心事》!費峻瑋!”
歡呼聲起,費峻瑋的鏡頭被無限放大,佔據了整個大屏幕。他站起來,身邊的導演起身擁抱他,另一名入圍者就坐在他身後,於是探身向他伸手道賀,周圍的人都笑着祝賀他,擁抱他,和他握手,然後他在音樂聲中走上了頒獎臺。
嘉賓與他握手道賀,然後將金獎遞上,他卻沒有伸手去接,反而站在了話筒前:“謝謝!謝謝評委會,也謝謝大家。但我要說的是——”他似乎輕輕吸了口氣,吐字清楚而流利,“這個最佳男主角獎項,我拒絕。”
全場屏息靜氣,所有人都愣住了,偌大的禮堂中鴉雀無聲。直播導演急得冷汗都出來了,誰也不曾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1999年,電影節當時將最佳影片獎頒給了講述同性感情的影片《孤獨行走》,所有人都認爲它是實至名歸。現在是2009年,十年過去,我們的社會應該更進步,我們的情感應該更寬容,我們對待電影藝術的態度應該更虔誠。我絲毫不懷疑評委會的公正和能力,而我知道,網絡公衆評委的投票,並非任何人可以控制。今天我能拿到這個最佳男主角獎,並不是因爲我真正在演技上勝過了所有提名者,而是另一位非常有實力角逐這個獎項的男演員,他因爲一起偶然的、突發的公衆事件,失去了網絡公衆評委的絕大部分票數,從而失去了獲獎的機會。”
“所以,我拒絕領取這個獎項。”他臉色平靜,語氣從容,“在此,我向評委會深表歉意,同時,也向《心事》所有的合作者深表歉意,請你們原諒我的固執和任性。”他對着臺下深深一鞠躬,“對不起!”
全場譁然,衆目睽睽之下他徑直走下領獎臺,一直走到了高顏面前,毫不猶豫朝他伸出手。費峻瑋見高顏仍舊一動不動愣愣地坐在那裡,於是俯身給了他一個擁抱。
而臺上的主持人在倉促中開始救場:“好的,下面我們有請嘉賓爲我們頒發最佳影片獎……不過在最佳影片揭曉之前,讓我們先來欣賞由著名歌手葉脈爲我們帶來的歌曲……”
燈光迅速暗下,音樂聲響起,文昕手心裡全部是冷汗,直到這時候,她才覺得指甲已深深地陷入肉裡,將自己掐得非常痛,可是因爲攥得太緊太緊,她竟然連指頭都已經伸不直了,仍舊緊緊攥着拳頭。蘇西笑着湊過來,在她耳畔輕聲說:“幹得漂亮!”然後遞給她一張名片,“有空我們聊聊。”
她只覺得誠惶誠恐。蘇西是新辰國際的頭牌經紀人,在江湖上着實聲名顯赫。尤其蘇西比Marilyn年輕許多,出道更比Marilyn晚近十年,卻與Marilyn名頭並稱,二人彷彿娛樂圈的倚天劍和屠龍刀,近年來鋒芒畢露,針鋒相對,她實在不明白蘇西有何用意。而蘇西望着她微笑,彷彿一切瞭然於胸。
頒獎結束後自然是一片混亂,她調到靜音的手機已經有四十多通未接電話。現場所有記者全圍上來採訪費峻瑋,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同他一起殺出媒體的包圍。沒有參加典禮後的酒會,兩個人在保安和大會工作人員的幫助下,幾近艱難地從後門上車,離開現場。
她把手機調回振鈴,第一個打進來的是Marilyn,她竟然和蘇西說了同樣四個字:“幹得漂亮!”
“Marilyn……”其實她心裡並沒有底,當時冒出來的大膽想法,幾乎是孤注一擲,“我是不是做錯了?”
“沒有,你很棒,太棒了。與其讓所有人懷疑小費勝之不武,懷疑這個影帝的含金量,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只是這一招太險,小費即將面對他人生中最困難的二十四小時,但成王敗寇,如果不拼命一搏,怎麼分得出勝負?”
“可是我們得罪了電影節評委……”
“那又怎麼樣?”Marilyn輕蔑地笑,“當輿論和公衆站在你這邊的時候,你會擁有全世界。”
直播後老闆曾三次撥打她的手機,當時靜音她沒有接聽,現在回了電話過去,老闆還算鎮定:“你需要向我解釋。”
“我和小費都認爲,與其拿這個獎,不如不拿。”
“你們在擅自做出這樣的行動之前,是否考慮過後果?”
“是的,我和他都考慮過。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們需要冒險。”
“OK。”
老闆將電話掛斷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氣。而她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想,只顧着給Vickie打電話:“情況怎麼樣?”
“我們是所有網站的頭條。各大門戶網站都第一時間在顯要位置給出了醒目標題。其餘新聞統統被壓了下去,包括影后方定奇的三次獲獎和感言落淚,在這種情形下全都被無視掉了。”
“後援會呢?”
“一面倒,覺得小費此舉簡直太帥了,‘小飛俠’們都歡呼了。”
“公衆論壇?”
“宣傳已經投入了全部人力在引導發帖和討論,目前形勢發展在預期之內。大部分網友認爲小費打破的是電影節評審委員會的潛規則,還有,不少人都非常同情高顏,認爲他無辜,而小費是仗義執言。”
“高顏紅毯上被水瓶砸的那張照片?”
“到處都在轉發,大部分人表示看上去真心酸,當然也有少部分人認爲他是活該。”
“高顏私人的電話?”
“我已經替你查到了號碼,短信到你的信箱。”
“傳統傳媒?”
Vickie終於嘆了口氣:“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寫……但我們已盡力。”
文昕喃喃地說:“如果事件反應真的不像預期……老闆會殺了我的。”
Vickie還有心情與她說笑:“老闆現在就想殺了你,我想他沒耐心再多等一分鐘了。”
文昕放下電話,轉臉看着費峻瑋,他彷彿無動於衷,靜靜望着車窗外的夜色。
“你還好吧?”
“嗯。”
“我們明天恐怕……要面對很多事情。傳統傳媒到底會是什麼樣的反應,說實話我估計不到。網絡輿論能不能帶動整個公衆輿論的走向,我心裡也沒有底……”
“決定是我自己做出的,我不會怪你。”
“不,是我要求你棄獎的,在老闆面前,請務必這樣說。”她幾近自嘲地笑笑,“當然如果這次弄巧成拙,我死一萬次,也不夠贖罪的。到時候就算我把這責任全扛下來,只怕也沒多大意義了。”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笑:“你有時候膽子真的挺小的。”
她脣上最後一抹血色都失去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很害怕……其實……我真的害怕。”
他默默地將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背上,他的手非常暖,掌心乾燥,有一種奇異的使人鎮定的力量似的。
“沒有關係,如果我做不了藝人,我就跟你回家去放羊……”他握着她的手,竟然很輕鬆地微笑起來,“你家裡有三千多隻羊呢,咱們每天吃飽喝足,把羊羣趕到河灘去……到了夏天,河灘上長滿了苜蓿,在河灘邊全是白雲一樣的羊羣,‘風吹草低見牛羊’……想想那樣的日子,一定像神仙一樣逍遙快活!”
她將心一橫,終於對他露出了同樣的微笑。
文昕幾乎是通宵未睡。網絡上討論激烈,已經從影片評審的規則討論到了同性感情道德倫理的高度。天亮之後,助理去買了幾份本地的報紙給她,無一例外,費峻瑋拒絕領獎都是頭條,但新聞措辭謹慎,觀點曖昧,似乎還在觀望。
“好萊塢影星可以公開自己的性取向,爲什麼國內的藝人不可以?”
“這和我國的傳統道德是相悖的。”
“我國傳統道德還要求女人三從四德呢!你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上網更是癡心妄想!都什麼年代了,《斷臂山》能感動億萬觀衆,我們憑什麼就容不下一個演員性取向與常人不同?”
“不論如何,費峻瑋在直播中拒絕領獎是蔑視電影節、蔑視公衆,是沒有素質、沒有公德心的表現!”
“那麼用水瓶砸高顏呢?這就是有素質、有公德心的表現?高顏他做錯什麼了?他的私人情感傾向與他的演技有任何關係嗎?憑什麼不投票給他?憑什麼用水瓶砸他?他妨礙到什麼人了?衛道士!”
“你不衛道士,明天你男朋友就來告訴你,他愛上一個男人了,看你衛不衛道士!”
“哈哈哈……我會祝福他。PS:樓上你這麼激動,不會你男朋友真是GAY吧?”
……
文昕看着網上混亂的掐架和辯論,不由伸手掐了掐眉心。Vickie打電話告訴她:“主要報紙的娛樂頭條基本上都已經出來了,不過大家都只報道事件始末,沒有明確的態度。”
文昕“嗯”了一聲,說:“看樣子傳統傳媒還在觀望……各大電視臺早間娛樂新聞怎麼說?”
“無不形容爲震驚、意外、轟動……這麼多屆電影節,還沒出過拒領這樣的事……不過有人表揚昨晚慶典的主持人了,說他臨危不亂迅速救場,有大將之風。”
“影協怎麼說?”
“還沒有態度,我想他們也在觀望。”
“我們的贊助商呢?”
“目前沒有相關電話打來。”
文昕放下電話,按着刺痛的太陽穴,喃喃自語:“當輿論和公衆站在你這邊的時候,你會擁有全世界……輿論……公衆……輿論……公衆……輿論……全世界……”
如果她成功地贏得輿論和公衆,那麼她將迎來一個嶄新的、扭轉所有逆勢的世界。
如果失敗,她失去的也會是全世界,包括費峻瑋。
助理打電話詢問她要不要訂機票。
“訂票吧,最早的那一班。”
“好的。”
航空公司很快發確認短信到她的手機上,她一邊隨手打開電視機看新聞,一邊給費峻瑋打電話:“我們中午12:20的航班。”
“好。”
“你吃過早餐沒有?”
“還沒有。”
“小千怎麼做事的?”她有點生氣,小千是費峻瑋的助理,但她並不是生小千的氣,而是生他的氣,“你是不是又跟她說你不想吃?”
“沒有,是我剛起牀,其實她已經替我叫了送餐服務。”費峻瑋久久聽不到她答話,不由叫了她一聲,“文昕?”
她像是猛然一下子回過神來,彷彿需要確認什麼似的,問他:“昨天頒獎慶典的司儀是錢進坤?”
“對啊。我拒獎走下臺,後來不就是他救的場?反應挺快,不愧是做直播訪談節目出身。”他說,“我叫小千上來替我收拾行李,你那邊要不要幫忙?”
“我們中午不走了。”文昕當機立斷,“你吃過早餐休息一會兒,等我電話。”
他並沒有問她要做什麼,但知道她一定有她的理由。放下電話後他拉開窗簾,美麗的海灣呈現在偌大的玻璃窗前。海面其實是非常淺的藍色,極目望去,遠處泊着一艘極大的郵輪,而近處陽光映在海面上,閃着粼粼的金光,有潔白的海鷗無聲掠過。雖然天氣寒冷,可是室內空調溫暖恆定。他抱着雙臂立在窗前看海鷗。這城市真美,他來過很多次,有時候是出外景,有時候是商業活動。但這樣漂亮的海灣,彷彿永遠也看不厭。
有人在謹慎地敲門:“您好!送餐服務。”
侍者推着餐車進來,替他打開餐巾,擺好餐具,然後微笑着彬彬有禮地對他說:“費先生,這瓶香檳,是我們酒店總經理陳翰威先生私人送給您的。陳先生還囑咐我轉告您,他個人非常讚賞您昨天在頒獎慶典上的行爲,而且希望您以後可以再次入住我們酒店。祝您用餐愉快。”
這倒是費峻瑋沒有想到的,道謝之後他隨手拿起錢包,取了張鈔票作爲小費,誰知道侍者堅持不肯要:“費先生,其實我自己也覺得您昨天干得真漂亮!就像您演過的俠客一樣,不趁人之危,不計較名利。謝謝您!”
他退出去帶上了門,倒把費峻瑋給說得怔在了那裡。
文昕過來看他的時候,他正拿着香檳杯,立在窗前看海。
她很意外:“你在喝酒?”
“你要不要來一杯?”
她看他心情不錯的樣子,於是略微放心:“你怎麼不問問我,爲什麼我們暫時不走了?”
“那你爲什麼不問問我,酒從哪裡來的?”
她略微有
點意外:“不是你自己買的?”
他喝過酒人會有點迷糊,因爲他的酒量約等於無,此時一雙電眼更笑成了桃花,像偷吃了糖的小孩:“不是,是酒店總經理送的。”
“他爲什麼要送你香檳?難道是你影迷?”
“不是。”他得意洋洋地揚起臉,“他覺得我昨天的行爲非常帥,所以送我香檳。”
“行了。”她把他手中的杯子拿走,“吃米酒你都能趴下,還喝香檳。上次週年慶你跟老闆喝了兩杯香檳,結果差點沒醉得一塌糊塗,還記不住教訓。”
他像扭股糖一樣纏上來:“文昕……爲什麼你總對我這麼兇?”彷彿是抱怨,其實是撒嬌,因爲他伸手抱着她,像抱着只小狗般,用自己的下巴在她發頂蹭來蹭去,然後還扳過她的臉,特別無辜、特別希冀地盯着她。她被他盯到心裡發毛,一把推開他。
幾年前在橫店的那個晚上,他們一塊兒吃宵夜,喝了很多啤酒。她沒想到他喝啤酒也會醉。其實他喝醉了跟沒醉沒多少區別,走路很穩,一路上還唱了那麼多支歌給她聽……
真快樂啊,那個晚上,特別的無憂無慮。他還是剛剛入行的新人,她剛剛失戀,可是哭過之後,有一種割捨的痛快,那時候到底是年輕……失去怕什麼?人生這樣漫長,她一定可以遇上更好的男人。
那個晚上回到賓館,她的房間比他的近,所以她一邊開門一邊與他道晚安。他本來已經說了“晚安”,聲音喑啞,可是彷彿只是電光石火的剎那,他已經捧起她的臉,深深地吻住了她。
後來的一切全是混亂不堪的記憶,唯一記得的是在最最無力也是最最歡愉的剎那,他曾經如同嘆息般在她耳畔呢喃:“我愛你!”
他長長的睫毛覆下來,彷彿隱藏着痛楚。她忘了其他,就記得他細密濃長的睫毛,像是整個世界都那樣塌覆下來,天翻地覆。
Marilyn有次曾說,男人在牀上所說的話都是扯淡。
果然,第二天早上醒來,除了尷尬沒有別的。酒後亂性,是因爲太寂寞了,劇組偶爾會出這樣的事。太寂寞,關在外景地一拍三四個月,沒有其他任何娛樂,工作壓力大,日子又枯燥得發狂,於是男歡女愛,露水姻緣一場。
她若無其事,當成任何事都沒有發生過。早上九點的通告,她準時到了現場,在他醒來之前就走掉了。他當天上午沒有通告,也好,避免他醒過來更尷尬。
下午她在片場見到他,他已經化完妝,坐在那裡等着吊威亞,見她也只是淡淡地笑,像其他人一樣跟她打招呼:“嗨!”
她頓時覺得整顆心都放下來了,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複雜得她懶得去分析,也不願意去分析,只是也不動聲色:“嗨!”
一直到劇組殺青吃散夥飯,他們都沒有再在私下裡交談過。
她想,那樣醉後輕狂的一夜,他一定同她一樣,巴不得快快忘掉。
拍完那個電視劇,費峻瑋就去演了那部電影——他的成名作。那是一部拍給電影頻道的小成本電視電影,導演及整個班底包括主演全都名不見經傳,他的表演也略顯青澀,但那本身就是個純淨得如同青澀的青春文藝片。後來送展國外電影節,那部電影原本是陪跑,純粹是拿去湊數,誰知卻在國外電影節上大爆冷門,備受評委青睞,一口氣拿回三項大獎,其中包括一尊最佳男主角。於是院線全部排期重新上映,他在大銀幕上那青澀的笑容秒殺了無數觀衆,從此一路大紅大紫,成爲新生代偶像。
現在他被她推開,就勢倒在KINGSIZE大牀上,竟然無賴一樣地看着她:“下午我不想出去了,我想……做……別的事……”
“可以,你就在房間好好休息。”說完她就打算走了。
“我在挑逗你耶!”他索性拽住她的袖子,有點悻悻的,“不要這麼不給面子好不好?那些週刊啊專欄啊不都說我是很多女人心目中的理想伴侶麼……你爲什麼就不喜歡我……”
她有點哭笑不得的感覺,他果然只能滴酒不沾,才一點香檳就醉成這樣,她安撫似的輕輕拍拍他的臉:“乖,在房間好好睡一覺,晚上起來看節目。”
他的眼睛微眯,簡直像只小狐狸,還是隻眼睛水汪汪的小狐狸,死皮賴臉抱着她的腰,把臉貼在她臉上,蹭來蹭去:“你不陪我嗎?”
“我有事情要做。”她嘴裡這樣說,心裡卻覺得不能把他單獨留在這裡,簡直太危險了,於是說,“我叫小千來看着你……還有你以後千萬別喝酒了。”
他蠻不講理:“我不要小千,我就要你。”
“好,好。”她隨口哄他,“現在睡一覺,等你醒了,還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們。”
“你不走?”
“我不走,我在這兒。”
他心滿意足地爬到牀頭那邊去,將自己埋進一堆枕頭裡,剛閉上眼睛,沒過幾秒卻又睜開:“你不走?”
“我不走,我在這兒看着你睡覺。”她隨手替他拉過被子,“快點睡。”
他擁着被子,很滿足地睡着了。
他睡着了其實比醒着的時候更帥,額發凌亂,濡溼一點點汗,像小孩子。那樣濃密的長睫垂着,眼皮微微地動着,或許是在做夢吧。專家說,人在做夢的時候,眼珠會迅速地轉動。
他會夢見什麼呢?
鎮在冰桶裡的香檳還有大半瓶,她拿起來替自己斟了一杯,入口很爽洌。她佇立在窗前看海,成羣的海鷗盤旋在海面上,不由得想起很久之前,她剛入行做宣傳的時候,Marilyn曾給她講過的那個故事。
海邊有個人非常喜歡海鷗,每天早上都去和海鷗玩,幾百只海鷗都飛下來同他一起玩耍。有一天這個人的父親說:聽說很多海鷗都不怕你,落下來同你一起遊戲,你捉一隻來給我玩吧。結果第二天這個人到了海邊,再沒有一隻海鷗落下來,因爲海鷗已經猜到他要捉自己了。
“‘至言去言,至爲無爲。齊智之所知,則淺矣。’”Marilyn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最好的語言是沒有語言,最高的作爲則是沒有作爲,同別人比試心機,那是很淺薄的。連海鷗都知道你動了心機,何況是人?聽上去很可笑吧。我們這行是名利場,充斥着各種陰謀和圈套,機關算盡,八面玲瓏,其實永遠比不過自然而然。很多時候,你不要跟別的人鬥智,因爲有些人是沒有道德底線的,他們做得出的事,你永遠也做不出,所以你會吃虧,你會輸。做我們這行,最上品的境界,其實是大巧若拙,自然而然。就是當有任何事件發生的時候,只要你能看清它本來應該去的方向,你就佔了先機。就像我們沒有辦法阻止秋天落葉,但一片樹葉剛剛落在水中,你比別人看得清,你比別人出手早,出手撥一撥,幫它順流而去,朝着你想要它去的方向,你就會贏。”
她所做的決定,到底是不是正確的呢?
晚上的“錢坤之談”是錢進坤專訪高顏。
在錢進坤的循循善誘之下,高顏徹底敞開心扉,承認自己與同性戀人小波的關係,並且誠懇地講述了這八年來他們的分分合合。同所有其他戀人一樣,他們有過甜蜜,也有過吵架、分手、割捨不下和痛苦的掙扎。
“我爸爸對我講,你再這樣我就沒有你這個兒子。這是我出生到現在,他對我講過的最重的話。其實我爸爸的脾氣一直都非常固執,當初我要報考電影學院,他反對,足足四年不跟我說一句話。我畢業後拍第一部電影,當時是和付誠安老師合作,在電影裡我演付老師的兒子,叛逆不聽話,放着大學不上,非要去籃球隊。裡面我有一段很長很長的臺詞,拍的時候一條就過了。導演誇我演得好,其實我知道,那就是我想對我爸爸說的話。後來這部電影上映了,鄰居都去電影院看,我爸爸單位還包場了。我爸爸終於給我打電話,說:‘你演得很好,原來我覺得當戲子是件丟臉的事,現在看看,其實你就是在演咱們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爲什麼要抱着守舊的思想覺得這個職業不好呢?’
“後來我爸爸得了腦溢血,半身癱瘓在醫院裡面。我在甘肅拍戲,請不了幾天假,回去看看他又走了。我爸一輩子要強,睡在牀上動不了了,脾氣特別不好,趕跑了五六個護工。後來是小波替我在醫院侍候他,在醫院裡一住三個月,寸步不離。起初我爸天天罵他,拿東西砸他,小波從來沒有過半句怨言,端屎端尿,侍候我爸吃喝拉撒,陪着他做康復……我拍完外景回去時,他正替我爸剪腳指甲,病房裡燈太暗,他把我爸的腳抱在自己懷裡,小心翼翼,一隻一隻剪……那樣專注,那樣認真……他當時的那神情……我到現在眼睛一閉就能看見……他是獨生子,在家裡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連洗衣服都不知道要放洗衣粉……我爸出院的時候,小波瘦了三十斤……連臉頰都瘦得凹進去了……我爸是好了,可是小波大病了一場……感冒引發急性心肌炎……醫生說是勞累過度……我抱着他大哭,問:‘你這樣值得麼?值得麼?’,他說:‘爲了你,就是值得的。’
“那個時候我就覺得,他是用整個生命來愛我的,我怎麼可以辜負他?”
連主持人都被感動了,過了很久才輕聲問:“所以……”
“很久以來我都覺得我欠了他太多太多。當我爸爸知道他就是小波的時候,曾經哭着對我說,小波確實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如果他是個姑娘,絕對會是世上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兒媳婦,可他偏偏不是……我的職業,我們的情感,註定我們永遠不能走在陽光下。但是這次事情爆出來,我反倒覺得輕鬆了……全世界都知道了我們的事,又如何?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深深地相愛,我們視對方爲這世上最重要的人,爲了對方我們隨時可以付出一切……可是我非常明白爲什麼大家不能理解這種感情,因爲連我自己的父親都不能理解,我爲什麼要奢望其他人理解……”
……
整個直播節目非常轟動,非常成功,現場打進電話的觀衆很多,基本上都被感動了。有人說,你們沒有妨礙到其他人,你們是真心相愛;有人說,社會越來越寬容,我們應該理智地看待你們的情感,雖然你是公衆人物,可感情是私事。也有觀衆觀念偏激,在電話裡說得非常難聽,但高顏表現得異常堅強和有風度,他只是誠懇地講述自己與小波的情感,卻並不要求其他人理解。
這期節目播出後反響激烈,迅速引起了更大範圍的討論和反思。同情高顏的輿論漸漸佔了上風,幾乎每個人都忘不了那天他坐在直播間,以一種剋制而從容的語氣講述他和小波的故事,淡淡的表情和深深的無奈。
Vickie打電話給文昕,第一句話就是:“我們贏了。”
從電視到報紙,在傳統傳媒完勝,媒體壓倒性地同情高顏,於是都覺得費峻瑋是真性情、真仗義,爲他的拒領拍手稱快,說這是“俠義”。而網絡更不用說,因爲網絡論調一直以來就更開放,更寬容,所以從起初就同情高顏,贊成費峻瑋拒領。
錢進坤打來電話:“謝謝你,文昕,謝謝你提議我邀請高顏做節目,我們收視創了新高。而且節目反響非常好,觀衆都覺得有深度,話題有爭議性,但是又揭示的是另一種情感。”
“不客氣,我還沒有謝謝你。當時小費那樣任性,幸虧臺上有你及時救場,那可是慶典直播。”
錢進坤呵呵笑:“我那是職責所在,何必客氣。對了,我還想邀請小費來做一期‘錢坤之談’,這樣話題會有延續性和拓展性……”
文昕卻婉言謝絕。
在收拾行李打算去機場的時候,費峻瑋問她:“爲什麼拒掉‘錢坤之談’?”
“因爲你不是落到水裡的那片樹葉。”
他“哼”了一聲:“你欺負我中文不好嗎?”
“你的英文更濫。”她頭也沒擡,自顧自用手提電腦查看上午收到的新劇本,“公司近期會替你請一個英文教練,因爲下部電影你將有一半的臺詞是英文。”
“爲什麼會有一半的臺詞是英文?”
“因爲你要飾演一個出生在美國的華人第四代……你回祖國大陸尋根,所以你的英文臺詞不僅多,而且要說得很好,起碼要比中文說得好。”
他一臉痛苦地問:“怎麼要接這種戲?我討厭學英文!我從中學就不喜歡上英語課!”
“有點上進心好不好?導演是江導,嘎納電影節最佳導演,跟你搭檔的女主角應該是潘勝茵,你還想怎麼樣?”
“潘勝茵……我寧可搭新人……”他嘀咕,“江導不是最愛用新人麼?爲什麼不海選一下?”
“現在海選這種噱頭已經過時了。”她隨口問,“對了,你想搭哪個新人?是我們的簽約藝人嗎?說不定公司可以去跟投資方談談……”
他突然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你!”
她白了他一眼,低頭繼續看劇本:“你有四場吻戲、兩場牀戲……其中一場還要露……我得跟導演談談,這不行,太多了。”
“不多!如果你肯跟我演,再加一倍也不多!”
她隨手抓起一本雜誌拍他的頭:“去死啦!”
週一,難得老闆來參加例會,大家都覺得好不習慣。經紀公司的結構其實非常鬆散,採用工作室制度,因爲獨立運作,各顧各比較多,老闆輕易不過問業務。不過老闆今天當衆表揚了文昕,倒弄得她挺意外。
接着開小組會的時候,大家起鬨讓她請客:“小費這一仗贏得這麼漂亮,連老闆都誇了,一定要請客!”
她很大方,笑嘻嘻地說:“好啊,下班去吃自助餐,然後K歌。”
回到辦公室,Vickie悄悄告訴她:“老闆在裡面等你。”
她以爲老闆剛纔還有什麼公事沒談完,或者有事當着其他同事不便說,所以在這裡等她。於是她親自端了杯咖啡給老闆,這才坐下來聆聽老闆教誨。
老闆卻一副不勝頭疼的表情:“文昕……你知道我有一個妹妹嗎?”
“嗯……”她含糊地回答了一聲。老闆非常低調,很少在同事面前提及家人,她進公司幾年了,還從來沒見過老闆的太太,說實話,老闆有沒有妹妹她還真不清楚。
“我妹妹比我小十幾歲,一直在國外,上個月剛剛回國。那天你不是在電話裡跟我說,要給小費找個英文教練,結果被她聽到了,她死活非要來。我這個妹妹被我父母給寵壞了,其實非常不懂事,一直覺得我們這行很有趣,我都不曉得該怎麼對她說,鬧了這幾天,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文昕,你不介意吧?我就怕她來給你和小費添亂。其實她英文挺好的,畢竟在國外這麼多年……”
文昕笑着說:“您就讓她來吧,您也知道小費挺好相處的,再說只是教英文,能給我們添什麼亂?您真是太多慮了。”
“好的,下午我叫她過來,你先見見,如果覺得不合適,不用給我面子,畢竟這是公事。”
“您放心,我會公事公辦。”
BOSS走後文昕就給費峻瑋的助理小千打了一個電話:“今天下午小費有沒有通告?”
“有,在片場拍廣告,牙膏那個。”
“幾點能回來?”
“晚上有個贊助商的酒會,可能不回公司就直接去酒會了。”
“好的,我知道了。”
掛掉電話,她告訴Vickie:“下午有人過來面試,我要去趟影視公司那邊,大約三點前能回來。如果在我回來之前到了,你就讓她等我一會兒。”
“好的。”
她約了影視公司談合同,卻十分意外地遇上了汪海。
影視公司將她奉爲上賓,殷勤地親自下電梯去接她,然後她就看見了汪海。他沒有帶助理,自己獨自一個人,開着一部半舊的奔馳,冒着凜冽的寒風站在車邊抽菸,見到影視公司的人丟下菸頭就迎上去,沒想到那人是過來接她的。認出她之後他表情更是尷尬,有點訕訕的:“文昕,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
“你們認識?”
文昕落落大方:“我以前是汪先生的助理。”
“哦……餘小姐上樓去談吧,這裡風真大。”影視公司的人有點心神不定似的,又回頭瞧了汪海一眼。
“我就不上去了。”汪海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文昕談完了公事下樓,去停車場取車,沒想到汪海正在停車場等她:“文昕!”
她看他的樣子似乎是有話要說,於是笑着問:“有時間跟我吃午飯麼?我們邊吃邊聊吧,現在到吃飯的時間了,真餓。”
汪海異乎尋常的爽快:“好,我請你吃飯。”
就在附近隨便找了家餐廳,等上菜的時候,汪海似乎很欷歔地說:“你變了很多,剛剛我都不敢認了。”
她微笑道:“有變化也是應該的,我們有好幾年沒見了。”
“現在你做經紀人?”
“對,從宣傳轉到經紀人還沒有多久。”她笑了笑,“你呢,還在那家公司嗎?”
“早就沒簽約了,自己幹,圖個清淨。”
“自己幹也挺好的。”
話說到這裡微微有些冷場,服務員還沒有上菜,汪海自言自語:“混了這幾年,我也算心灰意冷了……反正就那麼回事,混口飯吃唄。這圈子沒背景沒來頭,要混出來太難了。打電話給導演,人家第一句話就問你,你能帶投資進組麼?媽的,我要有投資我還拍什麼戲,我不曉得拿錢去幹別的?幹什麼不比拍戲要好?這世道,真他媽的黑。”
她靜靜地聽他說,最後才安慰他:“有時候是機遇,機遇來了就好了,耐心點慢慢來。這圈子就是這樣,大家都在等機遇。”
“機遇個P!”汪海似乎有一肚子怨氣,“那個高顏,拍過什麼?不就是拍過幾部大導演的文藝片,大家就異口同聲說他是實力派。前陣子爆出來他同性戀,結果呢?搖身一變,反倒比從前更紅了。現在的觀衆,都是些什麼人啊?這種人也紅得發紫,簡直是老天沒眼。還有那個岑成,選秀出來的,一夜成名,號稱百萬粉絲,隨便開個演唱會就三個小時賣掉五萬張票。她唱的什麼歌?她那能叫唱歌嗎?跟蚊子哼哼似的,吐字都不清楚……”
“任何人成功都有他獨到的地方,岑成的演唱會我看過,颱風非常好,氣質獨特,唱功也不弱。三個小時賣五萬張票,那說明fans肯認賬,fans肯買就有票房,這挺正常的。”
汪海有點吃癟,悻悻地沒再說什麼,正好服務員開始上菜,就打岔過去了。
吃飯的時候他終於還是問她:“其實我還是想籤個公司,有紀經人萬事省心一點。你們公司條件怎麼樣?現在外邊公司抽成都很高,再說做生不如做熟,你知道我散漫慣了,一般人我也不願意同他們合作。”
她擱下筷子,很認真地叫他的英文名字:“Carey,如果你還將我視爲朋友,我說幾句話,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汪海怔了一下,說:“你說吧。”
“我們公司是工作室制度,按理說呢,每個經紀人都有權做主籤藝人,但我剛剛從宣傳轉行,而且依我們的慣例,要開過會之後,纔可以決定籤不籤。我可以跟同事們去商量,討論你的情況,但如果你的脾氣還是那樣子,我恐怕同事們不會同意。”
他又怔了一下,笑着說:“哎呀,我就是隨口問問,你還認真了。你真是……這麼多年都這麼實心眼兒……”
“Carey……”
“不說了,吃飯!吃飯!”
吃完飯他堅持要買單,她也只好作罷。兩人走出餐廳,保安指揮他們倒車,他的車卻半晌打不着,只好自嘲地笑:“這奔馳……就是這樣,中國的油,不行。”
“要不我捎你一段吧。”
“不用,我不趕時間……再說我還有部車呢,我打電話叫司機來接我。”
“那好。”她說,“我還約了人,那我先走了。”
她開車走出不遠,突然想起圍巾和手套忘在餐廳了,於是又掉轉車頭回去拿。剛剛將車開回餐廳前,就看到汪海又靠在車邊抽菸。大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皮夾克,顯得形單影隻,在街頭的寒風裡,不是不蕭瑟。
她拿了圍巾、手套下樓,再出來的時候已經看不到他了,車倒還扔在那裡。開車回公司的路上她就打了個電話問Vickie:“你覺得……我再籤一個藝人怎麼樣?”
“不要……”Vickie那邊背景音嘈雜,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明顯正忙得抓狂,“那樣會成倍增加我的工作量,而且小費的事已經那麼多本來就忙不過來,還有他小氣起來真的會很小氣的,你如果再籤一個人,他會認爲你沒有全心全意待他……”
“Marilyn就不止帶一個藝人……”
“你能和Marilyn比嗎?她那麼聰明……”
“Vickie……”文昕氣結,“有你這樣的助手麼?你是我的搭檔耶……”
“我沒有說你笨啦……”Vickie安慰她,“我只是覺得這個時候我們經驗都不太豐富,不適合再帶一個藝人。對了,你想籤誰?”
文昕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她:“汪海。”
“What?”Vickie大叫起來,“爲什麼要籤他?他原來對你那麼差,他現在又過氣這麼久了!”
“回公司再說。”文昕無意多講,Vickie卻想起來:“對了,你說來面試的那個模特來了,正巧Aimee過來公司,她看過後覺得沒有多大問題,那邊一直打電話催開工,我就直接叫她把人帶去片場了。”
“什麼模特?”
“平面廣告的那個啊……你不是說她下午來面試?”
文昕終於弄明白了:“不是!廣告裡的女模特已經不要了,昨天取消掉了,今天下午來面試的是小費的英文教練。”
“什麼?”Vickie大驚失色,電話裡一片亂,也不知道是打翻了什麼,“慘了慘了,我真是忙昏頭了……”
“沒關係,我自己過去片場跟Aimee說。”
片場永遠嘈雜忙亂,鼓風機吹得呼呼直響,打板的工作人員拎着東西不停換位置,燈光師在調整……Aimee氣場強大猶如女王:“小費,笑得再開一點點!不對!眼神不對!你在看什麼?”一邊說Aimee一邊回頭,只見文昕正走進來,於是問她,“你怎麼來了?”
文昕說:“Program改了,對方說不要用女模特。”
“爲什麼沒有人告訴我?”
“新的program昨天應該有發給你的助手……”
Aimee正忙,也顧不上多說,大聲叫自己助理去拿新的program來看。文昕趁機問她:“那個女模特呢?”
“化妝間。”
文昕推開化妝間的門,就看到一個女孩坐在化妝鏡前。化妝師正忙活,那女孩擡頭看了看她,因爲一臉所謂的時尚妝容,睫毛眼圈化得像熊貓似的,所以文昕只覺得她五官不錯,長得還挺漂亮的。她心裡歉疚,連忙問:“是厲小姐嗎?”
“對!”那女孩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你是……”
“你好,我是余文昕,你叫我文昕就行了。”
“哦,你就是……”女孩彷彿恍然大悟,連忙伸手,笑着自我介紹,“你好!我是厲貝貝。”
文昕攔住化妝師:“阿關,麻煩你出去一下,我有話跟厲小姐說。”
“好。”
聽見化妝師帶上門的聲音,文昕才笑着說:“真不好意思,因爲工作人員失誤,把你帶到這兒來了。”
“沒關係!”厲貝貝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一臉的幸福和憧憬,“我剛剛看到小費了哦!真是太帥了!比我想象的還帥一萬倍!”
“你很喜歡小費?”
“是呀!我看過他拍的所有電影,還有他演過的所有電視連續劇,不過有好幾部劇他出場都不超過四十分鐘……完全是龍套嘛!可是龍套都好帥!”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不知道西雅圖有多無聊,我每天晚上睡不着就看DVD,翻來覆去看太多遍,所以連他出場的時間和鏡頭都能記住……”
文昕覺得這女孩還挺單純的,只是沒想到她會對小費這樣着迷,估計她吵鬧着要來當教練,也是出於對偶像的崇拜,怪不得老闆都拿她沒轍。於是她說:“英文教練其實挺辛苦的,因爲小費很忙,通告很多,他沒有專門的時間用來上課。”
“沒關係啦,我有思想準備。”
“而且你要想清楚,小費他……嗯,怎麼說呢,你在他身邊,或者會覺得他和屏幕上的不太一樣,也許你會覺得幻滅……你要知道明星也是人,通常外人覺得他們很夢幻、很偶像,實質上他們就和普通人一樣,有着喜怒哀樂,甚至會有普通人的脾氣。而且小費的英文基礎很一般……”
厲貝貝說:“不會的啦,我以前教過小孩子英文,是華人移民家庭的小孩,我知道怎麼教中國人說英文。而且我有教育心理學的學位,我有執業資格。”她很認真地去翻包包,“證書我帶來了,你要不要看下?”
“不用了。”文昕迅速地做出決定,“我帶你去見小費。”
回去的車上她問費峻瑋:“你覺得厲小姐怎麼樣?”
“還好吧……畢竟就剛剛那麼一會兒,也看不出什麼。”他大概有點累,伏在前排椅背上,一張帥臉都抵在胳膊上,“晚上酒會你要不要一起?”
“我約了雜誌的人吃飯。”她稍頓了一下,還是告訴他,“厲小姐是老闆的妹妹。”
“哦……”他沒多大反應,“跟老闆長得不太像。”
當然不太像,畢竟差了十來歲,而且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孩子。
她說:“反正只是練三個月英文,你就當這位大小姐是來兼職的,畢竟她也不可能在公司長待。對人家好一點,客氣一點,人家還是個小女孩。”
“什麼小女孩,比你只小一歲半……確切點說是一歲零五個月二十三天。”
文昕看了他一眼:“你怎麼知道的?”
“她有告訴我她的出生年月日……剛剛練口語的時候。”
“我是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出生年月日?”
他突然孩子氣地擡起頭來對她笑了笑:“不告訴你!”
“從明天開始她就來上班了,你到哪裡她到哪裡,見縫插針地練習吧,畢竟沒時間讓你專門去上課。我得跟宣傳那邊打個招呼,畢竟你們成天在一塊兒,省得fans以爲厲小姐是你女朋友,萬一娛記拍到照片什麼的,也好交代。”
“我和你也成天在一塊兒,爲什麼沒有人覺得你是我的女朋友?”
“全天下都曉得我是你的經紀人。”她有點好笑,“不會有人想歪的。”
“那你晚上能不能到我家來?”
她警惕地望了他一眼:“幹什麼?”
“嗯……談工作啊。”
她考慮了片刻:“好吧。”
“真的?”
“這有什麼好騙你的?”她看了他一眼,“不是談工作麼?你不會想歪了吧?”
他抿起嘴來笑:“沒有沒有。你吃什麼宵夜?我可以叫小千先去買。”
“別吃宵夜,會長贅肉。”
車子已經到了地方,司機下來替他開車門,他一邊穿上西服外套,一邊對她說:“那我等你!”
無可匹敵的英俊帥氣,尤其是回頭一笑的時候。
和雜誌的人約的是六點半,結果因爲堵車,對方七點纔到。寒暄後落座,菜剛剛上到一半文昕的手機就響起來了,她一看是費峻瑋的私人號碼,只能不動聲色地說了聲“對不起”,走到包廂外邊去接。
“怎麼了?”
“晚上你不吃宵夜,喝茶行不行?我家有一套別人送的茶具,還有茶葉,聽說挺好的。你喝不喝烏龍茶?”
她簡直要無語了:“你專程打電話來就爲這個?”
“酒會好無聊……全是些商界人士,講來講去不是股票就是地價……”
她不禁嘆了口氣:“贊助商的酒會,你就裝個樣子也得敷衍到底。不是還有其他藝人嗎?跟他們聊聊天,說說話好了。”
“我不想跟他們聊天……”
“這種酒會都散得早,忍忍就過去了。對了,現場記者多,記得別亂說話。”
“知道。”
吃完飯出來已經是九點多,寒風夜色中的城市顯得格外蕭瑟。她本來已經開車上了高架,忽然想到那種酒會其實吃不到什麼,費峻瑋肯定是半餓着肚子回去,下午拍了整整半天的廣告,晚上又吃不到什麼,再不讓他吃宵夜,也確實太不人道。費峻瑋就喜歡吃芝士蛋糕,她想了想,下高架橋調頭,把車開到蛋糕店去。
趕在打烊前買到最後兩塊,店員包裝得很仔細,還貼心地問:“買給男朋友一起吃麼?那我給你們拿一套愛心套裝的刀叉。”
所謂的愛心套裝,也就是刀叉的柄端有半個桃心,合起來會組成一個“心”型。蛋糕店的噱頭越來越多,不過這家店的芝士是招牌,小費很喜歡吃。她剛把蛋糕放到副駕座位上,手機就響了,竟然又是費峻瑋。
她簡直要投降了:“又怎麼了大少爺?”
“剛剛……我那個,撞車了。”
她猛然一驚,匆匆彎腰上車,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忙問他:“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沒有。”
“那對方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沒有。就是前方一個變道的車別了一下,然後我自己撞到護欄上……”
“報警了沒有?”
“還沒有。”他停了一下,說,“你說過,有任何事情先給你打電話。”
她心急火燎也顧不上別的:“那你站在那裡別動,告訴我地方,我馬上就到。”
總算是離得不遠,她不過十幾分鍾就趕到了現場。車子撞得很慘,閃着紅紅的尾燈半橫在那裡。幸好天氣寒冷,車流稀疏,路過的車並沒有一輛停下來看熱鬧的,大家都匆忙趕着回家,沒人減速。費峻瑋已經換過衣服,他穿着厚厚的羽絨服,裡面是一件高領套頭毛衫,又戴着帽子,乍一看像個猶未大學畢業的男生,站在離車子很遠的隔離帶旁,遠遠看到她把車停下,才走過來。
“你喝酒了?”
“沒有。”
她毫不客氣抓着他的衣襟,因爲沒穿高跟鞋,她不得不踮起腳來湊近了聞他身上的氣息。非常近,他的呼吸暖暖地噴在她臉上,清清雅雅,並沒有酒氣。而他的眼珠很黑很亮,看着她,目光中滿是希冀,盯着她的脣,似乎小孩子想吃糖,喃喃地問:“我可以吻你嗎?”
她白了他一眼,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說笑。
“司機呢?你怎麼自己開車?”
“我叫他下班了。”
“你還沒有到家爲什麼叫他下班?”
“他送我到家了,然後我自己開車出來的。”
“你已經到家了還開車出來做什麼?”
他看着她不做聲。過了幾秒鐘,才拉開後座的車門,拿出一大束紫色睡蓮,包得十分漂亮,寒風中更是楚楚動人,他說:“我買花去了。”
“這種事叫助理去好了,什麼事值得你半夜自己開車跑出來買花?”她又氣又怒又急,“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嗎?剛剛一大堆負面消息才平息下去,費了那麼多時間精力,好容易才重新讓公衆接受你的正面形象,這個時候你不要添亂,不要自毀前程好不好?”
“你。”
“什麼?”她快被他氣死了。
“花是買給你的。”他說,“花店說這個花粉處理過,不會過敏的。”
她愣了片刻,回頭看看撞得一塌糊塗的車,是去年剛買的新車,因爲他平常太忙,還沒開過幾次,車子基本還是嶄新的,都不到三千公里,只是撞得很慘,連安全氣囊都彈出來了。她看着都替他一陣心疼,還算是新車呢……回頭看他,還好沒有受傷,於是說:“我打電話報警,順便給保險公司打電話。”
他看着她,終於說:“我出來得太急……忘了帶駕照。”
她是真的……真的……被他氣死了。
“行車證一直放在車上,我就是忘帶駕照了。”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像犯錯的小孩,“你別生氣了……對不起。”
“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嗎?”她恨鐵不成鋼,“如果你不是公司藝人,我真盼望警察把你抓到牢裡去關起來!”話雖這樣說,幸好這一段是交警攝像頭的死角,路上也沒有人注意他們。她在短短几秒鐘內就下了決定:“OK,你開我的車先走,我來報警。”
他乖乖開着她的車走了,她用手機打了122,然後再給保險公司打電話。交警不一會兒就來了,看過她的駕照問了她幾個問題,照例開了張罰單給她。因爲只是車輛受損沒有別的事,所以保險理賠到了現場,也就拍了幾張照片。
回到家中已經是午夜時分,她剛進家門就接到費峻瑋的電話:“你還好吧?”
“沒事。交警扣了我兩分,罰款兩百塊。”她打了個呵欠,“這兩百塊從你佣金里扣,省得你下次記不住。”
“你不過來了嗎?”
“什麼?”
“來我家。”
“去你家幹什麼?”
“談工作啊……你答應過我。”
“不去了,太累了。”
他“哦”了一聲,語氣裡有淡淡的失望似的,最後卻只是說:“那你早點睡。”
“晚安。”
“晚安。”
放下電話,她走進浴室放水。當初花掉二分之一的月薪租下這裡,就是因爲這間浴室她非常喜歡。下沉式的浴缸給人一種安全和奢侈的從容感,而浴缸對面的窗子,又正對着繁華的高架橋。幸好地方夠高,每次她將自己完全浸在水中,看着足底銀河繁星似的車燈,都會覺得自己帶着一種近乎悲憫的虔誠,在俯瞰這個塵世。
她像在泡日式溫泉,頭頂一塊毛巾,享受着香薰的快樂。這個時候應該來一杯紅酒,不過她是個大俗人,所以拿起刀叉來吃蛋糕。她將自己的車子交給他開走的時候,除了自己的包,也隨手將這個紙袋拿下來了,而他心神不寧,完全沒有留意。
蛋糕很好吃,溼乎乎的芝士味抿進嘴裡,非常美味。
爲什麼不把蛋糕留給他呢?或者是因爲那一束蓮花。那樣美,那樣漂亮的花束,幽藍色的花瓣楚楚,在寒風中似乎呵口氣都可以融化似的。他怎麼會想起買這樣一束花送給她?蓮花還放在他車的後座上,而車子早已經在她給保險公司打電話之後,被直接拖到修車場去了。
她想起一句話:男人久不見蓮花,開始覺得牡丹美。
萬丈紅塵,滾滾濁世,誰當得起出淤泥而不染?
她沒有那個資格。
每次費峻瑋用他那雙烏黑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時,她都會下意識覺得心虛。他們識於微時,只有她知道,他仍有成名前的單純與稚氣,有時候是近乎孩子般的天真。所以自己纔會答應Marilyn做他的經紀人吧?
不可試探主你的神,聖經說。
知道不可爲而爲之,後果會是什麼樣子呢?
或許是粉身碎骨,一往無回。
她重新將自己沉入水中,不願意再去多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