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蕭條,愁雲千里,苔荒蘚敗,情揚魂銷,不可謂無憂也。”————————【物妖志·木類·柳】
時過午後,雨勢漸消,豆大的雨珠也變成了隨風飛舞的雨絲,陰霾的層雲終於露出魚肚似得白底,天光大亮,讓人的心情也開始變得好起來。
隨着年歲漸長,袁紹很喜歡這樣安靜的雨天,但這幾天接連發生的煩悶心事卻讓他一時改了喜好,在立於帳內看着濛濛細雨的時候,在看着神情木然的士兵來來往往的時候,他忽然有些懷念曾經在陽光下無憂無慮的縱馬射獵的日子了。
在衆人退下後,袁紹獨自呆在帳中等待着沮授等人安排妥當然後出發,年紀輕輕的高幹不知何時來到袁紹身後,揖道:“舅父。”
“你們兩個來了?”袁紹轉過半邊身子,看着外甥高幹與長子袁譚。
高幹與袁譚兩人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但兩人樣貌迥異,高幹長得很好看,高鼻闊目、脣紅齒白、長而黑的眉毛,無論是誰看了都會第一印象認爲是個俊兒郎。而與之相比,袁譚長得就很普通了,尖尖的下巴,低垂的眉眼,一副泯然衆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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捫心自問,袁紹其實更喜歡外甥高幹,而不喜歡長子。原因很簡單,長子既沒有自己年輕時好看,又沒有自己年輕時的風采。
但無論如何,心裡再不喜歡那也是自己的親兒子,跟外甥高幹一樣,他們二人都是自己身邊比郭圖還要親近的人——也是目前自己最值得依靠的人。
由於尚未出仕,故而沒能參與到適才的軍議中去,此時等衆人走了,他們這才從帳後走出來。本來袁紹讓袁譚與高幹隨軍,是爲了找機會給他們分潤軍功,可此時久戰無功,袁譚一臉不忿的說道:“阿翁!就這麼退了,兒子有些不甘心。”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袁紹不耐煩的擺擺手,說道:“我已讓郭公則爲後軍都督,讓他與張郃商議斷後之事。張遼若是膽大,敢帶兵襲我,郭圖自會與張郃設伏謀他,沒準還能趁機奪關。”
“詐退誘敵?”袁譚剛一說完,便立時想到,這或許是虛實相合的法子,既是真退,故意設計迷惑張遼,使對方不敢輕舉妄動;又是詐退,誘使張遼立功心切,出關追擊。他接着誇道:“郭君深通兵法,此計虛虛實實,我軍不僅能保無虞,更能以退爲進。”
袁紹打量了袁譚一眼,他知道袁譚平日裡與郭圖相善,此時說話向着他也是應有之意。至於袁譚本人有幾斤幾兩,袁紹心裡也都清楚,雖不是什麼治世大才,但也堪用州郡。袁紹忽然想起了退守東郡、平日裡讓他深爲忌憚的臧洪,興許能趁着這個機會,將臧洪的青州刺史轉給袁譚?再給他派幾個能手過去,想必也能替他接下青州。
有些緊要的東西,還是拿在自家人手裡才安全,外人終究是外人——這是袁紹在此戰中得到的最大一個收穫。
高幹卻是想到了別的,說道:“明公適才設立三都督,分掌諸軍,可是信不過沮監軍?”
袁譚這時候也跟着望了過來,似乎與高幹想到一處去了:“沮監軍的族親沮雋現爲北軍射聲校尉,南北軍境況如何,他應該是再清楚不過的了,可爲何此戰下來,沮監軍絕口不提此事?若是早知南北軍有如此精銳,我等怎麼也得修改現行的方略。”
“這麼多天我都有派人盯着,他們二人早已斷絕往來,不可能有私下交往。若是真讓我發現了端倪,這一仗還會那麼信重他?你真是糊塗。”袁紹有些不高興的說道,沮授在很久以前就提出爲了便於商議,打算移居袁紹府中,袁紹也欣然接納了,可謂是對方的一舉一動都在袁紹的掌握,根本沒有外人聯絡沮授的可能。
袁譚此時一句話就像推翻袁紹的判斷,讓袁紹有些不悅,他怫然道:“這不是信不得他,而是這些人都不能全信,沮授監理三軍,權勢過重,我在這個時候主動削他職權,而不是等郭圖的中傷,那是對他的保全,他是個明白人,自會知道我的用心。至於郭圖、淳于瓊等人領受都督,得以掌軍之後,也會因此恩服於我——恩威賞罰,這纔是馭下之道,你們得多學着些。”
“小子謹諾。”高幹與袁譚服膺道。
“等這次回師降服了公孫瓚,我就派你去青州,高覽等兵馬也一併撥給你。”袁紹淡淡說道。
“青州?”袁譚早有獨立建功之心,雖然聽了大爲狂喜,但仍保持着一絲清醒,忍不住問道:“那臧使君與呂布呢?”
“臧洪另有安置,至於呂布……”袁紹適才已經與衆人打好了主意,爲了防止呂布以奉詔爲名來爭奪青州,他怎麼也得先下手爲強纔是:“他已經沒有用了。”
呂布一開始只是爲了替他打破公孫瓚在青州的佈置,併爲他抵禦公孫瓚,給袁紹進擊幷州爭取時間。如今袁紹即將返歸,爲了擴充實力,青州必然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此外還有兗州的曹操,也得趁這次試探一下他的態度。
說完這話,袁紹忽然想起這一戰的前期佈置,眉頭登時縈繞着一股憂慮。
高幹瞥見袁紹的神色有些不對勁,還道是在爲此戰未能達到預期目標而不滿,出聲說道:“如今人心已定,我軍銳氣未喪,而且此戰擊破了爲患多年的黑山賊,也不算是無功而返。”
“是麼?”袁紹淡淡的說完,復又轉過身去重新看向雨景:“元才。”
高幹立即應道:“在。”
“你替我跑一趟淮南,給公路捎個口信,兄弟鬩牆這麼久,也該鬧夠了。”
‘譁——’
中軍大營的空地上立着的大纛突然經風一吹,刷的招展起來,抖落了無數細碎的雨點。
高幹聽完了袁紹的囑咐,驚訝的說道:“這、這未免也太……”
袁譚也有些不可置信,他到底不敢忤逆袁紹的意思,婉轉的說道:“這麼大的事,要不與郭君他們商議一番,再做打算?”
“我袁家的事,還用得着跟他們商議?”袁紹登時不滿的說道,眉頭皺得更緊了:“就按我說的去辦,回去後我再有書信給你。”
“謹諾。”
“使君,張將軍來了,正在帳外求見。”
袁紹此時沒有興致接見任何人了,他擺了擺手,說道:“讓他去找郭圖,你們也都下去吧,走的時候再來尋我。”
高幹與袁譚無奈的對視一眼,只好恭敬的退下了。
偌大的帳中,袁紹一人長身而立,他此刻的腦海裡不斷的回想着從一開始田豐的獻計、到郭圖的附和,然後再是沮授、荀諶二人的表現,最後又想到呂布、曹操,以及這場虎頭蛇尾的大戰。起初倒還未曾留意的他,此時猛然間品出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來了,涼風颯然,從帳外忽的吹進,讓袁紹渾身上下涼了個遍。
“這一仗太蹊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