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面相上來看,你五官端正目不斜視,不屬於好管閒事的那一類。所以……除了仰慕者我一時也想不到別的解釋了。”
顧若河的這句話裡,有討好、有調侃、有試探,卻也有實言。
因爲男人是真的生得好。
一年前初見她就知道兩人年紀相差大概不算小,因爲男人除了有極爲出衆的好相貌好身材,最重要他還有氣度。那身一半沉穩一半凌厲竟然在他身上融合的分外和諧的氣度絕不該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能夠擁有的,那也讓他帶了一點有別於尋常人的“凶氣”。顧若河曾經直面過那凶氣,卻只從中得到過安慰。
而那凶氣也讓男人深刻的眉眼愈發顯得英俊。
而她也有些驚喜地發現,聽了她並非有意的調笑後,他自看到她就緊蹙的眉峰終於有了些許鬆動的痕跡。
她不知怎麼的,見他有了笑意,自己便也跟着笑起來——明明她其實也並不是喜歡笑的人,明明……他的那份鬆動也帶着陌生與疏離,明明她依然沒有得到“仰慕者”這三個字的答案。
兩人渾然不知他們這小小的圈子男帥女俏,風采天成,此刻已成爲比表演前臺更亮眼的風景。
顧若河笑着解釋:“我和元嫣一向不對盤得很出名,出名到當面罵了還要背後罵也絕不會有人吃驚的那種。”
早在看清她臉的那瞬間就已清楚那讓他分外不悅的一句話應當只是個誤會,只不過……
他沒有忽略她在那瞬間倒退兩步的驚慌與防備。
男人——元東昇不動聲色問道:“你來參加試鏡?”
顧若河點頭。
他打量她。
她脂粉淡施,眉目如畫,風姿綽約。穿着白色毛衣和黑色及膝闊擺裙,棕色的短外套與短靴。一頭又黑又亮的長髮用一根乳白的象牙簪子斜斜別在腦後,垂下的少許髮梢勾勒出動人的風情。
這等容貌即便在時下演藝圈也當得起一聲“絕色”。
與一年前的她更是天差地遠。
“你打算就這麼參加?”他問她。
“不然呢?”她莫名其妙。
沉吟片刻,他道:“這是部什麼樣的影片,你即將試鏡的又是個什麼樣的角色,你瞭解過嗎?”
他神色平穩,態度專注,比起剛纔斥責她“說三道四”的樣子又是一副完全不同的態度。他……究竟是什麼人?劇組成員?電影演員?可他這樣的長相如果真是電影演員她絕不該現在才見到他第二次纔是。要知道她最初揣度他身份第一反應竟然是黑社會……心下猜測着,顧若河卻不敢懈怠他的問題,考慮五秒後從容作答:“《夜願》是由兩年前非常暢銷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講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在舊上海發生的故事,比起常見的注重於戰場這本小說……這部電影更加偏重於那個時代權力更迭、幫派鬥爭以及浮華的生活。我即將要試鏡的是一個夜總會裡默默無名叫做眉意的歌女,很苦命,對愛情很專一,也熱愛着自己唱歌的工作,最終的結局也如同她短暫的一生那樣,無聲無息不被任何人注意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淺淺頷首,顧若河沒來得及鬆口氣,又聽他繼續問道:“這個角色的鏡頭本來就不多,試鏡的內容是從她幾段歌廳的戲中挑一段,你選的是哪一段?”
“眉意一直喜歡的江少爺突然來到她的面前,並欽點她唱她最拿手的那首歌,眉意看着臺下的江少,非常情深的唱完了這首歌。”顧若河飛快作答。
這是幾場戲中最考演技的一段,以及……他不動聲色看她一眼:“爲什麼要選這段?”
顧若河一呆,片刻淺淺笑開來:“這是整部片子中眉意唯一完整唱完一首歌的部分,我認爲更符合她在這部影片裡的角色,而且……我認爲對於這個角色本身而言,應該也是她人生最好的一段回憶。”
“眉意的戲份幾乎都是圍繞江少展開,她的心情也都是被江少左右。”他示意她的目光跟着自己的手繞體育館一圈,“來試鏡的每一個‘眉意’身邊都帶了一個江少,唯獨你只帶了自己的自信和美貌。”
顧若河又是一呆。
“眉意在影片裡並不是個十分美貌的女孩子,你引以爲傲的資本在這裡似乎沒什麼用。”生怕不能打擊到她似的,他甚至連基本的語序停頓也省略,飛快接續之後的話,“這部片子拍的是民國時期的舊上海,你空有一張嘴這麼說,來試鏡的其他學生或許沒有你漂亮,但她們或者穿旗袍或者妝容、髮飾都參考了那個時代流行的因素,比起着裝隨意的你,至少敬業很多。”
其實並沒有那麼多,真的如同他口中那樣從頭到腳都按照影片裡的時代特徵來裝扮自己的試鏡者,現場也只有寥寥幾人而已。
畢竟,大多數人落力去研究的還是角色本身的表演特徵。
顧若河卻只垂下頭安安靜靜聽他更接近訓斥的評論,半晌忽地撲哧一笑:“你說的沒有錯,是我不對。”
這回輪到他詫異了。
“雖然能夠理直氣壯地說自己認真研究過角色的表達方式,但在其他同樣重要的方面也的確是完完全全的疏忽了。明明我超級想要拿到這個角色啊,但是又好像不由自主就陷入了‘大家都這樣我也這樣就可以了’的惰性思維裡。況且你這麼一說,我發現我好像真的有點覺得……我美我應該?”她明眸皓齒巧笑嫣然,說話時表情從容,但眼神中大大的“知錯”兩個字與不好意思卻也寫得明晰且真誠。
很棒。
很美。
很自信。
很……不應該與一年前自虐找死的悽慘狼狽模樣聯繫在一起。
一個年輕輕的女孩子想要回避一些並不太好的過去,這並沒有錯。
元東昇於是覺得自己剛纔的話未免說得重了點。
“如果沒有你這幾句話,我也察覺不到自己的缺陷,今天就算去了《春去春又來》的現場,大概最終還是會輸給元嫣吧,那丫頭事先可準備得比我充分多了。”她聲音三分惋惜,卻叫人分辨不出真假。
他一時沒想好怎麼接話。
顧若河卻不再繼續這話題,凝神認真看臺上其他試鏡者的表演,半晌似笑似嘆道:“怎麼辦呢?”
他不解。
“我本來心情很放鬆,像你說的,很有種勢在必得的自信。”她笑道,“但被你那麼體無完膚的批判過一次,我不但失去信心,甚至緊張到快忘了自己原本想好的表演方式。”
他本以爲她瞎掰,不經意回眸卻見到她絞成一團的十指,嬌豔欲滴的指尖看得他一怔,不贊同的話再一次脫口而出:“你這個指甲也與角色形象不符吧?”
他如果見到自己最開始的黑色指甲,恐怕就不止是這樣嘲諷她一句了。
心裡腹誹着,她索性攤開十指破罐子破摔:“這是元大校花所謂的必勝指甲油,用來激將我特別好用……當然接招犯蠢的還是我自己,就跟穿衣服化妝扎頭髮一樣。”
漂亮的小姑娘一臉“是啊我不但再一次對打扮不上心還再一次指責了你的女神你要罵就罵好了”的大義凜然的模樣。
元東昇不禁一笑。
顧若河看得一呆。
“真的忘掉了?”
三秒後才反應過來他言中之意,顧若河不甚在意:“忘了好,忘光了就最好。”指指周圍密密實實的“眉意”和“江少”,“人家都玩對對碰,我一個人的獨角戲唱得再起勁,氣勢上就已經先輸掉一大截了。”
倒沒想到她這麼灑脫,他半開玩笑道:“以你的美貌,如果現在去繞場一週,指不定場上一半的‘江少’都會心甘情願跟着你走。”
給面子地咧咧嘴,顧若河明顯不上心:“那麼容易就跟着別的女人跑掉的不是江少,是陳世美。真要晃那麼一圈的話,我今天也甭試鏡什麼夜願了,趕拍一出現代版秦香蓮。”
幾乎又要被她說話嗆住,他好容易忍下笑意,繼續貌似認真地給她建議:“或者你問問排在你之前的是哪一位,說不定遇到善良大方的,肯把‘江少’借你一用。”
顧若河原本一直漫不經心與他半調半侃,聽完他最後一句話卻驀然擡起頭來,睜大了眼上上下下打量他:“這位……先生,說一句失禮的話,你其實不年輕了吧?”
那句“這位……先生”讓他們兩個都在心裡愣了一愣,可面上卻誰也沒能看出來。
至於她那句問話,元東昇倒並不在意,咧嘴笑道:“大概可以給你當叔叔輩了。”
“可是‘叔叔’你看上去好年輕,不但年輕,而且很有些舊式幫派少爺的氣勢。而且……在電影裡江少其實也比眉意大很多吧?”抿嘴一笑,她朝他伸出手,淺施一禮,“嗨,請問這位先生能否紆尊降貴,當一回小女子的‘江少’?”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整顆心都在砰砰直跳,那瞬間腦海裡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
他不記得她真是太好了。她可以不必逃跑也不必解釋,而是在終於再遇這個讓她念念不忘的人的時候可以大大方方跟他說“嗨”。
而她的某一句無心之言,許久以後方知,有個詞叫“一語成讖”。
元東昇笑得無奈極了。這才知自己剛纔東拉西扯就是防着她來這麼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