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位試鏡者是北景影視學院表演系一年級的顧若河。”
顧若河上臺之前扭頭看了一眼身邊那人,果然看到的還是那張毫無波瀾一點也沒有因爲“顧若河”三個字有任何動容的臉。
暗暗吸一口氣,她不再多想,大大方方走上臺去,免不了又引起臺下一陣驚歎和騷動。
上臺前她做了些小小的改變。衣服是來不及換了,只脫掉短外套。所幸化妝包裡有好幾根簪子,選了支白玉雕花、一邊墜了流蘇的重新綰髮。面上的腮紅和眼影掃淡了一些,白得略有些透明的膚色襯了叫人羨慕的恬靜氣質,掩了明麗,卻多出幾分舊時江南女子的碧玉婉約氣質。
評委席最中間座位的人名牌上寫着洛文簡,職位則是sun影視總監。sun和洛文簡顧若河都是知道的,前者是目前華國演藝圈行業龍頭帝國集團旗下的影視部門,後者則是圈內相當有名的電影人。
就算《夜願》是帝國斥資籌拍,但小小一個無名配角的選拔竟勞動了這位大人物。顧若河心中嘀咕,不等她細想洛文簡已先開了口:“顧若河小姐,不諱言的說,半個月之前顧小姐來報名參選,那時候我們已經注意到顧小姐。”
這話是明明白白稱讚她美貌了。顧若河淺淺頷首:“謝謝。”
“顧小姐不介意的話,我問一個在場每個人都想知道的問題。”洛文簡年過三十,但容貌談吐不俗,言語間三分笑,予人感覺十分輕鬆,“電視劇《春去春又來》和我們同一天定在同一所學校進行最終試鏡。據說《春》劇前幾次的選拔顧小姐都有參加並且表現亮眼,作爲一部知名電視劇的熱門女主角人選,顧小姐爲什麼會臨時退出轉而參加我們這個小角色的試鏡?”
一時臺上臺下數百人目光悉數投向顧若河。
微微一笑,顧若河道:“不是臨時。”
她神情坦然笑意從容,倒惹得洛文簡微怔。
“不是臨時。”顧若河笑着重複一次,“洛先生作爲這次活動的發起人之一,應該記得《夜願》公佈甄選的日期比《春》劇晚一天,而我從一開始報名參加的就是《夜願》這邊的甄選。至於《春去春又來》,”她眨了眨明媚雙眸,“說一句不怕死的話,那部劇最初的參選名單裡大概至今都沒有我的名字。”
此言一出,全員皆怔。
洛文簡食指輕敲桌面:“那爲什麼顧小姐後來又去參加春劇甄選?難道不是因爲對女主角的光環動了心?”
顧若河用了半小時前才說過的答案:“《夜願》的試鏡會定在報名半個月以後的今天,所以這半個月來我都有比較充裕的空閒時間。”見衆人扭曲神情,再似模似樣補充一句,“在此之前我畢竟沒有什麼表演的經驗,我想都是角色選拔,參加一下那邊的甄選也能當成積累經驗的一種,更也許能增加我在這一場正式試鏡中的勝算。”
至於她最早產生這種拉郎的想法是因爲元·霸道校花·嫣去《春去春又來》首次參選根本沒問她意見就順道也給她填了一張報名表這種事……她自己知道就行了。
輕咳一聲,洛文簡續問:“顧小姐爲什麼想要參加這個角色的甄選?”
“早在這部電影拍攝之前,我就很喜歡《夜願》這本小說,上學的時候讀過很多次。後來聽到投拍電影的消息本來感覺離自己很遙遠,但是突然決定來我們學校甄選‘眉意’這個角色,我特別開心。”微微側首,顧若河淺笑,“因爲在原著裡我就非常喜歡這個角色。雖然她的戲份不多,大概連女三號都算不上,但我覺得她身上有一種代表平凡的‘時代特徵’,但同樣也有一些她自己的堅持,我就覺得很喜歡。我沒什麼演繹經歷,我去競爭女主角肯定很難,但是我覺得要演好這個角色也絕對不簡單。”
洛文簡點了點頭,不再多問。
又換了席上另外三個人問,顧若河一一作答。最後問到她即將帶來的表演,顧若河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我之前沒有做足準備,雖然是臨時加入,但希望幾位同意我與我的‘特別嘉賓’一起表演。”
洛文簡忍不住提醒她:“比起事先排練過的參賽者,臨時表演很吃虧的,顧小姐考慮清楚。”
“沒關係。”顧若河鞠了一躬,“希望大家能夠同意。”
他走上臺來,每一步都沉穩。面上沒有笑容,表情甚至有些冷峻,卻莫名讓她覺得舒心。
她沒有事先與他對過臺詞,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會不會表演,有沒有看過劇本,她就那樣貿貿然對一個“陌生人”提出了簡直荒謬的請求。
她知道自己很大膽也很冒險,不知道是真的在爲了今天的試鏡考慮又或者單純只是想要與他有更多的接觸,但無論哪一種都好,他都已經答應了。
他既然答應了她……那一定比她這個提出要求的人更爲慎重吧?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沒有注意到他走上臺時評委席上幾個人的表情有多麼詫異,也沒注意他們甚至沒有要求他做自我介紹。
他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就由剛纔那個落落大方的女大學生變成了情意深埋心底的落魄歌女。
那天的表演很多人直到很久之後都還記得清楚。
妍極的少爺與清減的歌女,都沒有發覺對方凝視自己的眼神原來與自己一模一樣。
他輕觸她發間舊簪,再看向她黑白分明的眼:“很漂亮。”脣邊劃過的弧度讓她不由自主相信了他的稱讚。
她想,也許他只是稱讚那根簪子。但她心下還是竊喜。
有些侷促,她無意識地揉緊衣角。他們站在賓客如雲的大廳一隅,不時投射過來的目光讓她背脊緊繃。
他看出她的窘迫,淺淺一笑:“唱一首歌吧。”
她驀地擡頭。
“我從來沒有……”斜斜倚着牆壁,他點燃一根菸——那點菸的姿態真是瀟灑極了,“完整聽你唱過一首歌。”
她點了點頭,有些黯然。他是自己盡全力擡頭也仰視不到的名門少爺,他總是和一羣同樣尊貴的少爺同來同往。當他們來到這裡的時候,總會欽點幾位當紅的歌星。也有幾次他點過她的歌,但最終她都沒能上臺,而他事前事後也不曾追問。
她一向都知道自己是他從不曾放在心上的那一類人。
但今天的他讓她覺得,他似是格外認真。
揉一揉她鬢角,他撣了菸灰,轉身向一羣友人走去。那背影英氣軒昂,她看得發了癡。
不一會兒經理竟親自來請她前去唱歌。
她知道是他發了話,但心裡只覺受寵若驚又難以承受。
她慢慢走上臺。臺下菸酒如霧,笑樂喧譁,沒有人注意到她。但穿過層層人幕,她感受到他投向她的清清淺淺的目光。
深深吸一口氣,她打開了嗓子。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她唱着時下流行的《何日君再來》,這是她自覺唱得最好的一首歌,她想要給他最好的。
人生難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
那聲音真真震懾了他。他直直望她,望她眼底,再望她心裡,直望得她終於別過頭去。
那眼神叫她面紅心跳,連歌聲也跟着微微顫抖起來,卻抖出幾分別樣的嫵媚。
她在自己的歌聲中回憶過往與他的一切,那少得可憐又俗套無比的一切。
一年前她爲生計所迫登臺唱歌。貌不驚人又舉止羞怯,註定成不了時下的紅歌星。她知道自己的斤兩,只是安安靜靜唱着歌。
一位富家的少爺看中了她,屢屢對她輕薄。最嚴重的一次,那位醉酒的少爺強拖着她就要出歌廳去,她慌亂害怕得連眼淚都忘了流。
是他救了她。那時她看着他,那樣的英氣瀟灑,叫她心神震顫。
他給了她錢,讓她治好父親的病,餘下的就拿去做些小生計。她真不願拒絕他,但最終還是推拒,低低告訴他她喜歡唱歌,真的喜歡,就算永無出頭之日,就算以後還會遇到同樣令她難堪的事。
那時他有些愕然地擡頭看她,那個眼神她想自己一生也忘不了。
其後一年,他們淡淡交集着。瞧上她的登徒子絕不多,但每每都能及時被他打發,有時用錢,有時用權,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用拳頭。他偶爾也會像今天這樣點她的唱,但往往都不了了之。
有一次他特意留到下半場,說要聽到她的歌。不知他是真心還是假意,卻足以叫她一整晚心跳失常。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那晚屬於她的登臺時間終是被一個當紅的歌星佔了去。
她覺得悵然若失,但又有些莫名的歡喜。她想,總叫他如不了願,也許他偶爾也會將她掛在心頭。
那晚他送她回家。那一條她曾走過無數次的回家的路,在那一夜格外漫長又分外短暫。
“停唱陽光疊,重擎白玉杯。殷勤頻致語,牢牢撫君懷。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他笑起來的樣子,他看向她時總是清清淡淡的樣子,他偶爾蹙眉的樣子,他怒而不語的樣子,他掩藏在煙霧繚繞之後的樣子……
悄悄地凝望中他的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得有些模糊,她才發覺到自己聲音中也已摻進一絲哽咽。
其實她最大的願望,只是時時都能在這裡看到他而已。哪怕隔着永不能逾越的距離,哪怕再不能靠近半分,哪怕她一生也不能向他傳達自己的心意。
但這卻是個現實的世界。
就在昨天,她遵從了父母的安排,答應下個月就嫁給那位經商的三十來歲的王先生。
她甚至不清楚那位王先生究竟叫王什麼,但她一點也不在意。
她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小女子,也許她需要的只是一個戳破自己美夢的藉口。一生都活在夢中,她自承沒有那樣的福氣。
無論對於他還是對於唱歌。
這一年的時間已經是她能給自己的全部的放縱。
這是她最後一次登臺了。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她甜美卻淒涼的歌聲一遍遍迴盪,彷彿不會停歇。
她癡癡望着他,忘了時間,忘了地點,忘了周圍,忘了一切。她只想記住這張臉,永永遠遠的記住。
因明知此生此世沒有機會再見。
而後她慢慢從臺上退下去。再沒有任何藉口和間隙面對面的時候,她輕輕轉過身去。
轉身的剎那,一滴眼淚從她頰邊靜靜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