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四

上元節晚上,他又突然來了我宮裡。

那日梅花開得好,前院裡中的杏花在生枝丫。春意盎然的景象,倒也曼妙。

蕭邯錦一襲白衣,負手立於窗前,看着“暗月失梅”的美景,出聲:“煙兒,快些出來,今日京都沒有宵禁,我帶你縱馬。”

聽見他沒有自稱“朕”我就鬆了口氣,他心情應該不錯。

漱玉那丫頭也不知睡下沒有,自然不可貿然地去喚。只得自己選件水紅色的煙紗散花裙,悶悶地走出來。

“做什麼?”睏意襲來,連與他交際我都沒有什麼耐心。

“今日京都有花燈,允許縱馬,我們去玩玩,嗯?”他伸手拂了我額間的碎髮,用披風蓋住我,拉了我的手。

我突然想起守城的渝禁衛,便問他,他卻覆上我的耳朵,笑意淺淺的道:“自己人。”

驚上一驚,心裡有點兒詫異,面上不說話,也就任由他抱上馬。

騎在白馬上,我的後背緊緊貼着他的胸口,溫溫熱熱的。

隨便挑起一個話題:“京都的梨花什麼時候開啊?”

“許是杏花落了,梨花纔會開吧……”我總覺得話裡有話,卻也不甚清楚。

往日的回憶總是美好的,初入宮的那幾年無憂無慮,我也不管太后與蕭邯錦之間的黨派之爭,就做個掛名的皇后娘娘,偷溜出去玩。

直到十八歲生辰那日,我聽聞我父親通敵叛國,已身死。

我第一次失了魂智,竟衝到朝廷上向他討要一個說法,在文武百官面前失態。

他將我打入冷宮,也就是這半年。

近日聽聞他要我入住“杏林殿”,心疾發作,反反覆覆高燒了好幾天。

這心疾還是當年他在相府遭刺殺時爲他擋箭留下的,折騰了我三年。

高燒漸退,漱玉拿來一封書信。寄信的人正是沈家族長的庶長子,沈箖箊,字鬱離,號碧虛郎。

他長我三歲,是先帝遺孤。太后一派打算廢了蕭邯錦,推沈鬱離做皇帝。我沈家明面上是新帝一派,實則支持的是太后。

書信的內容簡潔,交代了我生母的母族——漠北族(北方一個國家)已攻陷京都四方的郡城,不出七日,京都必淪陷。

我的心突然慌了,似乎不願意蕭邯錦出事。於是我掙扎着想去告訴他。但我沒有,他大概已經收到戰報,猜出是我了,我去也沒什麼用。

冷宮裡的燭架上剛換上新蠟燭,漱玉正在小心翼翼地剪燭花,眼前漸漸明亮起來。

“漱玉,漱玉。”我害怕得厲害,虛弱的叫了兩聲,她許是沒有聽見,放下剪刀出去了。

門口進來一個人,模模糊糊的看見他頭上的羊脂玉冠,想起年少時一番對話。

“爲什麼別人有玉冠而你沒有。”

“沒及冠。”

“你這個悶葫蘆,多說幾個字會死啊?”

……

“悶葫蘆,等我長大了,我就向哥哥學做玉冠,給你做一個羊脂玉冠。”

“哦。”

我一直以爲記憶裡那個竹馬是謝忱,但細細想來卻又好像不是……

待我意識回籠,蕭邯錦已經蹲在榻邊,溫聲開口:“煙兒,你想去終南山嗎?”

我心中一陣陣酸澀,果然,只有他記得我兒時那些不着邊際的話。

“煙兒,沈相在怨梨村,在終南山。你沈府一家都在,都還在。”

我的視線漸漸模糊,只聽到他溫潤的聲音。

心口一痛,吐出一口鮮血來,沉沉的睡去了。

再睜眼時,漱玉正看着我。意識到身下的顛簸,她道:“三姑娘,我們在去終南山怨梨村的路上,還一日行程。”

“蕭邯錦呢?他呢?”

“京都淪陷了,新帝上位……蕭邯錦凌遲了。”

凌遲……

我,似乎做錯了,父親沒死,那我對他的怨恨是錯的,我向沈鬱離出賣的情報……

是啊,他是多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守不住江山,若不是害怕牽連沈家,他早就出手拉太后下臺了……

心裡泛疼,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了,我這是,時日不多了吧。

“漱玉,替我向父親道歉,女兒不孝,不能爲他養老送終……”

話還沒說完,我已經疼得張不開嘴。漱玉那小丫頭嚇壞了,一個勁兒的叫我。

我眯着眼,身子漸漸沉重起來,連馬車的顛簸都感受不到了。想哭,卻流不出眼淚。

我只在心底說着,一遍遍的迴應蕭邯錦曾經的話。

“煙兒,喜歡梨花嗎?”

喜歡,只是謝忱喜歡杏花,我也逼過自己去喜歡,卻發現,終究還是喜歡梨花,改變不了。

“煙兒,你不喜歡朕?”

喜歡,喜歡了一輩子。如果早知道我記錯了人,錯把你當謝忱,那會更喜歡你。

“不喜歡沒關係,我會一直喜歡你,一直陪着你。”

從今往後,我也會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