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七年夏,侍御史嚴鳳樓恪盡職守,奉公律己,擢升御史中丞,掌御史臺,糾劾百官。
朝野譁然。自小小一個七品縣丞至從六品侍御史,再到如今的五品中丞,短短不過兩年,嚴鳳樓的仕途可謂順遂又可謂坎坷。不苟言笑的男人,在接下聖旨的那一刻,臉上也是全然的麻木。
“臣領旨。”躬身下伏,以額點地,他一絲不苟折腰,三跪九叩,恭謹至極。昔日顧明舉口中那張“一定很討丈母孃喜歡”的清秀面孔早已遍佈憔悴,轉瞬埋沒在半新不舊的淺緋色官袍裡。
文臣武官排班站列,遼闊的金鑾殿內鴉雀無聲,靜得能清晰聽見他“咚咚”的磕頭聲。溫雅臣垂頭站在隊列裡,目光所及就是他瘦得快要脫了形的背影,眼中忽而一陣酸澀。
下朝後,溫雅臣去了天牢。
早已混得相熟的獄卒討好地小步上前,想去接他手裡提着的食盒:“溫少又來了?您放心,顧大人一切安好。”低頭卻見他抓着食盒提手的手指已然關節泛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也不知他這樣用力握着已有多久。
手掌尷尬地停在半空,獄卒不敢多話,納悶地看他衣袖飄飛,一路腳下生風衝到顧明舉的牢房前,卻又在門口頓然止步。
溫雅臣僵着肩膀怔怔站了許久。獄卒盤算着該不該再上去說點什麼,卻聽他深吸一口氣,人已舉步跨進了門去。
自顧侍郎下獄起,迄今已是兩載。除卻牢牆上又多出的幾道劃痕,一切彷彿絲毫不曾變更,就連顧明舉也看起來和當初完全沒有兩樣。披散肩頭的長髮,稍稍有些暗色污漬的白色囚服,以及一貫笑容可掬的親切神態……盤腿坐在柵欄後的前任探花郎輕車熟路把手穿過柵欄,倒得滿滿的小酒盅穩穩捏在兩指之間,仰頭舉杯,一滴不灑,盡數入喉,雙目閉起,逸出一聲滿足的嘆息:“好酒,不愧是將軍府的私藏。你偷的?回去會被溫將軍打死吧?”
溫雅臣隔着柵欄久久地注視他飛揚的眉梢與舒展的眼角:“嚴鳳樓升官了。”
顧明舉閉着眼,陶醉於美酒的甘冽醇香:“哦。”
“正六品御史中丞。今天早朝下的旨。”
顧侍郎很識大體地又往臉上添一絲笑:“御史之首,不錯。”口氣隨意得彷彿談論着朝中任何一名無關緊要的官員。
溫雅臣垂在身側的手指忍不住又蜷起來:“官位越高越兇險,況且他原本就沒有根基。”
“喲,長進了。”顧明舉滿懷欣慰,“難得你也懂了這個。從前,你可沒這麼聰明。”
溫雅臣緊緊抿着嘴,放緩呼吸,站在柵欄這頭默默地等。
顧明舉一杯杯喝着酒,再也不說話。
最後,等不住的還是溫雅臣。
“你想說的只有這個?”用力攥着拳頭,指甲狠狠嵌進手掌心裡帶起一絲絲尖利的疼痛。自顧明舉下獄後,溫雅臣第一次覺得這人的笑臉竟是如此討厭,這是嚴鳳樓啊,你的鳳卿!你每回醉酒時都口口聲聲喚着的鳳卿!你可曾見過他被當庭杖責?百官面前,衆目睽睽,刑棍抽入皮肉的悶響讓不少人回去做了整整一夜噩夢。你可聽過旁人對他的議論?委身侍人,自甘下賤,高相黨心懷叵測的污衊與好事者添油加醋的謠傳兩年來從未停歇。你知不知道,你的鳳卿,南安書院高牆下仰頭看你,目光倒映着月華,卻比月華更瑩潤皎潔的鳳卿,而今瘦得縱使站在你面前你也難以辨認!
悲憤如鯁在喉,明明只是事不關己的旁觀者,充溢於胸膛的無奈悲愴卻不斷激發起蓬勃的怒氣。眼前不停晃動着嚴鳳樓筆直如槍卻瘦弱得彷彿被風一吹就能折到的背影,溫雅臣大口大口喘着氣,兩年來隱瞞於心間的無數話語瞬間涌上舌尖,卻在開口的霎那凍結在顧明舉驀然睜開的雙眼裡。
“嚴鳳樓能有今天,也是件奇事。從前若是有人跟我說,有朝一日嚴鳳樓能摸到金殿的門檻,我會笑上三天三夜。”依舊是帶着嘲弄與哂笑的語氣,酒罈空了,顧明舉捏着空空的酒盞,自下而上定定望着他,旋即目光一飄,他卻又低了頭,輕輕一句“鳳卿”幾乎低不可聞:“你說,他這兩年是怎麼過的呢?”
“我……”溫雅臣的眼睛又酸澀了,愣愣地接過他拋來的空酒罈,說了一個連自己都不信的謊,“他……過得很好。”
蒼白得誰都騙不了。
臨走時,溫雅臣站在門前再度遲疑,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顧明舉背對着他坐在破爛的草蓆上,對着滿滿一壁的刻痕,巋然彷彿入定的高僧:“他來了能落什麼好?讓那些眼紅他的人抓住把柄,告他個結黨營朋圖謀不軌?呵,做靶子的滋味,我比你和他都更清楚。”
“他做這些都是爲了我,我怎麼會不懂?我在這兒對他不聞不問就是對他最大的好處。”
“溫少喜歡過誰嗎?不是捧花魁喝花酒千金買笑的喜歡,是天長日久攜手一世的那種。呵,我知道你沒有。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溫雅臣不服氣地強辯:“你怎知我不懂?你說了,我就知道。”
顧明舉搖頭:“說了沒用,事到臨頭才能明白。”
就如同當年,身在局中,名利遮眼,理所當然以爲前途是最緊要的。大限將至,窮途末路時才恍惚記起從前,那個金殿上甚少提及的僻遠州縣,縣城近郊蜚聲天下的古老書院,課堂窗外在微風裡輕輕搖擺的梧桐枝葉,屋子裡無論四季都縈繞着淡淡的墨香,老夫子悠長緩慢的誦讀聲叫人昏昏欲睡。他屏息凝神,柔軟的筆尖小心勾畫,悄悄在前頭那人清瘦筆直的背脊上提一句詩——蒹葭蒼蒼,白露爲霜。筆鋒震顫,那人似有所覺,側身回頭狠狠瞪他一眼。春日午後的陽光那般燦爛,照得他帶着怒氣的眼眸那樣清澈透亮。波光婉轉,總是因拘謹而稍稍抿起的嘴脣倏然上彎,淺淺一個笑,一點點無奈,一點點嗔怨,一點點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喜悅。
這是他這輩子看過的最好看的風景。
這天傍晚,朱家三兄弟差人來說,請溫少往飛天賭坊一聚。嘴裡說得文雅,實質不過是太平日子過久了,又想找點樂子。
來傳信的小廝跟他家主子一樣黑黑胖胖,賊眉鼠眼的,一臉喜氣:“我家三爺近來諸事不順,想要破財消災呢!”
溫雅臣軟着骨頭攤在椅上沉默了好半天,興味索然地擡手:“知道了,你回去吧。”半點沒有高興的意思。
正在臨帖的葉青羽聞聲向他看去,溫雅臣低着頭,一手拿着書,一手有一下沒一下給懷裡的貓順毛。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從進門起,他就沉默得反常。往常談笑風生恨不得折騰個天翻地覆的人,只跟秋伯打了個招呼,就徑自跑進葉青羽的書房裡,抓起桌上前兩日才翻了一頁的書,也不知是看得入迷還是其他,安安靜靜坐着,不聲不響,不言不語。繃得緊緊的面容陰沉得好似能滴水。
溫榮扯着葉青羽的袖子,悄聲提醒他:“剛去看了顧大人。聽說今天嚴大人升官了。”
“嚴鳳樓嚴大人嗎?”葉青羽還沒得信,聞言也有些詫異。
小心地瞟了瞟始終不曾擡頭的溫雅臣,溫榮放大膽子:“嗯,正五品御史中丞。”
葉青羽皺眉想了想,點頭道:“我知道了。”卻不說其他,起身給溫雅臣倒了杯茶,而後回到窗下,兩人相對而坐,繼續低頭凝神臨他的字帖。
筆尖在紙上勾畫,腦中思緒萬千。嚴鳳樓啊……夜遊時,葉青羽同這位進京後就一直傳聞不斷的人物不期而遇過幾次。暗暗的巷子裡,傍晚時剛下過雨,月光如水,透過兩側高牆的夾縫斜斜灑落在乾淨平整的青石板路面上,光亮得彷彿一泓清泉。瘦骨嶙峋的嚴鳳樓總是獨自一人走着,擦肩而過時,空洞茫然的眼神讓他這個住在照鏡坊裡的人都覺得孤獨。
渾身上下沒有一絲人味兒——葉青羽記得,某次酒宴上,溫雅臣的狐朋狗友裡有人這麼描述他。
最近一次見他,是在城西的甜湯攤上。七扭八歪的小巷盡頭,不起眼的拐角處,用毛竹和油布搭建起來的簡陋小食攤,只在日落後才點燈開張,上回溫雅臣興沖沖帶着葉青羽來過的那家。
葉青羽遙遙望見他坐在落了漆的破舊木桌邊,恍然大悟,這個人原來也是要吃飯喝水的。這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會哭會笑,會疼痛會哀傷,會心有牽掛,會對月相思,有着所有凡夫俗子所應有的一切喜怒哀樂愛慾惆悵的人吶。
那天的嚴鳳樓下巴看似比先前的匆匆一瞥更尖瘦許多。溫雅臣嘴裡京城第一美貌的廚娘親自端着碗,風情萬種地送到他面前。星斗滿天,夜風颯颯,她媚眼如絲,頰泛丹彩,芊白如水蔥的手指輕輕在他手背上似有如無畫一個圈。連不遠處的葉青羽都能依稀失神於她的妖嬈嫵媚。油燈混濁昏黃的光暈下,廚娘白皙如雪的豐滿胸脯近在眼前,進京後就從沒笑過的男人眼眸低斂,仍是那般招牌樣的木然表情,眉峰如劍,不見一絲顫動。
當年顧侍郎如日中天時,可不是這樣的。長袖善舞的探花郎走到哪兒都是歡聲笑語,聲勢比荒唐張揚的溫少更勝一籌。葉青羽記得,從前他時常站在倚翠樓前的暗巷裡,仰頭看着他們高坐樓頭飲酒說笑。文采風流的顧侍郎笑起來聲音爽朗,姿態恣意,但凡有他在,從樓中飄出來的樂曲聲聽起來似乎也更爲悠揚歡愉。總是前呼後擁被簇擁在人堆裡的顧侍郎,與這位獨坐一隅靜默喝湯的嚴大人怎麼看都不是一路人。
日落西山,朱家的小廝又來殷勤相邀:“各位大爺公子都到了,就差溫少。我家二爺說,少了誰都不能沒有溫少,如果溫少不去,小的今晚也回不去了。”
溫雅臣的視線膠着在眼前的書上,目光炯炯,好似能把薄薄的紙張燒出洞來。
溫榮趕緊上前一步,機靈地賠笑:“少爺累了吧?先吃塊糕點?”
溫雅臣不理不睬,慢慢轉頭看向葉青羽。天邊赤紅的晚霞透過紙窗照進屋裡,正午時分的沉悶暑氣正隨着驕陽西沉而逐漸散去,他漆黑如墨的眼瞳裡蒙着一層淡淡的霧色,正過臉一眨不眨看他,因爲許久沒有說話,嗓音乾澀黯啞:“一起去。”
自打說了不再強迫他之後,這是他第一次要葉青羽相陪。
葉青羽定定神,點頭答應:“好。”
飛天賭坊夜夜高朋滿座,京都第一銷金窟的名聲傳揚得四海皆知,無論是底樓開闊軒敞的大廳還是二樓精心佈置的雅間,俱都被擠得滿滿當當,骰子聲、牌九聲、起鬨聲、吆喝聲,隔了三條街都聽得一清二楚。連西市那幾個高鼻深目的胡人商客也慕名而來,手舞足蹈地站在賭桌旁,湛藍的眼睛緊緊盯着夥計手中不停翻滾的竹筒,唸唸有詞之餘不忘來回在胸口劃拉手指,赤紅的面孔不僅虔誠,更寫滿瘋狂,
溫雅臣逋進門,臉上頓時泛開慣常的輕佻笑容,搖着扇翹着腿,走路八字步,說話拐着彎,勸酒起鬨說笑耍樂,舉止如常。葉青羽感慨,只聽說唸書念多了閉着眼都能倒背如流,原來像溫雅臣這樣不學無術放浪形骸的,十年如一日下來,也能練得駕輕就熟如火純青。
溫少在的地方總是熱鬧非凡。屋裡立刻擺開了牌桌,抱着琵琶唱小曲的歌姬端坐在角落裡,桌子邊站三四個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各位公子少爺身邊的鶯鶯燕燕或嗔或笑,花團錦簇圍了一圈,衣香鬢影脂粉甜膩,發間嶄新的步搖在燭光下閃着細碎的光,扭頭隨意一瞧都要被晃花了眼。
“聽說兩位皇子今天又被叫去御書房挨訓。”肅寧伯世子旗開得勝,隨手把贏來的籌碼推到一邊。
那頭大理寺少卿家的三少爺推着牌,順口接了話頭:“我也這麼聽說。前些天聖上養病,恐怕有人不安分。”
“呵呵,是都不安分吧……哎哎,急什麼,我還沒摸牌呢。”邊上有人插嘴,口裡還輕輕和着樂聲哼起了小調,“這種事也不稀奇,哪朝哪代不是這樣過來的?現在還算好的,先皇那時候,光成年的皇子就有五六個,那才叫刀光劍影,護城河的水都紅了……”
葉青羽坐在溫雅臣身邊低着頭默默喝茶。先皇在世時,子息興旺,皇子公主加起來足足有二十之多,及至先皇大行前那幾年,除卻夭折及未成年的,能獨當一面的皇子就有五位,龍子鳳孫,個個皆非等閒。可是如今,先皇遺留下來的皇子裡,只有一位臨江王還活着,其他的連屍骨都爛透了。皇室手足相殘之慘烈實非民間可比。
在座不少官家之後,長輩嘴裡零零星星探來的一鱗半爪加起來也能湊一部書:“臨江王韜光養晦了大半輩子,原以爲是嚇怕了,沒想到終於還是沒忍住……”
這是天下啊,泱泱九州,臣民無數,坐擁了天下還有什麼是得不到的?樓下方纔還有人爲了區區一百兩賭資不惜殺人越貨,爲了金鑾殿最高處那張椅子,哪怕血流成河又怎樣?權勢面前,誰不眼紅心熱?
肅寧伯世子又贏一局,一雙細長的眼睛眯得快要看不見。身邊陪伴說笑的花娘伶俐地伸出十指,爲他整理籌碼,正是倚翠樓新晉的花魁桂枝姑娘,傳說中長得同銀月夫人相像的那位。
乖巧的花娘眨着眼睛,就算聽得似懂非懂也不忘回頭對金主露出一個甜美可人的微笑。她低頭不語時,雙眉微蹙的嬌柔可憐確然有幾分銀月夫人般的清麗雅緻,一旦笑起來……難怪連溫雅臣都說她不像。
葉青羽眼角一錯,不動聲色將視線從桂枝臉上挪開。什麼淡泊名利,什麼韜光養晦,什麼隱忍不動,外人不知內情而胡亂揣測罷了。在那個人心裡,天下固然可貴,江山縱然秀麗,權勢極天也好,唯我獨尊也罷,最動人心絃恐怕亦及不上……她……
噪聲嘈雜,花香膩人,臨街的格窗盡數大開卻半天不見一縷清風,房內四角都鎮着冰,小廝憋着臉盡職盡責立在身後打扇,想着想着,一陣煩悶不可遏制從心頭升起,葉青羽想要起身出門透氣。人還未站起,溫雅臣的手忽地搭上他的手腕。掌心炙燙,貼着薄薄的衣袖滑向他的手背,五指一張,順着指縫扣住了他的手。
“我去看看銀月夫人。”葉青羽低聲道。那邊的女子又低下臉,面容如雪,神態楚楚,靜雅好似一朵水蓮花。十中之一的相似,此刻落在眼裡,攪動起無限焦躁。
“再坐坐。”溫雅臣並不看他,小聲飛快地說了一句。隨即漲紅臉繼續大聲地與朱家大少爭論,那個新近當紅的花旦金鈴姑娘扮相到底好不好看。
葉青羽堅持:“我去去就來。”
溫雅臣不答話,五指摳得更緊,在桌下死死壓着他的手。也不知他發的什麼瘋,往常葉青羽只要掙扎一會兒,他就會摸着鼻子委委屈屈地鬆開。今天卻彷彿憋了股勁,任憑他如何低聲呵斥也無動於衷。
真要費勁跟他角力,那就得引得滿屋子都往這邊看了。葉青羽無奈,鬆了勁,向後靠回椅背。溫雅臣似有所覺,雙眼一動不動盯着牌,手裡慢慢也卸了力氣,只是仍舊執拗地抓着他的手,指尖貼在掌心上,一下又一下,輕柔而緩慢的摩挲着。
就像好像是平日裡,給他的貓順毛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