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周信在週末帶她到的地方竟是一家高級療養院,在他們所在市區的郊外。這裡環境清幽,小道兩旁是兩排整齊的香樟,那陽光從密密層層的枝葉間透射下來,地上印滿了銅錢大小的粼粼光斑,走到裡面就是大片大片碧綠的草叢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療養院的正中央有一個巨大的圓形噴泉,水花四濺,在末夏午後的陽光下透出瑩瑩的波光,遠離了塵世的喧囂與嘈雜,讓人不由感覺到了靜謐與安逸。
阿藝閉着眼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這裡空氣,帶着清新花草味的芳香,不由感嘆道:“真美!”後又想到這個敏感的地方,又覺着可惜,不由低下了頭。
周信見她露出黯然的神色,也只是扯着嘴角微笑了一下,才問:“怎麼了?”
“沒事,你今天帶我這到底是要見什麼人啊?”阿藝踩着步子靜靜地跟隨着周信的步調往前走去,這裡很安靜,一路走來就只聽見高跟鞋踩在地上“噠噠”作響的聲音。
周信猶豫了一會,才說:“我媽。”見阿藝的腳步頓了頓,臉色如常,稍稍鬆了口氣,才繼續向前走去。
阿藝心裡大慟,卻又無可奈何,總不可能走到這了還打道回府吧,原本心中還有些不安,也猜到了這種可能,這會完全沒了顧慮,反而輕鬆很多,只能既來之則安之了。
“周信,你這人可真夠陰險的,都沒同我說一聲,就將我騙到這來了,”阿藝還是忍不住抱怨了幾聲,又說:“你看,我什麼都沒準備,你媽看着該不高興了。”她心裡有些擔心,她只穿着一套很隨意的T恤牛仔,完全不夠正式。
周信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將她打量了一遍,才戲笑着說:“你這不是挺好的嗎,還需要準備什麼,走吧,沒事的,我媽從來不注重這些,你來了她就會很高興的。”
周信又怕她這會翻臉,緊緊地攥住她的手拉着她向前走去,阿藝只能硬着頭皮跟隨着他的腳步往前走。
走在醫院走廊的過道上,白色的地磚非常乾淨明亮,像一面鏡子似的,能清晰地照出人的身影,身旁總是有三三兩兩的護士和病患走過,一間間病房幾乎都是關閉着的,與一般的醫院無異,空氣中漂浮着的是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和藥水的味道,並不如其他醫院來的那樣刺鼻,只是一點點淺淡的氣味。
阿藝隱約看着前面有個護士推着一個病人說笑着走過來,周信回頭笑看了她一眼,拉着她快步走向前去,對那女護士說了聲謝謝,接過輪椅的扶手,嗔怪地說:“媽,你怎麼這會就出來了,我不是說了要你在房間裡等着我嗎?”
那年輕的女護士笑着接口道:“沈阿姨從昨天就開始唸叨了,說您啊,明天要來,一大早就急着說要到門口接你去呢,對了,你們聊,我那邊還有點事,不打擾了。”
沈女士的身材微微有些發福,可面容精緻白皙,看不出一點滄桑的感覺,周信的長相倒是隨了他媽,同樣的面容精緻。
“媽,這就是阿藝。”周信拉過阿藝的手,笑着向沈女士介紹。
“阿姨,您好!我是柳藝。”
沈女士眼笑眉飛地擡頭看着她說:“阿藝,信兒經常同我說起你,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標緻可人的女孩,我早就盼着想見見你了,這回終究是如了我的願。”
回頭又責怪地對周信說:“你怎麼也沒給我通個信,就不怕我怠慢了人家姑娘。”
周信看了阿藝一眼,推着輪椅繼續往前走,笑着回答:“哪會,您啊,從來都是溫柔嫺淑,進退得宜,我纔不擔心這些呢?”
沈女士大笑出聲,眼角拉出細細的皺紋,對着阿藝說:“你看,他到現在還沒個正形呢,就希望有個女孩子能夠管管他。”
阿藝看着沈女士這般模樣,心裡的那點惶惶不安早已煙消雲散。
可沈女士的這句話她不知該如何作答,正當她絞盡腦汁想着該如何應對的時候,周信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轉身用眼神阿藝示意握着扶手,說:“媽,你們先到噴泉那邊曬曬太陽,我接個電話馬上就來。”
沈女士含笑着點點頭,說:“去吧!我和阿藝好好聊聊。”
阿藝推着輪椅站在噴泉的旁邊,她看着不遠處也有一些正被家人陪着,或是護士陪着閒聊的病號。這會只剩下她們兩人,阿藝心裡的小鼓又開始擂動了起來,沒想到沈女士只是很普通的問她一些家常話,問她家裡有哪些人,爸媽是幹什麼的,他們的身體狀況如何……
阿藝屈膝彎着身子,很認真的一一作答,又將沈女士腿上的毛毯提了提,還以爲周信的媽媽,會在私底下對她百般刁難,或是咄咄逼人地警告她,要她遠離自己的兒子,沒想到小說和電視劇的情節都沒有發生,她爲自己有剛剛那樣的想法在心底笑了起來。
周信這時已從不遠處笑着跑了過來,將頭伸到他媽面前,對她媽親暱地說道:“媽,你們倆人剛是不是說我壞話了。”
沈女士嫣然一笑,說:“你這孩子,誰有功夫說你的閒話,還有啊,女人說話,男人最好少插嘴,”
周信站起身,推着他媽的輪椅慢慢前行,撇着嘴對她們倆人說:“女人果然是女人,這纔多久就站在同一陣線上了,你們兩人打算把我拋棄不管了呀。”
沈女士嘖嘖出聲:“阿藝這孩子可比你懂事乖巧多了,你平時可別欺負人家。”又拉過阿藝的手,拍了拍繼續說:“他要是平時欺負你了,你只管告訴我,我收拾他去。”
阿藝低頭淺笑,點點頭,轉身看着周信,兩人相視一笑,這讓阿藝的心頭橫生了一種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感覺。
旁邊正好路過一個與沈女士相熟的友人,這個阿姨精神頭十足,身體硬朗,眉開眼笑,應該是來這定期檢查身體的。
那阿姨見着他們三人慢悠悠的走着,笑着走過來:“夢秋,最近身體好多了吧,”擡頭看了他們兩人一眼,說:“這是你兒子兒媳婦吧,倆人可真登對,看着就像是畫裡走出來的一對金童玉女,你可真是好福氣。”
沈女士笑容可掬回身看了看他們兩人,向他們介紹:“信兒、阿藝,這是李阿姨,平時我倆經常在一起聊天。”
兩人笑着同李阿姨寒暄,李阿姨稍站了一會,遠處好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高聲應着,邊同他們招手揮別邊快步走了過去:“知道了,馬上就來……再見了,下次有機會我們再詳聊!”
阿藝看着起風了,噴泉的水花被風吹歪了角度,直濺在了他們的身上,而這裡氣溫比他們所在的市區應該是要低上幾度的,看着沈女士身上薄如蟬翼的裡衣,她提議道:“起風了,阿姨,我們進屋去吧,待會彆着涼了。”
沈女士一時眉開眼笑,心下更是欣賞和喜歡這個女孩了,多會關心照顧人,心思細膩,長得也甜美動人,故私底下向周信使了一個眼色,周信立即會意,兩母子在那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心領神會。
在回去的路上,阿藝忍不住心裡的好奇,問出口:“周信,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小小的問題?”
周信開着車,轉頭看了她一眼,說:“問吧,知道你憋了一天了,不問出來你今天恐怕都要睡不着。”
阿藝故意很用力地“切”了一聲,但還是很認真聽他說下文,隱隱覺得這事不會這麼簡單,像她媽那麼溫柔嫺靜,看着也是性子極開朗大方的,剛看着周信和她鬧時,如孩童時嬌俏可愛,看不出一點點病態,怎麼她都想不到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和憂鬱症這個詞聯繫上。
周信開着車,盯着前方,慢悠悠地,很平靜地說道:“我媽在我十歲的時候就患上了嚴重的憂鬱症,那時候我還在讀小學,一天回家就看到媽媽拿着一塊刀片割着自己的手腕,一下一下的割,鮮血滴滴答答地掉在了地上,沾滿了她的衣服,當時我嚇壞了,呆立在那裡,都忘了尖叫,之後還是我家保姆發現了,打電話給我爸,叫了救護車,後來我媽就被我爸送進了這裡。從小我就知道我媽和我爸爲了一個外人天天吵,我媽那時候也沒心思管我,整日以淚洗面的,我是死是活她也不在乎,其實那會我挺恨她的,她連最基本的母愛都沒給過我,幸好我有一個疼我愛我的外婆,在我媽進了療養院之後,我就被我爸寄放在外婆家。”
周信說到這,停了下來,他想起了從小愛他寵她的外婆,外婆家是住在一個偏遠的小鎮上,並不富裕,那裡的房子破敗陳舊,有一條狹長幽暗的小巷,每回他放學歸來,他就能看到外婆站立在巷口等着他,這是在那四年裡他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一幕,可惜……
阿藝覺得這個故事太過淒涼,想着自己十歲的時候幾乎被自己的爸媽捧在手心裡長大的,每天被她媽打扮的像個花枝招展的小公主,從小就是老爸故交劉叔家兒子劉恆的跟屁蟲,兩人在他們所在的小區是出了名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淘氣鬼,逗弄鄰里街坊的小貓小狗,上樹偷摘別人家的棗子蜜桃,玩球砸壞別人家的窗玻璃……壞事就沒少幹過,回來的時候衣服髒的要死,也沒少挨她媽的罵,她當時就老老實實地站在那挨批,等她媽氣消了,又心疼的將她的衣服脫下來洗了,明天照着原樣打扮她,日復一日,循環往復,她從來沒想過這麼多年愛她寵她的媽媽居然不是自己親生母親,這似乎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興許這個故事讓阿藝有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就她平時的性子,假如周信不再說下去,那麼她也不會再多問,這一次她卻繼續追問了下去:“後來呢?”
周信接着用一種完全近乎飄忽的語氣回答她:“我十四歲的時候,外婆生病去世了,我久未謀面的父親終於趕回來參加了外婆的葬禮,那天我才從外公口裡得知爸媽之間婚姻悲劇的真相。原來我媽從來就沒愛過我爸,她喜歡的是一個和一起上大學時的同學,兩人十分要好,那時已準備結婚。可因一次機緣巧合被我爸看上了,我爸當時財大氣粗,擰了勁的就是要得到她,破壞了他們間的好姻緣,稱心如意的娶到了我媽,可惜好景不長,聽說那人後來出事了,我媽天天鬧,最終就導致成了這種結果。之後我長大了也能理解我媽的所作所爲,經常會去看看她,好幾次我在門外聽見她一個人對着牆壁說話,房間裡靜悄悄的,只回旋着她一個人的說笑聲,說的應該是她和那個人的過去。”
周信眼裡含着淚花,不想讓阿藝看到,將頭偏向了另外一邊,頓了一會,他還是將話說了出來:“就這樣,是不是很悽美,有時我覺得我媽真可憐,可我覺得我爸更可憐,他幾乎都不敢去見我媽,我媽一見到他,病就發作的厲害,我爸每次去看我媽從來都是在遠處靜靜地看着,不敢向前。”
阿藝覺得很難過,從心底裡升起了一股悲涼,很是同情,更多的是心疼,她從小就心思柔軟,她想伸手抱抱他,給他一點溫暖。可週信這種人恐怕最不需要的就是別人的同情,所以她只能強顏歡笑,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脆生生地說:“周信,你媽有你這個兒子她一定會覺得很幸福的。”
周信被她突然重重的拍一下,胸腔裡憋了點氣,咳嗽出聲,用手掩飾地擦了擦眼淚,厲聲對她說:“你瘋啦,你拍這麼重,害我的手差點沒抓穩方向盤,”見她低頭嘟着嘴,又笑道:“不過,你剛說的話,我很受用,阿藝,你看,我在你面前幾乎是透明的了,以後你有什麼話只管同我說,不要再憋在心裡了,我來幫你分擔,好不好?”
原來繞了大半天,目的就在這裡,阿藝彷彿心底被觸動到了最柔軟的部分,鼻子酸酸的,用雙手捧着臉,重重地深呼一口氣,才說:“周信,你真好,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周信眼睛盯着前方,卻伸出一隻手與她相握,十指相扣,很是用力,才笑着緩緩道:“你少往臉上貼金了,誰對你好,”過了一會,才低吟道:“阿藝,我要謝謝你,這些話埋藏在我心裡很久了,沒對別人說起過,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肆無忌憚的說出來,我把你當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不想放開你的手,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你明白嗎?”
不知道爲什麼,阿藝聽着這話就笑了出來,很開懷的大笑,結果笑的淚流滿面,還是繼續笑,邊擦着眼淚,邊笑着說:“周信,你真酸,是不是你那哥們冬子教你的,他那人最喜歡甜言蜜語這套了,到處騙人家姑娘,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羣分。”
周信也笑:“我們這羣人是招你惹你了,怎麼從你口裡出來就沒好話呢?”
兩人一路爭辯,從誤打誤撞相識的第一天說到至今糾葛不斷的今天,很暢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