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足跡

他拎着保溫罐,費力地穿過那些或麻木或憂戚的人羣,在一片嘈雜聲中直奔住院部二樓而去。

站在病房門口,他稍稍平復一下急促的呼吸,推門而進。一個年輕的護士正在病牀前量血壓,看到他進來,嫣然一笑。

“你來了?”

他輕輕地答應一聲,似乎怕吵醒在病牀上沉睡的女人,儘管他很清楚,她也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小心翼翼地放好飯盒,他拉過一把椅子,靜靜地坐在牀邊,注視着她。

護士量好血壓,把女人瘦削的手臂塞進被子裡,掖好,轉頭看看他,笑着問道:“又帶什麼好吃的了?”

“烏雞湯。”他朝病牀上的女人揚揚下巴,“她怎麼樣?”

“還不錯。”護士邊整理醫用托盤邊說,“肌肉也恢復得挺好。有空你多幫她按摩。”

他連連點頭,目光須臾不能離開病牀上的女人。

“多跟她說說話。”護士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她應該聽得到的。”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裡,他先是細細地給她餵了半罐雞湯,然後就坐在她身邊,輕聲讀當天的報紙給她聽。從社會版、體育版,一直讀到娛樂版,連購房廣告和尋人啓事都沒落下。讀累了,他就打開掛在牆上的電視機,選擇最近正在熱播的電視劇,調大音量,邊看邊給她講解劇情。

在這個過程中,她的姿勢沒有變,表情沒有變,一如既往地沉睡着。

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仍舊把她當做那個喜歡吃手指餅、愛看刑偵劇、不時和他吵架拌嘴的女人。

你並沒有走,至少沒有走遠,你還在我的生活裡,所以,我不會讓你錯過生命中的任何細節,哪怕瑣碎、無聊到極點。要知道,我原本就打算和你過這樣瑣碎、無聊的生活。

電視劇播完,他就俯下身去,從上到下,從頭到腳地爲她按摩身體。偶爾感到肌肉的微微顫動,他都會屏住呼吸,滿懷期待地看着她的臉。然而,那些顫動總是稍縱即逝,而那張沉睡的臉也從不曾有任何變化。他似乎早已習以爲常,稍稍停頓後,就繼續按動她的身體。

全身按摩做完,他已是滿身大汗。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之後,他坐在窗邊,靜靜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時至中午,和清晨的熙熙攘攘相比,樓下的這條馬路清淨了許多。賣水果的小販懶散地靠在樹上,間或用噴壺在蘋果和荔枝上噴些水霧。樹葉依舊是茂密的,只是變得褶皺,還零星散佈些金黃。不時有出租車停在門口,跳出一些或急或緩的乘客,引來不遠處的煎餅攤主的期待目光。

他看了一會兒,就回過頭來,繼續對她說話。

園區裡換了幾個保安,有的是退伍士兵,很帥。

隔壁西餅屋池阿姨的女兒出嫁了,她哭得像淚人一樣,女兒卻滿臉喜氣洋洋。

美客多超市的老闆昨天和人打了一架。

方便麪的價格漲了五毛。

那盆吊蘭長得太快了,得抽時間分盆……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似乎一心想讓她知道,在她沉睡的這些年中,有哪些東西變了,哪些東西沒變。

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笑容。

“對了,我差點忘了告訴你。”他湊近她,“家裡有了一個新成員。”

廖亞凡猛地拽起手剎。

疾駛中的吉普車驟然減速,連晃了幾下後,歪歪扭扭地停在路邊。

方木驚出一身冷汗,他顧不得旁邊擦身而過的車輛中傳來的怒罵,轉頭對廖亞凡喝道:“你幹什麼?”

“我跟你說了,不去,就是不去!”廖亞凡毫不示弱,“你再逼我,信不信我把你這車砸了?”

方木咬了咬牙,耐着性子勸道:“趙大姐一直在找你,她……”

廖亞凡二話不說,立刻撒起野來,擡腳猛踹儀表盤。

“好了好了!”方木徹底認輸,“不去,行了吧?”

廖亞凡卻似乎餘恨未消,又狠踹了幾腳,才氣喘吁吁地坐下來,眼看着窗外,不說話了。

方木揪出幾張溼巾,草草地擦去那些鞋印。看着儀表盤上淺淺的裂痕,方木突然覺得心力交瘁。他摸出一支菸,點燃,隨手把煙盒扔在旁邊。廖亞凡卻回過頭來,毫不客氣地也抽出一支,熟練地吸起來。

狹窄的駕駛室裡很快就煙霧繚繞,方木吸完一支菸,看看正往腳墊上撣菸灰的廖亞凡,伸手打開車窗,轉身對她說:“回家吧?”

廖亞凡沒有回答,一直盯着窗外出神。方木沿着她的目光望過去,是一間小小的超市,招牌應該是可口可樂公司贊助的,劉翔舉着可樂罐傻傻地笑着。

方木想了想,開口問道:“渴了?”

良久,廖亞凡才低聲回答:“嗯。”

方木解開安全帶,起身下車,廖亞凡又補了一句:“我要可口可樂,罐裝的。”

吉普車在公路上飛馳,方木手握方向盤,不時瞄瞄身邊的廖亞凡。此刻,女孩出奇的安靜。她小口地啜着可樂,似乎那是很珍貴的飲料。喝完之後,她把拉環套在手指上,定定地看着出神。

方木有些不解,開口問道:“還要喝麼?”

廖亞凡慢慢地轉過頭來,眼眶中已飽含淚水。

“你看,”她舉起左手,臉上的表情如夢似幻,“它像不像戒指?”

第47中學殺人案已案發近一週,偵查工作進展緩慢。從以往的命案偵查經驗來看,確定作案動機後,就可以進一步鎖定嫌疑人範圍,逐一展開排查。然而,本案卻是個例外。楊學武所作的現場重建不可謂不精細,也得到了分局的認可,但是,卻絲毫無助於本案的偵查工作。警方以“報復”作爲偵查思路,重點排查與於光自殺有關的人員,甚至對死者曾體罰過的其他學生及其社會關係都一一覈實,卻始終一無所獲。對相關物證的調查也未取得明顯進展。其中,鋼筆、習題集和A4白紙均爲日常用品,查找其來源無異於大海撈針。至於保險箱和鐵鏈,經查,保險箱系浙江某保險櫃公司所產,在市內多家超市及辦公用品店均有銷售,查找購買者需假以時日。現場發現的鐵鏈經鑑定後,系牽引寵物狗所用的狗鏈,其銷售點同樣遍佈全市,難以作爲線索跟進。

此外,分局對這起殺人案,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懈怠情緒。參與偵辦此案的幹警多已爲人父母,因爲孩子,沒少受老師的氣。逢年過節時,更是要費盡心機地向老師們“表示表示”。儘管這份工作讓每個警察都平添一份強悍之氣,但是自家孩子受到老師的體罰或者不公平待遇時,也只能選擇忍氣吞聲。所以,這樣一個老師,因爲體罰學生而遭到殘忍的報復,警察們所表現出來的態度,與其說是長期職業生涯所帶來的冷漠,還不如說是幸災樂禍。有的警察甚至說:“這案子還破什麼啊?就讓那些王八蛋老師看看,欺負學生是什麼下場!”

如果說這種聲音在警方內部只是暗地流傳的話,社會輿論對第47中學殺人案的反應可謂沸反盈天。其中,最大的受益者恐怕就是C市電視臺新聞頻道“C市導報”節目組。此前,節目組對於光自殺一事做了連續三天的跟蹤報道,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而作爲報道核心人物的魏明軍隨後被殺,更是讓節目組感到興奮莫名。他們立刻抓住這一難得的新聞線索,不僅做了專題報道,還開通新聞熱線、微博和短信平臺,邀請觀衆參與討論。隨着討論的日益熱烈,節目組趁熱打鐵,會同“對話”欄目組辦了一期名爲“血染的習題集”的電視訪談節目。

節目邀請了市內多所高校的法學、心理學和教育學專家,第47中學的校長和於善平夫婦以及魏明軍的遺孀也在受邀之列。

訪談被安排在當晚8點於新聞頻道播出,全省有近千萬觀衆收看了這個節目。節目現場氣氛熱烈,受邀專家分別從各個角度對這兩起悲劇進行了討論和分析,場外觀衆也通過撥打熱線電話的方式參與節目。從專家和觀衆的觀點來看,對於善平夫婦更多的是同情,儘管魏明軍也是受害者之一,指責之聲卻不絕於耳。

節目行將結束的時候,現場出現了意外,先是第47中學的校長因爲難以忍受觀衆的指責甚至謾罵,當場拂袖而去。隨即,於善平夫婦與魏明軍的遺孀爆發了爭執。魏明軍的遺孀一再強調自己也是受害者,魏明軍已然被害,雖然他對於光的做法不妥,但也罪不至死。於光的媽媽則認爲魏明軍一家根本沒有認錯的態度,情緒失控之下,更是起身向對方衝去,伸手欲打。儘管被在場的嘉賓攔住,這個失去兒子的女人仍舊不依不饒。

“他該死!該死!我只恨爲什麼不是我殺了他……那個人是大俠!英雄!”

這惡毒的話讓魏明軍的遺孀終於崩潰,她渾身抽搐了幾下之後,當場昏厥過去。

儘管節目以一片混亂收場,但當晚的收視率創造了C市電視臺的歷史紀錄,據說,主創人員受到了臺裡的重金獎勵。

同時,“那個人是大俠”的說法不脛而走。

他是不是大俠,在警方看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儘快抓住他。然而,在這個城市中游走的兇徒並非僅有他一個。很快,警方的精力就被其他惡性刑事案件分散掉,第47中學殺人案在

實際上處於一種擱置狀態。

仍在繼續追查本案的,只有兩個人。米楠和方木。

在上次的案情分析會上,米楠沒有及時作出足跡分析的意見,讓分局領導略有不滿。實際上,米楠在近期一直處於一種情緒低落的狀態,整日把自己關在足跡室裡做分析和實驗。方木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大多數都被拒絕接聽,即使接通,也只是簡短地對話幾句,隨後就掛斷。

其實方木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麼,有些話似乎也不必說,然而他就是想給她打電話,即便只是詢問案件進展,即便米楠的態度一次比一次冷淡。

這不是方木喜歡的狀態。在廖亞凡重新出現之前,生活波瀾不驚,按部就班,即使有案子,也可以公事公辦。然而,現在一切都改變了。相對於家裡讓人頭疼的廖亞凡,方木寧願自己一直呆在公安廳——殺人犯比廖亞凡好對付多了。

一大早,方木就去了寬城分局。邊和相熟的同事打招呼,邊信步爬上四樓。剛轉入走廊,忽然想到足跡室就在四樓,方木想了想,下了一層樓,去了物證室。

物證室的值班員還在打哈欠,方木遞過條子,要查驗第47中學殺人案的物證。值班員翻翻記錄冊,忽然睜大了眼睛。

“來晚了,已經被人提走了。”

會議室裡煙霧繚繞。方木推門進去,看到楊學武雙手扶在臺面上,凝視着面前攤開的東西,一動不動。見到方木進來,他定定地看了方木幾秒鐘,似乎還沒有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這麼早?”方木看看那些封在物證袋裡的習題集、保險箱、紙張和鋼筆,上面的血跡已經變成了黑褐色。顏色詭異的數字和字母看起來就像催命的符咒。

楊學武沒有說話,只是指指旁邊的煙盒,示意方木自己拿煙抽。

方木沒客氣,抽出一支菸,點燃,靜靜地看着楊學武。

“你說……”楊學武把幾乎燃盡的香菸湊到嘴邊,“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方木笑了笑:“就像那些網民說的——大俠。”

楊學武哼了一聲:“他如果是大俠,那我們是什麼——鷹犬?”

“開個玩笑。”楊學武沒接茬,讓方木有些許尷尬。他站起來,用手撥弄着那些物證袋。

“最近不忙麼?怎麼還有心思跟這個案子?”

“都是些簡單的案子,沒意思。”楊學武站直身體,大幅度地活動着腰背,“還是這個比較有挑戰性。”

的確,本案的作案動機爲報復無疑,但和一般的報復殺人仍有明顯的區別。從以往的命案偵查經驗來看,凡屬報復殺人的,往往還有“額外”的行爲伴隨,例如對死者屍體的侮辱(如曝屍、切割性器官)、過度損毀(無意義的破壞屍體、分屍)或者殃及家人等等。而本案則帶有鮮明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意味。

據調查,於光的書桌在他的房間南側窗下。當晚,他一邊拼命做數學題,一邊看着窗外的天色漸漸明亮。面對尚餘大半本的習題集,於光的絕望可想而知。也許,他曾暗自祈禱再多一點時間,祈禱今天的太陽永遠不要升起。這種對“時間”的渴望,被兇手完完全全地移植在魏明軍身上。

相同的夜晚,相同的任務,相同的結局。

兇手的意圖是,讓死者感受到和於光一樣的焦慮和恐懼,所以他纔會冒險佈置下那麼複雜的殺人現場。

那麼,跪趴在教室裡,蘸着自己的血拼命解題的魏明軍,當時在想些什麼呢?

計算。答案。密碼。手機。還有越流越緩慢的血和越來越無力的手。

也許,他會在那絕望的幾個小時裡,想到那個可憐的孩子?

他會不會想,如果我當時對那個孩子好一點,此刻就不用和自己的生命賽跑?

悔恨。

兇手的最終目的也許並不是殺死魏明軍,而是讓他受到折磨,而這種折磨並不是針對魏明軍的肉體,而是他的精神。

看上去,兇手應該是於光的至親,至少也是因爲他的死而對魏明軍產生切齒痛恨的人。然而,現有證據顯示,兇手與於光的社會關係毫無交叉,甚至可能素不相識。

可是,有誰會爲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甘冒風險去殺人呢?

“也許……”楊學武摸着下巴,“是一個和於光有過相同經歷的人?”

“那嫌疑人的範圍可太大了。”方木不由得苦笑,“任何一個經歷過學生時代的人,都不可能沒捱過老師的教訓。再說,兇手應該是一個成年人,否則,也不會有那麼縝密的心思。”

“也許是學生時代的傷痛讓他對於光的遭遇感同身受,進而去殺人呢。”

“不太可能。”方木搖搖頭,“實事求是地說,魏明軍對於光的責罰雖然過分,但是還不至於釀成自殺這樣的結果。於光至少要爲之負上一半的責任。被罰寫作業——爲這麼點事就衝動到去殺人,哪會有心思去佈置那麼複雜的現場,還把痕跡都清除得乾乾淨淨。”

“那他是爲了什麼?”楊學武有些不服氣。

方木無語。的確,“報復”只是這起殺人案的表象,兇手心中肯定還有不爲人知的動機。如果是那樣的話——

一絲不祥的預感慢慢浮現在方木的心頭。他轉過身,對一臉疑惑的楊學武說:

“我現在比較關心的,是他還會不會繼續殺人。”

米楠穿着白大褂,背對門口,仔細查驗着手裡的一個足跡檢材。方木敲敲門,米楠聞聲回過頭來,既不說請進,也不說稍等,只是看了方木一眼,就轉身繼續忙活着。

方木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尷尬地站了一會兒,還是推門走了進來。

“有進展麼?”

米楠沒說話,只是把手裡的足跡檢材遞過來。

這是一枚反映前掌寬度的殘缺足跡,從上面標註的數據來看,爲10.12cm,方木在心裡默默地推算了一下,問道:“身高在一米七四左右?”

米楠點點頭:“腳底壓力重,壓力不太均勻,周圍邊沿反映有點模糊,有擦痕。”

“結論呢?”

米楠沒有回答他,而是轉身走向牆角的一個鞋櫃,從中挑揀一番後,拎起一雙帆布鞋,對方木說:“跟我來。”

二人來到一間無人的舊會議室。米楠先用拖布把地面擦拭乾淨,然後在地面上潑灑了一小攤紅色液體。

“把鞋換上。”

方木明白了,米楠想用自己的足跡特徵作爲參照系統,以此推定犯罪嫌疑人的相關特徵。會議室的水泥地面與案發現場的相似,從承痕客體來看,是個不錯的實驗場所。

方木脫掉皮鞋,端詳着手裡的帆布鞋。

“嫌疑人穿着這種鞋?”

“嗯,是一種模壓膠粘的硫化成型膠底鞋。”米楠用手比畫了一下,“從鞋底花紋和防滑點來看,懷疑是這種匡威帆布鞋。”

“大小呢?”

“四十二號左右,”米楠垂下眼皮,“和你的號碼接近。”

方木有些吃驚:“你怎麼知道我的號碼?”

米楠沒有回答,只是揮揮手,示意他動作快點。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米楠讓方木踩着紅色液體,在水泥地面上來回走了十幾遍,並把每次行走形成的足跡逐一測量、提取下來。隨即,她把這些大大小小的樣本帶回了實驗室,和現場提取的檢材細細比對着。

方木坐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她。米楠的神態專注且耐心,對周圍的一切都渾然不覺。似乎有一面無形的隔離罩,將她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開來。方木的目光隨着她的動作遊移,從手到臉,從緊抿的雙脣到偶爾緊蹙的眉頭,心底有一片祥和慢慢蔓延開來。

這感覺讓他覺得放鬆,甚至有些慵懶,卻絲毫沒有被冷落的尷尬。

不知過了多久,米楠放下手中的樣本,幅度很大地伸展着腰背,似乎疲憊不堪。隨即,她看看一直在旁邊靜坐的方木,輕輕地笑了笑。

“餓了。”

午餐在一家牛肉麪館。米楠吃得很香,卻依舊少言寡語,對方木的問話多以嗯啊作答。方木覺得無趣,只能埋頭吃飯。不到半小時,午餐就結束了。方木還想坐一會兒,米楠卻已經起身了,無奈之餘,也只能隨她結賬走人。

回分局,一路無話。方木幾次從後視鏡看坐在後座的米楠,對方卻始終望着窗外出神。車開到臨近分局的一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方木看看手錶,想了想,開口說道:

“時間還早,要不……找個地方坐會兒?”

米楠沒吭聲,算是默認。

方木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右轉彎。

今天並非休息日,英雄廣場上的人依舊很多。有母親帶着孩子嬉戲,也有年輕情侶在漫步,更多的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的老人。

方木從車上拿下半瓶水和一塊抹布,帶着米楠直奔廣場中心走去。

廣場正中有一處方形的水泥臺,周圍被四季常青的松柏環繞。同樣是方形的大理石基座上,一個直徑三米,高五米的巨大圓柱形鋼錠巍然肅立。鋼錠頂端呈半圓形,未經打磨的表面粗糲黝黑,在日曬雨淋下,有幾處泛着暗紅的鏽跡,平添蒼勁凌

厲之氣。

臺前擺放着幾束鮮花,看上去,不久前還有人來這裡拜祭。方木把那些花束中的殘枝和枯萎的花瓣去掉,把被風吹散的花束扶正。然後,他半蹲下來,用水把抹布澆溼,擦拭大理石基座的正面。隨着他的動作,幾個鐫刻其上的名字顯露出來。方木用手撫摸着那些名字,動作變得柔緩,口中還輕聲默唸着。

鄭霖。馮若海。展鴻。

方木的頭慢慢垂了下去,姿勢也由半蹲變爲半跪,似乎在無比虔誠地悼念他們。良久,他擡起頭,用手一點點清理那些名字中的塵垢。清理乾淨後,他又把整個大理石基座徹底擦拭了一遍。在午後的陽光下,基座上的塵土被一掃而空,光輝熠熠。

米楠一直在旁邊注視着方木的動作,既不發問,也不幫忙。在這個時候,讓他獨自完成,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她曾聽說過這個紀念碑,也知道有三個警察被融化在這個鋼錠裡,日夜面對着廣場另一側的C市公安局。她不知道方木和這三個警察是什麼關係,但是米楠相信絕不僅僅是單純的戰友那麼簡單。

方木做完了一切,又拿出三根香菸,點燃了,放在基座上,隨即,他就背靠着鋼錠,坐在大理石基座上出神。米楠慢慢地走過去,看看那三個人的名字,又看看方木。

“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米楠頓了一下,“……是我不知道的?”

“很多。將來一定會慢慢說給你聽。”方木笑了笑,“但不是現在。”

“爲什麼?”

方木把食指豎在脣邊,示意她不要出聲。

“聽,他們在呼喊。”

傍晚,方木開車回家。把車停好之後,他沒急着下車,而是坐在駕駛室裡抽了一根菸,又坐了好一會兒之後,才拎着買好的菜和水果,慢騰騰地下車鎖門。

遠遠地,方木看到自家的單元門前有一個人影在徘徊,稍加分辨,方木立刻認出那是趙大姐。方木馬上加快腳步,幾乎是跑了過去。

“大姐,你怎麼來了?”

趙大姐一臉淚痕,顯然已經哭了好久。看到方木,淚水又流了下來。

“你可回來了。”趙大姐一把拽住方木的手,“快上樓,我來看看亞凡……”

“怎麼不打電話給我?”方木被她催得心焦,手忙腳亂地掏着鑰匙,“亞凡不在家麼?”

“我打了一下午電話了,亞凡就是不接。想給你打的時候,已經沒電了。”趙大姐不等單元門完全打開就擠了進去,噔噔噔地往樓上跑。

方木走到門口的時候,趙大姐已經在敲門了。可是無論她怎麼敲,室內就是一點回應都沒有。方木邊開門邊安慰趙大姐:“也許她出去了……”

門被推開,幾乎是同時,方木和趙大姐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臥室門被咣噹一聲鎖死。趙大姐幾乎是撲了過去,在那扇門上連敲帶拍。

“亞凡,亞凡,快出來讓阿姨看一眼……四年了……你到底去哪裡了?”

臥室內一片寂靜。方木嘆了口氣,把趙大姐從門旁拉走,按坐在椅子上,又遞給她一杯水。

趙大姐似乎也沒了力氣,蜷縮在椅子上,捧着水抽泣。

“這是怎麼了……怎麼了?”

方木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把手放在趙大姐的肩膀上,輕輕地拍着。

趙大姐一把抓住方木的手,滿眼是疑惑和痛心。

“亞凡到底是怎麼了?這麼多年……她到底是怎麼過來的?”

方木看着趙大姐的眼睛,緩緩地搖頭。

“我不知道,你也別問了。”方木頓了一下,“那肯定是你不想知道的事情。”

趙大姐捂住眼睛,無聲地哭起來。

她低着頭,只能看到抽搐的肩膀,手裡的水杯劇烈地晃動着,不時有水潑灑出來,沿着磨起了毛邊的褲子流淌下來。

這些年,大家都在艱難地活着。有的是爲了信仰,有的是爲了承諾,也有的,是爲了逃避。

方木靜靜地坐着,直到趙大姐的抽泣慢慢平復下來。

“這段時間,她一直住在你這裡?”趙大姐接過方木遞來的紙巾,擦拭着臉上的淚痕。

“對。”

趙大姐把揉皺的紙巾攥在手裡,想了想,輕嘆一聲。

“也好,”她擤擤鼻子,“現在也只能這樣了。”

方木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要把求婚的事告訴趙大姐,否則她肯定會把廖亞凡帶走,到時就更亂套了。

趙大姐站起身來,聲音喑啞:“我先走了,你多照顧亞凡,這些年,她肯定受了很多苦,有什麼需要大姐的,就告訴我。”

方木急忙挽留:“大姐,吃了飯再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趙大姐擺手,“我知道她在就行了,有你照顧她,我放心。”

她轉過頭,看着那扇依舊緊閉的房門,想了想,慢慢地走過去。

“亞凡,”趙大姐輕輕地撫摸着那扇門,好像那是廖亞凡的面龐,“阿姨知道你心裡苦,可是,這麼多年,阿姨的心裡也不好受。老周走的時候,都沒能看你一眼……”

她說不下去了,只能一遍遍地撫摸着那扇門。

“……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你回來就好……有我在,有方叔叔在,我們都是你的親人……你就好好的,踏踏實實的……”

忽然,那扇門咔噠一聲開了。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趙大姐和廖亞凡說了哭,哭了說,更多的時候就抱在一起互相端詳,似乎要把四年來的每一絲變遷都牢牢地記在腦子裡。等方木叫她們出來吃飯的時候,兩個人的臉上都一塌糊塗,嗓子也啞得說不出話來。

廖亞凡低着頭,順從地牽着趙大姐的手,眉宇間又是那個乖巧溫順的小女孩了。

趙大姐沒怎麼動筷子,一個勁兒地給廖亞凡夾菜,哭腫的雙眼須臾不能離開後者。結果,一頓飯沒吃完,兩個人又抱頭痛哭。

等她們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夜已經深了。方木提出讓趙大姐留宿在這裡,也好和廖亞凡多聊聊。趙大姐想了想,同意了。

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洗漱完畢,又牽着手躲進了臥室。屋子裡安靜下來,方木抽了根菸,動手把客廳簡單整理了一下,也躺在沙發上,準備睡覺。

翻來覆去半天,方木意識到自己有點小興奮。的確,趙大姐的造訪讓廖亞凡多少恢復了一些常態。宛若亂麻般的未來似乎理出了一些頭緒。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儘管仍然不知道將來會怎樣,至少有了一點希望。

在這段日子裡,方木對廖亞凡的態度與其說是忍讓,不如說是逃避。她不是一個動物或者別的什麼,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並且是一個從道義上或者感情上都讓方木無法放棄的人。承擔起這個責任,並不僅僅是一日三餐那麼簡單,要讓廖亞凡回到生活的正軌上,或者說,讓她回到方木認爲的正軌上,需要重新確立她的身份、戶籍、就業,乃至——

婚姻。

他還是無法把她當做自己的未婚妻,相信廖亞凡也是同樣的感受。當初廖亞凡在他求婚後,就乖乖地跟着他離開了分局,更多的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在當時的情境下,有一個警察願意保護她,顯然比被送到勞教所要划算得多。

“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我可以幫你打掃衛生、做飯、洗衣服……我什麼都會……我保證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這是四年前廖亞凡對他說過的話,回憶起這些的時候,方木還能清晰地記得她漲紅的面龐。

她就像一隻早早被趕入叢林的小獸,在生存中學會了警惕、撕咬、權衡利弊和審時度勢。

這種過早的成熟與世故,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年齡的女孩子身上。

方木翻了個身,情緒驟然低落下來。無論如何,方木都覺得自己應當爲廖亞凡的境遇承擔一份責任。

我是一個不祥的人。

既然如此,這份責任的形式是叔叔還是丈夫,就沒什麼分別了。

凌晨時分,方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睡得很不踏實,腦海中盡是一些不連貫的片段。朦朧中,方木忽然意識到有人在他的枕邊摸索,他一下子清醒過來,下意識地伸手去抓那人的手腕。

“哎呀!”那人吃不住痛,叫出聲來,“是我。”

是廖亞凡。

方木一骨碌爬起來,伸手擰亮了檯燈。

“你幹什麼?”

廖亞凡沒有回答,只是從枕邊的煙盒裡抽出一根菸,點燃,吸了起來。

方木皺皺眉頭,又看看臥室的方向。

“別讓趙大姐看到你抽菸。”

“嗯。”廖亞凡低着頭,“所以我來拿你的煙。”

方木的心裡一鬆,廖亞凡不想讓趙大姐不開心,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改變。想了想,他也抽出一根菸,萬一趙大姐聞到煙味,就解釋成自己在抽菸,可以替廖亞凡打個掩護。

兩個人默默地相對坐着噴雲吐霧。一根菸吸完,廖亞凡低着頭,慢慢地說道:“我想去周老師的墓地看看。”

“行,我儘快安排。”

“還有……”廖亞凡猶豫了一下,“你是警察——能幫我找個人麼?”

(本章完)

第二十二章 殺手養成第十三章 地下室第九章 編碼第八章 噩夢第十六章 死期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證言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證言第二十三章 最愛第二十二章 殺手養成第十六章 死期第七章 雨夜尋蹤第四章 足跡第四章 足跡第三章 報應第十九章 老宅第二十三章 最愛第十章 死路第十九章 老宅第十六章 死期第十三章 地下室第十章 死路第二十二章 殺手養成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第十七章 公決第二十三章 最愛第十九章 老宅第一章 賽跑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證言第三章 報應第十三章 地下室第五章 回憶的灰燼第十三章 地下室第十六章 死期第二章 求婚第七章 雨夜尋蹤第二章 求婚第十七章 公決第十九章 老宅第十六章 死期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第二十章 身份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證言第十一章 同態復仇第九章 編碼第七章 雨夜尋蹤第十二章 他的樣子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證言第十九章 老宅第四章 足跡第十七章 公決第十九章 老宅第十六章 死期第八章 噩夢第二十五章 奪走第十二章 他的樣子第七章 雨夜尋蹤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證言第十六章 死期第十章 死路第十二章 他的樣子第二十一章 輪迴第三章 報應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證言第二章 求婚第十三章 地下室第七章 雨夜尋蹤第十章 死路第十六章 死期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證言第五章 回憶的灰燼第二十章 身份第七章 雨夜尋蹤第四章 足跡第二十六章 熄滅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第二十五章 奪走第十六章 死期第二十六章 熄滅第一章 賽跑第二十二章 殺手養成第十一章 同態復仇第二章 求婚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證言第二十二章 殺手養成第二十一章 輪迴第十七章 公決第六章 子宮第二章 求婚第二十三章 最愛第二十五章 奪走第十七章 公決第二十章 身份第五章 回憶的灰燼第十八章 掌印第四章 足跡第十七章 公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