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個姚雲,和一個半月之前周莉曾經看到過的那個姚雲,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依稀從這個瘦骨嶙峋的人的眉態,和他舉手投足間尚存的那股英氣,周莉還能捕捉到昔日姚雲的一絲身影。他的眼窩深深地塌陷下去,喘氣粗重,頭髮剃光了像個行將涅槃的老和尚。臉色發黑,一絲死亡的晦氣在額頭盤旋。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腐敗的氣息。周莉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姚雲向周莉伸出手,這哪裡是一隻手喲,周莉在非洲饑民的採訪報道中看過類似的照片,一隻枯柴般了無生氣的爪,已失去了人類起碼的共性。
但是姚雲在笑,在死亡的灰霾間,隱藏着一種很難感知的活力,在笑的時候像一道閃電般地乍現,你再去仔細地尋找的時候,躺在牀上,縮在被子裡的這個人仍舊是一具毫無生氣的行屍走肉。終於,周莉發現,那種神秘的飽含生命力的來源來自姚雲的瞳孔,姚雲的整個人,只有眼睛是泛着光彩的。迎着姚雲的目光,周莉感到那個一兩個月前尊嚴有力的姚雲復活了。
周莉往前迎了一步,伸手握住了姚雲的手:“姚董!”周莉的眼睛溼潤了,一種很溫暖的東西緊緊抓住了她,那些爲了一個獵物勾心鬥角算盡機關的遊戲在這種溫暖東西的包裹下融化成水,進而化成一腔柔情。獵物和獵手的分界完全消失。周莉忽然想起高主編關於不能和採訪對象建立感情的諍言。然而眼前這個人不知從哪裡深處汩汩冒出來的能量透過他的手攫住了她。這種能量讓人感到放心、安靜,把自己可以一股腦地交出去。
周莉:“姚董!我來看您來了!”
姚雲:“坐,坐,小貝,給客人沏茶。”
姚雲的每一個字,說的都很費力,但每一個字,又是那麼擲地有聲地有力。
葉林搬了兩個登子,和周莉並排坐在姚雲的病牀前。姚小貝給葉林和周莉沏了茶。
周莉:“姚董,我沒看懂。”
姚雲:“葉林,你呢?”
葉林想了想,說:“我愛人在太陽集團工作,無論是我愛人還是我,還是我們的朋友您的兒子姚小貝,都不願意看到太陽集團在這輪生死無常的風暴中垮下去。我愛人和我,包括姚小貝,也包括外界媒體,都覺得您的牌遠遠沒有打完。您故意讓外界和媒體的着眼點放在您的欲蓋彌彰上,讓外界對太陽集團的前途產生了不必要的置疑和猜測。您故意不去澄清您的生死和太陽集團的存亡續絕之間的關係,故意助長外界對您害怕太陽集團因您而倒的懷疑。您故意隱瞞病情,卻加劇了人們對您的病情猜測的傳播。這都不是毫無組織毫無邏輯安排的事。您頭腦清楚,思路清晰,只是我們都猜不透,其中的邏輯在哪裡。”
姚雲:“我在下一盤大棋。”
葉林:“是關於太陽集團嗎?”
姚雲:“與太陽集團榮辱與共的人,休慼相關。”
葉林:“我,我的愛人,以及姚小貝,包括姚小貝的媽媽唐玲,在您所說的這張棋盤中,處於什麼位置?”
姚雲:“你下過棋嗎?”
葉林:“您是指的圍棋還是象棋?中國象棋還是國際象棋?”
姚雲:“所有的棋局,在結局明瞭之前,都是天機。”
葉林:“可是我看不到這一場棋局的結局在哪裡,這場棋,您下的完嗎?”
姚雲微笑道,伸出手指了指天:“我不在了,在天上,還可以接着下。”
葉林徹底無語了。
周莉:“聽說姚董在12.5空難後,參拜了兩次佛光寺,姚董的意思是說,把對太陽集團以及與之榮辱與共的人的希望,寄託在福至心靈上?”
姚雲:“我的時間不多了,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創辦了太陽集團,風風雨雨二十餘載,我的生命已經和太陽集團的生命融在一起,12.5前,太陽集團生命延續的希望在姚星星,他帥氣,睿智,可惜英年早逝。好在命運又給我送來了新的生命的種子姚小貝。姚星星伴隨了太陽集團的成長,姚小貝沒有。我害怕我不在了,姚小貝不能像根深蒂固的姚星星一樣能留住太陽集團,這種恐懼是真實的。”
葉林:“不是還有於董嗎?”
姚雲看了葉林一眼:“於董能夠延續太陽集團的發展,那是於董的生命,不是我的生命。”
葉林:“您的謎語總讓我費解,我很慚愧,跟不上您的思路。”
姚雲:“我死後,太陽集團會跟我一起消亡,但是,我播下了一顆種子,那就是姚小貝,他沒有姚星星成熟,但他是一顆我的種子,將在太陽集團的一片廢墟上生根發芽,將在於董的關愛下茁壯成長。這樣成長起來的姚小貝,和重新在姚小貝領導下發展壯大的太陽集團,纔是我的生命的延續。”
姚小貝站在一邊,低着頭不說話。
葉林回頭看了姚小貝一眼:“富貴不傳家,傳家不過三代。我懂了。”
姚雲:“小貝,目前的局面其實是我不得已爲之,我不能控制太陽集團更好,市場的判斷是敏銳的,沒有人能逃脫市場規律。太陽集團後繼乏人,起碼,太陽集團沒有敗,我收縮了戰場,保下來了太陽集團這個品牌,這就是你賴以東山再起的資本。品牌沒有玷污,它和你一起成爲一顆種子,你要善待它,給它培育,耐心澆灌。總有一天,你會得到收穫,看着它成長一顆參天大樹!”
姚小貝:“我會努力的!”
姚雲:“千金散去復還來,這些本就不屬於你,我相信你能看淡。我以我的所有能力給了你更寶貴的東西,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姚小貝:“我知道的,爸!”/
一杯咖啡,唐玲磨了很久,從咖啡機裡汩汩流出來濃綢的咖啡,唐玲往咖啡杯里加了一塊方糖,兩勺奶粉,叮叮鐺鐺地用勺攪動融化了糖和奶粉。轉身走到病牀前。這一刻姚雲的精神顯得很好,伸手接過唐玲遞過來的咖啡。他喝咖啡的時候,也顯得吞嚥有力量,三口兩口就把一杯咖啡全喝完。
唐玲站在一邊,看着姚雲大口喝咖啡的動作,驀地有點感動。這一刻似曾相識,在25年前的某一天,唐玲做好了飯菜,姚雲大口吃飯,大口吃菜的情景。這一定不止某一天,而是在唐玲和姚雲曾經相處的所有歲月。一絲溫暖的夜風從夏日的後窗吹過屋裡的風花雪月,在給姚雲添水洗腳時,在小兩口偎在夜爐邊烤年糕時,在姚雲扇着大蒲扇靠在牀頭給唐玲講故事時,在一隻翹着尾巴的貓弓着身子小心益益邁過春花燦爛的窗臺時,那是一隻大黃貓,陪伴唐玲和姚雲三年,像她和姚雲的故事一樣從莫名處來,往莫名處去。要仔細去想,纔想的起來這隻大黃貓真的在她和姚雲的生命中出現過。時空彷彿穿過了迷蹤的氤氳,姚雲有着一頭濃密的黑頭髮,她和姚雲大步奔過天空下的山崗。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姚雲說。
淚水驀地堵住了唐玲的鼻腔:“那是一個春天!你愛談天我愛笑!”
“後悔嗎?”姚雲說。
“謝謝你給我的那些歲月,我很感動!謝謝你回來讓我找到了感動!”唐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