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之所以威信淪喪,對各郡控制一點點丟失,都是因爲伯魚這樣心懷私慾邪念的二千石太多了啊。”
真正掌握哪些“燒燬”計薄的五官掾耿純聽說第五倫的打算後,不由嘖嘖稱奇,他過去還一直以爲第五倫是個正直的人,沒想到這趟赴郡,全看清楚了。
豈知第五倫一聲長嘆:“若是倫生於治世,自當做循規蹈矩的能臣。可如今在亂世,禮樂淪亡,朝令夕改,茫茫然不知所從,爲了活命,也只能奸一些了。”
第五倫這是實話,又反問:“伯山之父耿公爲濟平(定陶)大尹,難道在上計時就如實上報麼?”
“怎麼可能!”耿純當年在父親身邊待過一段時間,又做過大司農元士,當然清楚這裡面的貓膩,不管哪個時代,一涉及到納稅報賬,都是無底黑洞,乾乾淨淨的,幾乎沒有。
而且正如第五倫所言,這世道,老實人往往會吃最大的虧。就比如列尉大尹張湛,有時候因爲災異太多統統上稟導致被申飭,連帶手下人扣工資抱怨不已。
偶爾遇到大豐收,他也不知道給郡裡留點,喜滋滋地報了上去,得了三公的口頭讚賞,然後大車大車的糧食就被五均官來拉走了。
隔年郡裡遭災,張湛苦巴巴向朝廷求援時,卻被告知他得自救。
如此一來上下皆不討好,導致張湛的二千石越來越難做。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郡國和中央已經不再彼此信任,分裂的種子已經埋下。第五倫瞅着郡倉中谷少,若是上計報上去,指不定會被朝廷下詔剿泰山賊的官軍抽走多少去吃空餉,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遂決定“聰明”一回。
“按理說,其實遇到特殊情形,暫緩上計亦可,伯山曾爲納言士,類似的例子沒少見吧?”
比如漢武帝時會稽太守嚴助赴任,數年不曾奉計……
耿純提醒第五倫:“旋即嚴助就被孝武皇帝斥責,最後還遭誅殺,伯魚就不怕皇帝也下詔問你,‘闊焉久不聞問,具以《春秋》對,毋以蘇秦從橫’?”
但第五倫覺得這險值得冒,一來是前任的鍋不甩白不甩,李焉謀逆那麼大的靶子擺着,正好將魏君過去十年的爛賬統統推他身上。
二來,第五倫也算平叛功臣,皇帝再怎麼小氣,也該封他一個侯,哪能過河拆橋因這種小事而棄用呢?
更何況第五倫在奏疏裡保證了,一定好好釐清李焉究竟貪腐了多少糧秣用於造反,明年十月,將兩歲上計一起補上!
先用着拖字訣,畢竟明歲十月份,天下還不知道是什麼形勢呢。南方綠林軍已然成勢,東方樊崇泰山賊方興未艾,百姓對朝廷官吏的憤怒沖天而起,星火漸漸燎原!撲不滅,澆不熄。
指不定到那時,魏地跟京師消息都難以相通了,上計吏趕赴常安路上被劫持也是尋常事……再拖着拖着,也許大新就直接拖沒了。
“學校炸了,作業還需要交麼?當然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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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第五倫在處理同一件事時,卻又顯現了他雙標狗的本色。
“雖然郡府要交給朝廷的計薄不慎損毀,但縣要交給郡中的上計,卻萬不能缺!”
第五倫對馮勤耳提面命,又派遣近來招募的“門下循行”十八人,分赴各縣,通知縣宰上在九月底前將秋收情況、及一整年各月計薄補上。
耿純道:“伯魚現在不是纔剛剛將政令班於郡府,連鄴城都還沒完全掌控,就打算對各縣下手了?是否有些急躁。”
第五倫道:“雖說應該按部就班,但吾等目光不能只盯着小小鄴城,而將各縣棄之不顧。”
這天下雖然城郭衆多,實質上還是被廣大農村包圍着。城市的郡倉想要充沛,需要各縣持續不斷的輸血,第五倫手下,多少人的俸祿、衣食,兵糧,就指望秋租呢,哪能只坐等底下碩鼠們吃飽喝足的殘羹冷炙呢?能從他們嘴裡多搶下點也是好事。
不過第五倫卻讓門下循行去通知了就立刻回來,千萬不要等待縣吏同行。
馬援秒懂:“我知道,伯魚是爲了他們性命着想。”
馬丈人大笑道:“我當年在京尉郡做督郵時,可沒少遇上‘盜賊’襲擊!”
沒錯,縣上對付下來巡視查賬的郡吏上生官,還有一個殺手鐗,直接劫殺!
第五倫沒打算立刻跟各縣撕破臉,畢竟他初來乍到,又無外援,也沒力量立刻操控各縣,只是想借此機會,瞧瞧各縣宰的成色,誰該打√,誰頭上是×。
而到了九月下旬時,各縣的計薄情況陸續派人遞上來了,這讓第五倫有幸見識到了一個又一個名場面。
“郡南的內黃縣的計吏來的路上,遇到了洪水!”
“郡東陰安縣遇到了山洪!”
“巧了,郡北的清淵縣也一樣。”
真巧啊,這個月挺旱的,幾條河卻跟約好了一般,專挑計吏路過時發水,第五倫都想將他們扔漳水裡求雨了。
最誇張的是,內黃縣的計吏還一身泥水溼漉漉地進城,眼淚汪汪地捧着被洪水捲走,只剩下幾根模糊不清字跡的竹簡,跪在郡府前稽首不已。
“下吏有過,下吏已經捨身攔着洪水,卻還是沒救下計薄啊!”
“只舍着性命救下幾根來,也算不辱使命了。”
你當這是千里送鴻毛,禮輕情義重麼?
那內黃來的計吏最後還捶胸頓足,昏死過去。導致另外兩個縣的同行面面相覷,高下立判啊!他們怎麼沒想到這麼演?竟愚蠢到直接讓計薄“漂沒”了。
洪水三連之後,又有盜賊三連。
數日後,三個縣的計吏匆匆趕來,滿臉驚恐地表示,他們在來的路上遭遇了“山賊”:涉縣、武安、武始,確實都是郡西太行附近,多有盜寇出沒,遭遇的頻率很高。
也是奇怪啊,這些盜賊多數大字不識,卻偏對賬冊極感興趣,還不傷人性命。
不對,也有發生傷亡,死了好幾個從吏的。武安縣計吏身上還帶着傷,顫顫巍巍從懷裡掏出他“拼死”搶下來的一張計薄,上面還沾着血哩!
和內黃計吏,可並列最佳演員了。
第五倫真是長見識了,只對耿純、馬援嘆息道:“我本以爲推過於前任,已經足夠無恥,沒想到遠不及諸縣,往後得向這些計吏多學學啊。”
好在,還有十一個縣給了第五倫一個面子,在這隨時可能遭遇山洪、地震、山賊的危險世道,有驚無險地將計薄送來了。
正所謂“書到,拘校處實,牒別言”,這時候便輪到馮勤、黃長二人出場。他們帶着一衆門下吏,根據完好無損的郡中計薄,對屬縣呈送上來的副本加以覈實、校對,如果發現錯誤,必須要查明原因。
這一查,就全露餡了。
黃長道:“郡君,所奏與先前不符的,一共有八個縣,新到的秋收計薄也有大問題。”
過去的賬本不一定是實數,新交上來的就更假了。
馮勤話語有些沉重,黃長卻十分興奮,他清楚,這位第五公,可不是任人期瞞的主,各縣如此張狂,接下來只怕有好戲看了。
最終賬冊沒問題的,只有近在咫尺不好搞鬼的鄴縣、得了馮勤打招呼的繁陽縣,還有樑期縣三家“老實人”。
或者說,聰明人。
“且慢。”第五倫掰着指頭一算,魏地十八縣,這才十七個,還有一個呢?
馮勤提醒道:“大尹忘了,元城縣乃是天子祖地,永免租稅,糧食自留,也不必上繳計薄給郡裡。”
元城縣宰,朝廷都是挑着宗室遠支子弟擔任,平素都不鳥鄴城郡府的,儼然郡中獨立王國。
好啊,這一通上計下來,第五倫算是看清楚了。
他覺得朝廷鞭長莫及,權威喪盡,暫時動不了自己,而各縣宰和他們背後的豪右也迫不及待地表示:“俺也一樣!”
各縣就不覺得,第五倫這空降而來,手裡無兵無糧的新大尹,能奈何得了他們,遂敢欺之褻之。
確實沒錯,第五倫明知受了欺瞞,也沒法一次性將所有不合作的縣宰,以及和他們親密合作,欺上瞞下的豪強連根拔起。
但集中力量搞定一個縣,卻完全沒有問題。
第五倫看向新募的二人,馮勤雖然業務熟練,但畢竟是強扭來的小苦瓜,對自己終歸不太熱切。第五倫就是要拉他這位馮萬石家的神童做個表率,不指望馮勤做太多,平日要加以親近,讓郡中豪右看到他的愛賢。
而黃長這小侏儒則一心想要往上爬,功利心很強,自己對他平素不能太親暱,否則容易被人說成是“寵愛佞臣”,但也可以用來做些狠事。
“孟高。”第五倫點了門下書佐的名。
“下吏在!”
黃長早已等待多時,立刻應諾!
第五倫似笑非笑:“我記得,你來自內黃縣?”
“與內黃縣宰、計吏,熟識麼?”
既然是請客吃過飯,衆人於堂上閒坐之際,哪能沒有戲看呢?
恩要施,威也得立,接下來的戲,叫做……
“殺雞儆猴!”
……
ps:趕飛機,提前發,有點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