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臨時有急事,耽擱了點時間)
入宮小半年,陰麗華已經從被人伺候的豪家淑女,適應了伺候人的賤婢生活。
黃皇室主也沒慣着她,雖然不似掖庭時那般要日夜勞苦洗滌縫補,但也從端虎子,倒盂缸的低級奴婢開始,漸漸升到了雙手不必持重物,侍候在旁的高級侍女——畢竟黃皇室主生長於南陽新都,能與她說家鄉話,還受過教育能談《孝經》的女子不多。
這還是陰麗華第一次見到黃皇室主動怒,卻是因爲來自壽成室的中黃門,他們奉皇帝之命,希望王嬿能在皇帝大婚之際,作爲女兒,在百官露個面,給皇帝賀喜……
“功脩公、功建公、睦脩任、睦逮任等是日皆會爲陛下道喜,陛下希望,黃皇室主亦能如此。”
那四人便是王莽的庶子庶女,他們本期盼進了常安能得到權貴,可來了之後大概也發現,皇帝對皇室宗親管得實在是太嚴苛了,還不如在新都時自在快活,可新都也再也回不去,都被那該死的劉伯升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王嬿不太高興:“彼是彼,我是我,焉能一概而論?”
對父親要再立皇后一事,王嬿心緒是十分複雜的,母親下葬才兩年,便急着續立皇后,她多少有些不滿。
王莽從來便不是一個好色之人,他的大欲都在改變天下,完成他夢想的“三代之治”上,做新都侯時與幾個侍女生了兩對庶子庶女,當了皇帝后竟連嬪妃都不立,就只有老皇后一人相伴。
雖然王嬿聽人說,父親與母親身邊的女婢原碧有染,而她兄長、廢太子王臨也與原碧私通,事後被殺滅口以杜絕醜聞外傳。
就算這是真的,相比於漢時的皇帝、諸侯王們動輒幾十、數百的後宮名額,王莽的宮廷生活便顯得無比單調乏味。
可這一次除了要迎娶皇后杜陵史氏外,宮中還博採常安鄉里淑女,安排了一百二十名嬪妃之位。
這亦非王莽心大到想在毀滅前來一次做鬼也風流,而是張邯等人以陰陽符命之說胡編亂造,認爲王莽應該繼立民母,以鎮長樂金人之夢,而後再效仿傳說中黃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也不想想,王莽這身體,還遭得住百二女子麼?
迷信還不止於此,你成婚就成婚,竟還不放過死人。王莽令人將漢元帝渭陵、漢成帝延陵的園門罘罳毀壞,以墨色污染周垣。這就讓黃皇室主頗爲不滿,接下來,是不是就要輪到她那早死丈夫漢平帝的康陵了?
凡此種種,都讓黃皇室主表現得頗爲冷漠,撫着身上好似永遠不脫下的孝服:“吾母喪三年之未盡,只怕不能如陛下之願了。”
雖然在第五倫口中,王莽是個“好人”,因爲至少對待他還算不賴。
但在王莽的親女兒王嬿眼中,他既不是一個好皇帝,也沒當好一位丈夫、父親!
“欲爲聖王,實則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事無成!”
……
“女生向外。”
從中黃門王業口中得知,他僅存的嫡女拒絕出席婚宴,王莽卻沒有惱怒,只是嘆了一口氣。
欲爲聖賢,自然要放棄一些尋常人的東西,在逼迫誤殺奴婢的兒子自殺時,王莽已經做好這種覺悟了。
他近來消瘦了不少,因爲隨着前線的大司空開始向南進軍,王莽面上鎮定,實則對此頗爲憂懣,畢竟一位位在朝堂上吹噓的將軍,卻在一次次戰爭中一敗塗地,十多年了,仔細數數,王莽自從王邑殺翟義、嚴尤破下句麗後,外戰也好,內戰也罷,朝廷的勝仗就寥寥無幾——直到第五倫的黃河大捷。
於是王莽越發勤政,爲了彌補自己在軍事上的不足,甚至熬夜看兵書,疲倦時就憑几而寐,不復就枕蓆矣。
最近頻繁出入溫室殿的有二人,一個是大司馬董忠,所報多是第五倫練兵事宜及軍務。
大司馬董忠報得,第五倫已經準備好五月二十五日出徵,這支軍隊,從衣甲糧秣,再到牛馬馱畜,加上士卒們的鞋履蓑衣等物,一共要花費一萬萬六千萬錢。
又考慮到第五倫帶着八百軍士從魏地遠來,王莽覺得,還是要給予他們一些犒賞。
王莽自始建國起改革幣制後就規定,自王侯之下不準持有黃金,卻又收天下之金入於府庫,以作爲朝廷發行大面額銅幣的依憑,如此只要官府需要,就能製作“大布黃千”等幣以一當千。
雖然改制的結果事與願違,將天下幣制攪亂,但各州郡的黃金確實收上來不少,禁中黃金萬斤(漢斤)爲一匱,尚有六十匱,而黃門、鉤盾、臧府、中尚方等處各有數匱。至於長樂御府、中御府及都內、平準帑藏錢、帛、珠玉財物也還有剩餘。
這些財物是十餘年五均六筦中央窮地方之奉所得,輕易不動用,直到大司空王邑出征,王莽才被迫取用部分。如今又讓人按照每位來自魏地的士吏賜四千錢的標準,再撥四千萬,三千二百予士卒,剩下八百萬錢,則給第五倫麾下官吏。
至於第五倫本人?北闕甲第那套大房子還不夠麼?
雖然王莽的制錢已在關東幾成廢物,但在關中仍堅持要百姓使用,給軍隊的犒賞,給官吏的俸祿仍是此物,貶值之後,只聊勝於無,出了關後,持千錢竟買不到一石糧食,帶在身上徒增加負擔罷了。第五倫麾下有人還開玩笑說,不如將錢串起來掛在衣裳外,就當是甲了。
但在上報時,自然變成了:“維新公及士卒喜不勝收,拜謝陛下厚賜!”
而另一位時常向王莽稟報的,便是籌備婚禮事宜的大長秋張邯。
“陛下所賜杜陵史氏聘禮,不應比前漢少。”
這是張邯的建議,畢竟這趟立後,便是王莽爲了示天下人自己安然,還有心思續絃而爲之,得叫常安、關中百姓覺得,一切仍在皇帝掌控之中,排場當然不能落下。
“漢惠帝納皇后張氏的舊例,彩禮就有黃金二萬斤。”張邯有眼色,聽說黃皇室主拒絕出席婚慶,沒提漢平帝聘後時的事。
王莽想了想後:“便按照吉數,加爲兩萬五千斤。”
這就相當於兩億五千萬錢了,考慮到黃金不變而銅錢貶值,只怕還更多。
平素在宮裡怎麼省吃儉用長裙改短裙,這場大婚是爲了沖喜,振奮人心而爲,怎麼能讓人看出王朝末相來呢?還是得辦,且要大操大辦!
“昔日孝平聘吾女爲後,彩錢兩萬萬,予只收了四千萬。”
王莽還指望,自己的“丈人行”史氏收到暗示後,能發揚自己當年的作風,只拿零頭,退回大錢,如今方能給朝廷省一點。
但無論如何,這場大婚的用錢,都遠超爲了挽救新室滅亡派出的大軍花費。
當然,這其中一部分錢,王莽是專門拿出來“做好事”的。
“入夏以來,惟民睏乏,雖開諸倉以賑贍之,猶恐未足,值此新室大喜之時,於常安諸城門處置粥棚,出上林所畜犧牲,賜黔首每裡五石米,一彘一羊,以使關中大酺五日!”
但在此期間,王莽卻聽一個嘴碎的小黃門說,陛下的大酺已經宣佈下去了,然而城內外依然饑饉,百姓不慶。
王莽遂召來負責此事的中黃門王業,質問於他,王業卻令人持着市上所買的樑飯肉羹進奉:“陛下,此乃虛妄之言,自陛下詔令下達後,不論城內外,皆食此物!關中人均與天子同賀!”
王莽上一次出宮,還是探望劉歆,至於出城,已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
他沒有深究,以爲當真如此,也希望當真如此!這樣一來,匆匆續絃的目的就達到了。
但作爲心懷天下的聖天子,王莽的恩賜當然不會僅限於京城戶口的衆人,連流民也要關心。
“城外的流民呢,亦有衣褐吃食?”
中黃門王業請皇帝放心,如今朝廷上下齊心協力,在爲皇帝盡力。
“雖無肉糜,然皆食黃粥,飽暖終日,鹹頌陛下之仁也!”
……
外頭的情形究竟如何,若是王莽有心,若是王莽決定不再自我欺騙,只需在不知會官吏們的情況下,忽然起駕出宮,親自走在泥土中、里巷內,一看便知真假。
王之蔽甚矣,這些情形他看不到聽不見,但近日奉第五倫之命,多次在常安附近熟悉路線的張魚、朱弟卻看得一清二楚。
這二人當年是第五倫在家族的小煤窯附近撿到的孤兒,或是被父母拋棄,或在涇水鬧災時離散,如今都長成了弱冠少年。
張魚曬得黑似炭頭,他常年跟着第五倫在外跑,去過新秦中,到過魏地,雖然文化程度不高,卻見識廣博,且開得一手好車,爲人機敏。
而朱弟則略白些,他年紀稍小,這些年被留在臨渠鄉,安插在義學裡,和一羣第一到第八的孩子一起上學,是爲數不多的外姓人,卻也最爲刻苦好學。在學了數術後,朱弟常協助第四鹹算賬,往來臨渠鄉與常安,對本地十分熟悉。
二人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仍以兄弟相稱。
數日往來後,他們見得最多的,便是百姓們飢餓的面孔。
渭橋以北是一個又一個雜亂的難民營,紮根在里閭和農田間,猶如大地上開滿了污穢的花。
自然的暴君,去年數次搖撼關東百姓的生命線,旱災渴死了他們的麥子,蝗蟲吃了他們的粟米,冰雹打死了他們的豆子,最後的希望又隨着一棵棵垂斃的秋苗枯焦,把他們趕上死亡的路途,只能一頭扎入關內。雖然函谷關攔在大道上,但可以翻越山嶺走鳥道,縱然不慎失足摔死,也比在故鄉活活餓死強。
這羣人被安置在渭水、涇水之間的土地上,其中的青壯,已經加入了王邑、第五倫的軍隊,只希望討一口飯吃。
但老弱婦孺,則被留在這苟延殘喘。
雖然渭水三橋有射聲營看管,但還是有不少人泅水,流落到渭南,晃盪在常安附近。
有力氣的做了羣盜打家劫舍,使得商旅都得全副武裝趕路。
沒氣力的,就成了乞丐。張魚、朱弟押送煤車行在道上,常常會突然被消瘦的老人、虛弱的婦女和兒童圍住。他們跪在地上,匍匐着,磕着頭,同時悽聲呼喊:“可憐可憐!”
懇求的不止是食物,還希望他們能將自己瘦巴巴的孩子買走——王莽雖然死咬王田制不鬆口,但對私屬法,卻已經放開了限制,准許奴隸買賣恢復。
這些孩子本該是最漂亮可愛的年紀,杏仁一樣的眼珠閃動着機靈的光芒。但現在卻變得乾瘦,萎縮得就像稻草人似的,唯獨頭顯得很大。飢餓使得他們腹部腫脹,關中乾燥的氣候讓他們的皮膚乾裂,聲音枯竭,只能發出乞討食物的微弱哀鳴。
“兄長,看到彼輩,就仿若看到我你我當年。”
朱弟心存不忍,他每次出來,都會帶好幾個孩子回去,爲此沒少挨第四鹹痛罵。
本以爲這已是極慘,但張魚卻搖着頭,告訴他,自己在壽良,見過更淒涼的場景:“有流民的,又何止是關中?”
張魚曾見過,一位母親帶着一個嬰兒和兩個大一點的孩子外出討飯,艱難的長途跋涉使她們非常疲倦,母親坐在地上照料嬰兒,叫兩個大一些的孩子去一個里閭尋找食物,等到兩個孩子空手回來,母親已經死了,嬰兒卻還在吸吮她的**;有一對父母殺死了他們的兩個孩子,然後上吊自殺,因爲他們寧願這樣做,也不願再聽到孩子乞求食物的哭叫聲。
至於易子而食,亦是時常見到。
“直到第五公入主壽良,收攏流民,從魏地調撥糧食,從豪強處要求捐糧,這才緩解了饑荒。”
張魚說起那段時光就頗爲振奮:“然後讓流民作爲佃農,去替分到地的士卒耕作田地,收四成租子,壯勇者則入行伍爲新卒,給口飯吃,這才稍稍緩解了壽良之難。”
“是第五公給了他們活路。”
但天下流民太多了,流入壽良郡得到救助的,只是九牛一毛,若是再多點,以第五倫手頭那點有限的財力和糧食,也於事無補。
而這新室朝廷,又是如何賑災的呢?
皇帝宣佈大婚期間,要賜給常安左近,每個裡五石糧食,一頭豬一頭羊,但據朱弟瞭解,至少他們詢問的裡,通常只收到一石米,半扇肉,其餘的都哪去了?
這時候便是一層層向上推諉,都訴苦說自己分到時就這麼多,最後若追溯到高級官吏,他們肯定沒好氣地說:“糧食和豬羊,都被陛下送去鴻門勞軍了!怪維新公去!”
好傢伙,幾千頭豬羊和無數米糧就此奇怪蒸發,倒是各級新室官吏家裡肉香陣陣,出門都打着飽嗝。
皇帝這次是真拿出豬羊來給常安人發好處,但一頭豬從最高層發下去,抵達百姓手裡,還能剩一根豬毛就不錯了!
普通民衆抱怨下也就算了,雖然面有菜色,但尚有餘糧。
可對城外飢腸轆轆,就指望皇帝大喜混口吃食的流民,所謂的“黃粥”也一點沒分下來,反而有官府的大夫、謁者一本正經地出來,教民煮草木爲酪……
據說這是某位號稱煉製一丸,食之數日不餓的軍中理正所創,煮出來的“酪“其實就是草木和黏土的混合,真沒說謊,吃進肚子裡確實能飽,還有點脹。
“只怕沒多久,這城外的流民,就要十亡七八。”張魚搖着頭,這其中不少人,便是鴻門大營處壯丁們的家眷。
“若是義倉中的糧食再多些就好了。”
朱弟看着衆人可憐,但臨渠鄉也被朝廷出征調了糧食,而義倉裡存糧雖多,卻是爲了做大事,輕易不得動用。
過去朱弟不知第五倫屯那麼多糧作甚?而近日,卻已然知曉。
入城一趟後,拉煤球的車停在了城門口,守門的官吏只隨便看看便放行——都被第四鹹打點好了。王莽沒精力反腐後,朝廷貪污受賄之風日盛。
“臨渠鄉的煤球生意一直不錯,雖是夏日,但城中百姓烹煮亦要用到。”
他們從不同城門進入,再從不同城門出去,其中許多輛會途經北闕甲第,而這亦是第五倫的計劃,二十四日,乘着大婚前夕的熱鬧,第五霸將籍此脫身!
但就在張魚等人最後一次在這條路上試驗踩點時,兩個意外的消息,也被大司馬董忠,傳遞給了第五倫。
“昨日,五威司命、統睦侯陳崇不慎墜馬,摔斷了腿,陛下雖然不慍,然見陳崇受傷爲真,遂改由司命將軍孔仁,擔任監軍!”
“這一招,我熟悉。”第五倫冷笑,不就是當年他迴避做吞胡將軍前哨的招數麼?
至於第二件,亦讓人驚愕。
“隴右天水、安定等郡,聲稱有羌胡入寇,烽火望於回中道,恐危關中,故徵兵不得不就地抵禦,到不了常安了!”
……
PS:第二章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