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大人物”的車駕,足足花了半刻時間通過橫橋,守橋的吏卒這才放開通行。
第五倫回頭望着長長的車隊,只覺得那畫滿游龍的旗幟有些晃眼,問景丹道:“孫卿兄,可知方纔過去的是什麼人物?”
新朝在輿服上全面復古,不同身份的人,在駕什麼車、隨從儀仗多寡方面都有等級之分,第五倫對此瞭解不多,加上近來朝中大刮簡樸之風,一些標誌性的儀仗被故意去除,就更難辨認了。
“車子是朱班輪,獸伏鹿軾,旗幟則爲九斿(yóu)旗上畫降龍文。”
景丹猜測道:“按照禮制,應是皇太子、諸侯的車駕。”
一旁的王隆接話:“加上左右有染成綠色的車作爲副貳,車中之人,身份應該是皇孫。”
第五倫過橋時拿了一枚貨布問守橋的吏卒,果然得到了答案:“正是皇孫、功崇公。”
漢朝繼承了秦時二十等爵,王莽代漢後,認爲這是暴秦之制,遂全部廢除,恢復了周代五等爵制。天子之下,依次是公、侯、伯、子、男,外加相當於關內侯的裡附城。
除了幾位開國元勳,比如那國師“劉秀”封爲上公外,王莽還給兒子、孫子們也賜了公爵之號,這禪代之後,依然是家天下。
而剛剛過去的功崇公王宗,雖只是王莽的第四個孫兒,卻最受寵信。
景丹對這朝廷八卦倒是挺了解,說道:“聽說今上在前漢最初的爵位是‘新都侯’,後來晉爲安漢公,新都侯之位,便由王宗繼承。”
“到了居攝三年(8年)九月,今上之母功顯君薨,羣臣百僚跪求今上勿要棄天下於不顧,於是便由王宗代爲服喪,在冢墓邊一住就是三年。”
這是什麼?這就是政治資歷啊!儘管王莽早早就立了四子王臨爲皇太子,但功崇公王宗仍被視爲儲君之位的有力競爭者,他也虛賢納士。說不定皇帝哪天就改了主意,要傳位給這“好聖孫”呢!
第五倫瞭然,看來皇室內部,亦是有派別裂隙的。
衆人過了橫橋一路往東南行,此時天暮秋涼,道邊樹木颯颯,後有藕池殘葉,前頭巨城雄偉,還沒摸到城牆,周圍便已繁榮起來。
沿途多見街衢通達,里弄十餘,每隔幾個街坊,便能遇到一個集市,恰逢夕市剛散,商賈低頭數着今日收穫的錢,奴僕趕鵝提肉而返。
這仍只是京師的外圍,常安有十二座城門,他們入城的位置是位於正北的“廚城門”,如今已王莽被改爲“建子門”——就是扇門,也逃不過改名狂魔的毒手啊。
散市後回家的士、民和往來車馬又在門口排起長隊。景丹提醒第五倫和第八矯:“除了符傳外,還得將大黃布千或貨布備好,持於左手,如此才能入得城去。”
這倒不是要交入城費,而是王莽折騰貨幣太多次,導致天下人不樂用新錢。新室遂出臺了這麼一項法令:“官吏和百姓從一地到另一地,要持有符傳,及與此相符的寶貨。否則,逆旅置所不準留宿,關隘渡口予以扣留……”
但問題是,一枚能當一千錢使的大黃布千作爲上次貨幣改革的產物,已經被拋棄,再過一年便要徹底廢除,可出入城卻還要它此作爲憑證,豈不讓人啼笑皆非?
好不容易入了城,第五倫總算能看一看這京師風物,在他想象中,常安作爲兩百年首都,應是百姓既庶且富,都人士女,殊異五方,遊士擬於公侯。總之,京城人士的昂揚自信總得有吧。
可眼前景象卻讓他大失所望,格局確實大氣規整,唯獨少了一絲活潑,不論街道還是里弄,處處透着壓抑。
路上車馬確實不少,但一輛比一輛破,財力冠絕天下,過去最愛攀比富貴的常安人,近來出門卻都爭相乘母馬,甚至是牛車。
車上的華麗裝飾統統抹去,而行人也不再穿奢貴的絲綢,一個個皆着葛、麻,小袖短衣生怕浪費布料。婦女不戴金銀之簪,反而用荊枝釵於發上,長長的裙子故意裁斷一截,腳上的鞋履也不鑲嵌珍珠玉石了,以破舊爲美。
真像是返璞歸真回到了上古三代一般,不過若是細看,一些人粗糙麻衣裡面,卻露出了華麗的絲綢布料來,原來只是表面工程啊。
景丹早知常安最近的復古之風,低聲道:“天子以爲,國虛民貧,咎在奢泰,於是便要民間器不雕僞,這纔有了這番光景。”
半個月前的長平館之會,第五倫就是歪打正着,碰上這簡樸之風,才被隗囂列爲典型,得入上席。
此風已經彌散開來,京師周邊的六尉郡縣也加以推行,衆人早有耳聞,來之前就去掉了車馬上的裝飾,身上還披了麻衣。第五倫回頭看了看,不由莞爾:“再拉上一口黑棺材,就要變成出喪了。”
抵達這兒,王隆便與他們告辭了。
“邛成侯府在戚里有宅第,我要去那邊落腳,孫卿兄、伯魚,明日郎署再見。”
衆人與他告別後,景丹忍不住對第五倫道:“常安的宅第,一向是越往南越貴。”
“孫卿兄還關心常安房價?”第五倫樂了:“最貴是何處?”
“最貴當然是壽成室(未央宮)。”
景丹開了個並不好笑的玩笑,又道:“但那是無價之地,若要論有價的宅第,當屬位於壽成室玄武門外的北闕甲第,也稱之爲戚里。戚里左桂宮,右北宮,住的多是世卿外戚,曾有金、張、許、史聚集,蕭氏在那也有府邸。”
“其次則是位於壽成室和常樂室(長樂宮)之間的尚冠裡,北鄰京兆尹,南有宰輔之第,漢宣帝微時也居於此中,據說常有神蹟。四輔三公四將九卿六監,以及功崇公王宗兄弟就住在那。”
“這兩處,一宅能當千金之價。”
第五倫只想着,如果一環是宮闕的話,那北闕甲第,不就是京城二環以內麼?
至於他們要去的宣明裡,已經到了三環之內。但一區宅的價錢也高達百金,輕易不會售賣。只不知第四氏何時搞到手的,因價格太貴,難怪只捨得借給第五倫,而不是送。
正因在常安生活成本太高,第五倫知道景丹離開了大宗自己打拼,家裡也不富裕,便主動邀他同住,也方便相互照應。
“汝等卻是走錯了,這是宣平裡,不是宣明裡。”
停下問道時,一位手持木牘的里長給他們指了方向,又聽出幾人的外地口音,遂問道:“車上可有女眷?”
幾人搖頭,很快便明白里長爲何如此發問。
卻見街巷十字路口處,常鋪着草蓆,跪坐着幾個穿素白衣裳,頭戴儒冠的人,身邊還放着木桶。他們目光死死盯着每個路人,尤其是男女結伴而行的。
若是有男女靠得太近,或是知慕少艾的小年輕忘了禁令手挽手出入,這羣白衣男子好似獵犬見到獵物,立刻起身。他們蹭蹭幾步上前,從木桶裡抽出浸了紅土泥漿的布幡,便朝“狗男女”身上重重打去!
隨着一陣驚呼,情侶、夫妻的衣裳污了不說,還要挨那羣儒生上綱上線好一頓訓斥。
這場面把第五倫都看傻了,一問才知道,原來不是單身狗在報復社會。
里長道:“那些白衣人是太學的博士弟子,這舉止,卻是跟予虞唐尊學的。”
予虞唐尊乃九卿之一,他帶頭響應皇帝的復古簡樸之政,這城裡大搞表面工程的風氣,就是他帶起來的。皇帝王莽還大加讚賞,下詔申敕公卿向唐尊同志“思與厥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許多人就見賢思齊,有樣學樣了。那些讀古書讀魔怔的太學生,更是紛紛走上街頭,嚴格執行“男女別途”的儒家理想政治。
但這年頭對性不像宋明那麼死板,私奔改嫁都不算事,如今卻連並肩同路都不能,實是矯枉過正了。
里長也年輕過,對這風氣深惡痛絕,唸叨道:“真是奇了,男女同道怎就犯禁了?吾等年輕時,做過的事可比同途過分多了!若人人如此矜持小心,恐怕年過三十都難以成婚生子。要我說,三十不婚、子女不回家看望老父纔是犯禁!”
常安本該車如流水、馬如游龍,這麼一折騰,卻是冷清了許多。也難怪,城裡正在進行王莽和醇儒狂熱的復古運動,行人倉皇,不敢久留,處處都透着詭異。
這一路看下來,第五倫簡直是無力吐槽,只暗道:“不愧爲新朝,多有‘雅政’!”
……
氣氛如此微妙,他們也不在外久侯,順着里長指的方向,沿東西向的夕陰街一直向東走,宣平裡隔壁便是掛有“宣明裡”三字的裡坊。
第五倫顧不得看自己新家“小區”的格局,而是轉過頭回望南邊的宮殿。
夕沉暮色,如紅霞灑落城中,眼前這宮闕不似其他建築般雄渾大氣,那些翹起的屋檐反而有些秀氣。且獨立於壽成室、常樂室之北,自成一體,顯得有些孤寂。
第五倫遂指着它,問宣明裡的裡監門:“敢問這是哪座宮殿?”
京城的看門大爺都與其他地方不同,早見慣了王侯將相打門前經過,第五倫、景丹兩個小小孝廉郎官算個屁啊。
他低頭查看幾人的符傳,嘴中說道:“過去叫明光宮,現在改名了,叫定安館。”
裡監門擡起頭,沒什麼好臉色:“住在裡邊的人,是黃皇室主!”
第五倫和景丹恍然,說的便是王莽的女兒,前朝漢平帝的皇后。
據說她小小年紀在全天下的讚譽中出嫁入宮,沒多久就守了寡,再過幾年大漢也亡了。於是就從漢家太后,被王莽改封“黃皇室主”,又做回了新朝的長公主,在定安館深居簡出。
算算年紀,她不過才二十二歲啊。
這身份真是複雜而微妙,第五倫回頭看了幾眼,趕在太陽徹底落山前,與景丹步入宣明裡。
相比於長陵鄉下的第五里,這宣明裡雖在二環開外,卻不愧是天子腳下,比戶相連,列巷而居,不僅道路規整筆直,且十分乾淨整潔。家家戶戶門前都灑過水,將牲畜留下的糞便和樹梢飄落的枯葉清掃乾淨。
里民也是往來無白丁,待人彬彬有禮,遇到車馬駛來,只是隨意一瞥就挪開了目光,不會像第五里的族人那般,來輛驢車都會蹲在路邊地看上半天。
想到這,第五倫搖頭暗道:“這才離開半天,我竟有些想家了。”
兩側水溝潺潺流淌,青石板上有深深的車轍印,順着它一直往裡行駛,很快就到了一間不大的宅院旁。相較於鄰居們的粉牆青瓦,有些許破敗之意,一株老高的榆樹從牆上探出頭來。
按照第四鹹給的地址,應該就是這了。
第五倫去正門叩響門扉,第五福下車來搬運行囊衣物,卻被什麼絆到,哎喲一聲摔倒在地。
一回頭,卻見這宅院外牆的溝渠邊,竟然臥着個人!
“死……死人?”
第五倫和景丹聞訊過來,就着月光仔細一瞧,卻是個鬚髮全白的老頭,一身的酒味。看他肚子的起伏和不時發出的鼾聲,顯然是醉倒了,嘴裡還嘟嘟囔囔,說着玄之又玄,衆人都聽不懂的話。
“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耘或耔,沾體露肌。朋友道絕,進宮凌遲。厥咎安在?職汝爲之!”
說着說着,他竟然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一樣,鼻涕眼淚粘在白鬍子上,看着十分可憐。
這時候門也開了,果然是第四鹹家的宅第,有對奴僕夫妻二人在此看家,早就知道第五倫會過來,立刻將門檻擡起讓馬車進院內去。
第五福磕破了下巴,罵罵咧咧繼續幹活,第五倫卻讓他們將那醉酒老翁也擡進去。
“若是死在裡面如何是好?”第五福不樂意,摸着出血的下巴,覺得不要多管閒事。
“如今已是深秋,天氣寒了,若是不管他,這麼大年紀凍上一宿,恐怕真活不過今夜。”
第五倫是很擅長虛僞博名,但心裡還算留着點良善,景丹也認爲應當如此:“既然能在宣明裡中走動,說明是鄰居,或是哪家老父喝醉走失,不能丟下不管。”
第八矯便與第五福一個擡頭一個擡腳,將老人搬進院內,找了個草墊讓他靠着,蓋了層毯子,又讓人去煮點熱薑湯。
宅中的僕從點了芻稿火把,在老人面前照了照,笑道:“這不是本里的醉老鰥(guān)揚雄麼?今夜又上哪家騙了酒吃。”
景丹聽罷卻一愣:“你說,此人是故中散大夫揚雄?”
“西蜀揚子云?”
……
PS:寫《花與劍與法蘭西》的學姐匂宮出夢復出了!
新作《雛鷹的榮耀》,還是法蘭西,重生拿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