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劫掠新秦中的匈奴王,乃是“左谷蠡王”烏達鞮侯,其地位僅次於單于和左右賢王,在匈奴中排位第四。
從遷回漠南的單于庭出發時,他的父親,大單于還如此給烏達鞮侯交了底:“胡謂賢爲屠耆,以太子爲左賢王。按照規矩,本該讓我的弟弟,右谷蠡王知牙師來當,等我去見了祁連神後,就由他繼承單于之位。”
“但他是寧胡閼氏唯一的兒子!左賢王之位,決不能落入其手中!”
烏達鞮侯瞭然,他很清楚父親和王昭君後代的宿怨,那寧胡閼氏自祖父呼韓邪單于時嫁入匈奴,爲呼韓邪生下一子,便是知牙師,兄弟裡排行老七。
後來寧胡閼氏繼嫁呼韓邪長子,又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伊墨居嫁與匈奴大族須卜氏,須卜氏一家力主和親,還出使新朝,而後被王莽留下,扶持爲與正統王庭對抗的“降奴恭於”。
如今須卜氏雖死,但王昭君的女兒伊墨居次還留在長安,聽說魏王第五倫特地給她們母子修了府邸,以漢時翁主的禮儀待之。
寧胡閼氏的子女不可避免會親近中原,往往會選擇懷柔路線,甚至幫中國分裂匈奴,這與大單于想要恢復冒頓疆域,再造百蠻大國的野望不符。
於是單于打算改變繼承規則,打破自五十年前開始,呼韓邪諸子相繼做單于的規矩,斷了老七知牙師的念想!
“胡最重威望,這次若能拿下整個河南地,我封你做左賢王,便無人再敢有異議!”
九月,秋後馬肥之際,烏達鞮侯參加完匈奴傳統的蹛林大會後,便帶着本部五千騎,又徵其餘小部落湊足五千騎,南下。
他們在胡漢朔方郡得到上萬名被強徵的胡漢兵卒加入,共計步騎兩萬餘,於九月中旬殺入新秦中!
“婿皇帝進攻東邊的西河,吸引魏兵抵禦。”
這所謂婿皇帝就是盧芳,胡漢得到匈奴支持,主要目標是奪取西河和更東邊的代郡。
而賀蘭山到祁連山之間的廣大土地,則被盧芳“獻”給了匈奴單于,夏五月的那次進攻,只是一次試探,現在纔是全面戰爭的開始!
“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烏達鞮侯想起一直在匈奴老人中傳唱的這首歌,對沒有文字的胡人而言,篝火邊部族胡巫講述的故事和歌謠,這就對昔日屈辱唯一的記憶。
“聽說河南地是魏主起家之處。”
“也該讓第五倫,嚐嚐失去她的滋味了!”
……
故土,沒錯,在建章衛尉臧怒心中,新秦中相當於他的半個故鄉。
雖然他只跟着第五倫在此地待了短短一年半,但這卻是前半生爲奴的臧怒第一次被當人,而非畜生看待的地方。
尤記得,他們的隊伍還叫“第五營”,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金色的粟、麥應時成熟,新秦中人都在地裡刈麥搶收。而臧怒等人就奉第五倫之命,守在烽燧上,頭裹黃巾,提防那時盤踞在青銅峽的盧芳盜寇來擾。
在刈麥結束時,總有裡中父老攜壺提漿,過來犒勞第五營士卒,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和善的士卒——和新朝王師相比。
臧怒從未得到如此多的敬意,他還在那個秋天收穫了情愛,與一個當地女子看順了眼。邊塞少女豪邁,瞧着喜歡就大膽追求,與他在茂密的麥田裡定了終身,臧怒只記得那是個悶熱的下午,他背上被撩人的麥穗劃出了一道道血痕。
後來臧怒隨第五倫渡河擊胡,因表現卓著升了小官,便在黃河邊成了親,還是伯魚司馬替他繳了聘禮,做的證婚媒人。
時隔多年,他已經搬入北闕甲第,家中的女主人依然是髮妻,妻子總絮絮叨叨說,想不到臧怒這昔日的小行伍,居然會當上二千石的大官。一家人對魏王感恩戴德,她只偶爾在錦衣玉食時念及往日,感慨一句:“不知道故鄉如何了?”
當夏天時,臧怒臨危受命,被魏王遣至此地時,胡兵剛退不久,新秦中滿目皆是一片狼藉。
他與妻子定情的麥田慘遭胡騎踐踏,丈人家的里閭被燒成了白地,三親六戚死了不少,見了臧怒後只哭個不停。當初讓許多士卒集體成婚典禮的大河對岸,如今已盡是羶腥,幾個縣的百姓幸運的逃了歸來,不幸的則被擄去草原,成了匈奴人的奴隸。
而曾經的豬突豨勇袍澤宣彪,爲了掩護更多百姓轉移,親自留下斷後,已命喪上河城,至今屍首未歸。
每每念及,總令人怒髮衝冠!
臧怒不善言辭,第五倫常說他是悶葫蘆,名裡雖然有個怒字,卻不像同僚鄭統那樣性情外露。他心中難過歸難過,只默默帶着難民修好富平縣城垣,加固縣城周圍一座座塢堡。等到秋八月時,竟與當年一樣,脫了上衣,帶頭在地裡彎腰刈粟,一個下午能收好幾畝。
來自對岸幾個縣的難民,統統被徵召入伍爲民兵,魏王將老弱婦孺遷去渭北就食。如今的新秦中只剩下一羣男人,有人戲稱,四個月下來,瞧着頭母馬都覺得俊了。
“母羊豈不是更俊?”男人們只能靠葷段子來渡過慢慢長夜。
每個月都有驛車輜重從關中抵達,除卻送來甲兵外,還有一些親眷的信件。
臧怒這幾年被第五倫誇“進步”,是軍官掃盲夜校的先進分子,已經從文盲變得識字,甚至還能給妻家的親戚念一念信。
一封封家書,告訴他們親人安好,在渭北日子太平,不必擔憂胡人襲擾,每逢節慶甚至還有面饃饃吃。
也有人叫屈:“祖輩亦是從關中遷來,如今不如讓魏王將吾等全遷回去,好過在此擔驚受怕啊。”
這種態度很快就遭到了北地都尉蒙澤的痛斥:“汝父、祖墳墓在此,就棄之不顧。留給胡虜糟踐了?”
而蒙澤又肅然告知衆人:“若是吾等棄了新秦中,胡虜就能追着殺到渭北去,汝等願意自己逃得一時,卻叫親眷再度面對胡騎威脅?”
“朝中不乏有人力主棄地,但魏王卻念着新秦中的好,不肯拋舍,派了不少郎官兵卒來此,豈有客兵還願意堅守,主人卻要放棄廬井墳冢的道理?”
這番話讓難民們稍稍安分,然而秋糧才入倉不久,烽煙自北方渾懷障升起,傳至長城,最後再傳到富平縣視野之內,讓臧怒不由握緊了拳頭!
“果然來了!”
……
匈奴秋後必然會再來,這是滿朝文武的共識。
爲了證明這點,早做準備,魏王還組織朝中士人翻閱漢時記錄,尋找匈奴南下的時間。
說到這,就不得不提朝中的秘書郎班彪,此人雖然心中暗暗期盼天覆大漢,可在面對華夷之辯時,班叔皮的屁股倒也不會坐錯位置。他對史書如數家珍,短短一日,就從前朝記錄中,選取了每次匈奴入塞的節點。
比如漢武帝在位期間,元光六年,“秋,匈奴數盜邊,漁陽尤甚。”第二年,元朔元年,秋天,匈奴兩萬騎兵南下攻打遼陽、雁門等各郡,殺死遼西太守、擄走兩千人口,在雁門郡也擊敗了漢軍,殺死漢軍將士千餘人。元朔三年秋天,“匈奴又入雁門,殺略千餘人。”
從文景到漢武,幾乎每年秋天匈奴都要南下割韭菜,尤以九月中下旬爲多,極其準時!
匈奴的遊牧經濟其實比農業還脆弱,一場雪災旱災,就能對畜羣造成毀滅性打擊,幾年都恢復不了。劫掠農耕區遂成了他們保障生計的一部分,主要目的是搶奪糧食和人口,每逢至秋,長城內秋糧收穫,匈奴也正好馬肥弓勁,就會利用蹛(dài)林大會聚集各部,集合入塞南掠。
和夏天的試探性進攻不同,此番入寇,不再以胡漢雜兵爲主,來的是正兒八經的匈奴騎從!由左谷蠡王親自統帥,很快就繞過渾懷障,衝到了新秦中平原上!
然而這一次,因爲預料到匈奴受限於習俗經濟,難以更改的出兵時間,新秦中做足了準備。臧怒和蒙澤合作,短短數日內就完成了堅壁清野,人衆和糧食,都集中到了環繞富平縣城而建的秦渠、漢渠兩道環渠之內。
這兩道溝渠,猶如兩道護城河,環繞富平縣,當初在第五倫痛擊友軍時發揮了重要作用,如今也成了此戰的關鍵。
“漢渠之內,一共有大小塢堡十座,每個塢堡有一到三千人守備,屯三月之糧,互爲犄角,皆由北地都尉蒙澤統領,以烽燧聯絡。”
這些塢堡或是當地大姓貢獻,他們祖上從遷來後就生活在此,如今故土生死存亡,富人中有一溜煙跑去長安避難的膽小鬼,也有豪傑壯士選擇留下來堅守,放開了塢堡,里閭百姓和徒附們就近涌入。
“秦渠之內,則只有富平縣城,城中有兩萬人守備。”
這兩萬人除了富平居民外,多是黃河對面的難民,過去四個月裡半農半兵的他們,已經悉數發放了戈矛,甚至還有不少人披上了甲。
雖然訓練日短略顯生疏,儘管這次許多人頭一次參加作戰,但畢竟是邊民,多少習些武技,看着城內人多,又有來自關中的將校指揮,勇氣一點點被鼓舞。
“可莫要忘了,彼輩祖上本就是作爲屯田兵,被遷到新秦中的。”
臧怒想起數月前,魏王定策時說過的話,讓新秦中徹底軍事化,是採用了漢朝晁錯的《守邊勸農疏》故計,國家以駐屯兵士務農,保證軍糧自給。軍隊有警則戰,無事則耕,既可省去轉運徭役,又能鞏固邊疆國土。
幾代人下來,這些移民變成了土著,熟悉邊疆地理,再在交通要塞設立城邑塢堡“爲中周虎落”,使邊疆百姓能像父子一樣守望相助、並肩作戰。
此策實行百年,直到漢宣帝時徹底解決了匈奴問題,邊塞守備遂漸漸鬆弛,數世不見煙火之警,人民熾盛,牛馬布野。三代人和平下來,新秦中人竟已忘戰,此乃前人之大幸,也是今人之不幸。
胡漢兵和上次一樣,萬餘人將城池一角圍困,匈奴大人則在外圍觀戰,偶爾齊射一輪。城內衆人也紛紛動作起來,或在城頭持弓弩守備,或忙着運送石塊磚瓦等物禦敵。
看到這一幕,臧怒只想起當年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那時候,豬突豨勇進入新秦中,第五倫痛擊友軍後,成了本地當之無愧的小軍閥,卻要求臧怒他們“軍民打成一片”,每頓餐飯前都要喊:“吾等衣食皆取之於民,故要當護民之兵,不得殘害百姓。”
當時很多兵卒不理解,臧怒也懵然,只管守着軍令,反正每天開飯前,第五倫在上頭說這些話時,他也不管懂不懂,就帶着大頭兵們,往死裡鼓掌——鼓完才能吃飯啊!
直到今日,臧怒開始明白第五倫的那些話的含義。
“想守住新秦中,只靠幾千兵卒如何能成?虜衆而吾寡,難以相持,此秦末所以失河南地也。”
“非得讓本地百姓也悉數參與進來,全民皆兵,形勢就變成了我衆而虜寡!”
外頭耀武揚威的匈奴騎,爲虎作倀胡漢兵們根本不清楚,這一次,城內、塢堡中不再是驚慌失措的待宰羔羊,再度披上了先祖的甲,握緊了手中父輩的旗幟,變成了一羣爲了保衛家國的戰士!
一向內斂的臧怒,在城頭遠眺胡虜兩萬大軍悉數進入秦渠、漢渠這特殊的地形中間,目光中也迸發出了戰意。
“這次被圍困的,可不是富平縣。”
……
此番南下,所獲寥寥無幾,從渾懷障往南沿途百多裡,野外連一個人都看不到。
漢渠、秦渠只是灌溉用渠,深度漫不過馬腿,淌水便能輕易渡過,可一座座里閭空無一人,本地人帶着糧食,全縮到了富平縣城及塢堡中。
這讓烏達鞮侯頗爲鬱悶,部下回稟抄掠無果後,他惱羞成怒。
“燒!”
當着新秦中人的面,將他們祖輩所居的鄉土焚爲灰燼,說不定能引些還有血性的人出來送死。
但縣城和塢堡牆頭的本地人只默默拄着矛,眼睜睜看着火蛇在村裡肆虐,憤怒如同蓄水的堤壩等待決口的那一刻。
一策不成,烏達鞮侯讓萬餘胡漢兵卒開始圍攻最小的塢堡,打算各個擊破。
“令一堡告急,誘其餘各堡來援。”
烏達鞮侯猜測,新秦中兵卒不會超過一萬,且分散駐紮,躲在城池裡奈何不得他們,但只要到了野外,面對騎射,就是單方面的殺戮!
圍攻才一個下午,這計策就奏效了,入夜後,隨着被圍攻的塢堡以一敵十,開始燃放不知是何意的薪火,將各堡動向看得一清二楚的斥候回報,說有人出縣城來援了!
但不等烏達鞮侯高興多久,其餘各處斥候也陸續回來稟報:
“溝渠之內,九座塢堡,多則兩千,少則千餘,也悉數殺出!”
喊殺聲從縣城及各塢堡方向響起,四萬軍民靠着塢堡望樓烽火指揮,或涌向兩渠橋樑斷路,或朝匈奴、胡漢軍隊殺來,這些聲浪,最終匯成了一句話:
“你們,被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