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有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張宗一晝夜跑了八十里,他麾下的部隊只到了一半,另一半掉隊在後方,正在陸續收攏。
故而,當這位虎威將軍得知赤眉起碼調動了八個萬人營朝自己包過來時,第一反應就是下令:“撤退。”
已經乾等數日的蓋延頓時大急:“我雖粗鄙,但也聽說,大凡與敵作戰,必選拔勇將、精兵,編組而使其擔任先鋒。如此,一則能夠壯大我軍鬥志,二來可以挫殺敵人威風。先鋒於三軍而言,就像劍尖之於寶劍一般,久聞虎威將軍一身虎膽,多次陷陣破敵。如今才趕到戰場便抽身而退,豈不是大挫我軍銳氣?”
張宗見蓋延想用言語來激自己,不免可笑,他是勇將不假,但也會動腦子,判斷形勢,遂道:“前鋒不止有壯我志、挫敵威之用,還要替大軍偵路,搶佔關鍵地利,探明敵軍分佈,若是可能,再稍稍加以調動。”
“我當然知道,馬國尉連日固守曠野,孤軍苦戰,處境艱危。陛下心急如焚,令我務須以果敢之行動,不顧一切,星夜進擊,破賊軍之包圍,救袍澤於危困……”
“但若太過急躁,反而是中了赤眉詭計。”
張宗很清楚皇帝陛下讓自己百里趨行的原因:雖然急行軍後的部隊根本沒有戰鬥力,但他只要露個面就行,三河兵就像一枚三菱箭頭,被第五倫搭箭上弦,皇帝遙遙張弓,瞄準樊崇後背,讓赤眉軍無法全力進攻馬援即可。
眼看蓋延還欲再勸,張宗又道:“《吳子》有云,用衆者務易,用少者務隘,如今赤眉兵多,適合在平坦地形上展開,而我兵少,要想擋住赤眉猛攻,便需要險隘之處。”
然而這河濟大平原上,要找一處險隘之地也着實是不容易,左右眺望,竟沒有一個小丘、一條溪流可以讓魏軍作爲依憑。
這種情況下,面對十倍來敵,避其鋒芒自然是理智的選擇。
但蓋延卻不這麼想,在他看來,赤眉乃是散兵遊勇,有三千突騎在手,只需要隨便一支步卒配合,幾輪衝鋒,就能讓赤眉賊潰不成軍——只要有漁陽突騎在,帶條狗都能贏!
可眼前這“虎將”,卻連狗都不如啊!
蓋延壓着心中不滿,問道:“將軍打算退多遠?”
張宗道:“若赤眉不深追,則退三裡。”
這是第五倫對他的命令,三河兵要像牛皮糖一樣,黏在赤眉軍身上,讓他們進退兩難。
“若赤眉緊追不捨,我便一路退上三十里,以期誘敵北上。”
張宗道:“凡兵散則勢弱,聚則勢強,兵家之常情也。敵以衆攻我,我當合軍以擊之,還是稍稍後退,與後續援軍匯合要緊,到那時,便是魏軍合而赤眉分了。”
做出如是部署的第五倫,顯然也發現了這一“中心開花”的絕好態勢,想要讓馬援吸引赤眉主力。而冀州兵、三河兵、漁陽突騎、關中兵,各路中央軍雜牌軍悉數雲集,火速向戰場靠攏。
張宗的說辭合情合理,又能擡出皇帝壓他,蓋延知道自己沒法強求,只欲悻悻告辭。
但張宗卻不打算放他走:“我軍遠來疲乏,而赤眉來勢洶洶,還望巨卿能將突騎掩護我部,若賊人深入,你我也能回頭痛擊!”
蓋延應諾了,但在騎馬回去時卻暗暗罵道:“本以爲張宗是個膽大的,豈料卻如此暮氣,他也是文淵將軍舊部,竟也見死不救。”
赤眉怎麼可能深追,不過是要將張宗逼退,好繼續圍攻馬援。第五倫想得挺好,但他的主力究竟什麼時候到?今晚還是明天?抵達後又得歇半天才能與赤眉交戰吧?若是這短短兩天內,赤眉攻下了馬援的車壘,那蓋延就要抱恨終生了——他始終覺得馬援被圍,與自己沒仔細查探赤眉動向有關。
張宗與蓋延講方略兵法,但燕地男兒不喜歡如此冷靜而冷血,他們的血是滾燙的,慷慨悲歌,能叫冰冷的易水也爲之沸騰!
敖倉一戰,馬援的英姿尤在眼前,而作爲部下,豈能見主將被困而決然不顧?
如此想着,蓋延止住了馬,暗道:“既然皇帝、張宗皆不救,那便由我,來助文淵將軍跳出重圍!”
……
“虎威將軍,吾等趕了一日一夜,到了地方連營寨都沒力氣立,就躺在草皮上想睡覺,這纔剛閉眼,卻被叫醒,說是要往回趕,這是爲何?真是將軍的命令麼?”
三河兵良莠混雜,有打了幾年仗的老**,也有河內、洛陽的豪強武裝,眼下都叫叫嚷嚷,不肯走。
第五倫特地讓張宗來帶他們,是看中張諸君有酷吏作風,敢於殺伐。
面對這些抱怨,張宗卻不回答,先讓人將帶頭鬧的人拎出來,以不服上命,當衆喧譁爲由,直接砍了腦袋……
他的部下不需要問“爲什麼”,正如張宗接到第五倫號令時,都是嚴格執行,不會有那麼多廢話。
哈欠連天的將士們頓時嚇醒了,反正是輕裝前來,只匆匆將草蓆背在身上,扛着戈矛,轉方向往北撤退,只暗暗嘀咕當官的不是人,平白消遣小兵。
但張宗並不覺得自己是白跑一趟:“我此來,算是給赤眉軍上了個牛鼻環。”
接下來,就看他能否牽着赤眉軍的鼻子,達到調動敵人的目標了。
然而張宗設想中從容不迫的牽引敵軍,卻因一個環節出了大紕漏,變成了大踏步撤退。
斥候往返三河兵、幽州騎之間傳訊:“將軍,蓋將軍已令漁陽突騎集結。”
“漁陽突騎佈於我部與赤眉之間,赤眉近則一鬨而散,赤眉較遠便重新聚集挑戰。”
“大善,有漁陽突騎相助,赤眉近不了我,一旦彼輩追急了各營脫節,亦或是心生遲疑要退走,便是我軍反攻之時!”
張宗頷首,看來蓋延這漁陽草莽,雖然蠢笨了些,但打仗帶兵確實有一手,也並非完全不會聽人話。
然而又過了片刻,斥候的神色卻變得慌張起來。
“蓋將軍派小人來傳訊,請虎威將軍繼續吸引赤眉主力追擊,恕蓋延不能相隨。”
張宗頓時一愣:“蓋巨卿要做什麼?”
“蓋偏將說,主將若失,偏將校尉有罪,他不敢拋棄馬國尉,只願與之共存亡!”
“壞了!”張宗登時大急,連忙驅車逆着退避三舍的三河兵走,一直趕到部隊的尾巴,登上戎車,墊着腳尖往後看,卻看不真切。
天上的羣鴉卻瞧得清清楚楚:只見平原之上,幾個赤眉萬人大陣亂糟糟地向北推進,猶如一張巨大的網,要捕獲張宗這條魚兒。
而蓋延的漁陽突騎,則如一羣時聚時散的小魚,就在即將被赤眉吞沒的時候,他們竟奇蹟般地,從赤眉大軍西側數裡外穿過,直趨南方而去!
……
這無疑是一次膽大妄爲的穿插。
蓋延如諾替張宗拖延了赤眉軍半個時辰,只在本該撤走的時候,卻下達了向南急行軍的命令!
漁陽突騎依靠其機動,趕在赤眉軍兩個萬人營包抄過來前就衝了過去,蓋延在後壓陣,在他疾馳而過時,左右兩邊的赤眉軍已近到能看得清眉目,盡是驚訝與愕然……
蓋延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蓋延讓漁陽突騎結成趕路的隊列,前方一旦遇敵,便立刻示警,在這大平原上,農田、道路、荒地,都任由他們馳騁。
一個、兩個……一直數到第八個,赤眉的作戰單位是萬人爲營,五個去進攻張宗的萬人營被騎兵甩在身後,蓋延若是願意,隨便就能沖垮兩個,但赤眉太多了,根本殺不完,而他們的戰馬和騎士氣力卻是有限的,一旦失誤陷入其中,就再也無法脫身。
按照蓋延這數日的觀察,赤眉已經主力盡出,樊崇或許也在這八個萬人營中,被張宗一勾引,竟就首尾不顧,就算現在匆匆調頭往回趕,也來不及了!
對騎兵來說,放開速度跑,二十里距離,不過幾刻的事,在馬匹流汗喘息之際,漁陽突騎已逼近馬援被包圍的兩丘之間。
歇馬整隊的片刻時間,蓋延粗略清點了人數,起碼有數百騎掉隊,甚至陷入赤眉包圍。
“諸位!”
蓋延回過頭高呼:“漁陽突騎奉皇帝之命,南下參戰,但吾等名聲不好,刺史不疼,丞相不愛,在冀州、鄴城時,冀人視吾等爲賊寇。”
“縱觀中原諸將,能公正待漁陽突騎者,唯有馬國尉!”
“吳子顏將軍與馬國尉有間隙,我本以爲會受到苛待排擠,但馬國尉卻待吾等如赤子,在陳留時軍中辛苦,卻常置酒椎牛享士,還說吾等一個人頂五個步卒,必須優待,哪怕步卒吃炒麪時,俸祿、馬料皆未落下。”
“軍正董宣早看吾等不順眼,一直想方設法約束漁陽突騎,亦是馬國尉多次袒護,說漁陽兵是狼,若將吾等野心馴沒了,如何去撕咬強敵?”
這是於公,對個人而言,馬援在敖倉的英雄氣概讓蓋延心折,加上性情相投,蓋延只恨身份低微,不能與馬援稱兄道弟……
蓋延說到最後,八尺九寸的男兒已是含淚:“吾等被將軍寵溺若嬰兒,如今將軍被困,猶如父兄落難,吾等豈能坐視?”
“蓋延願去助國尉突圍,還有誰願同往!”
傳令兵和原野上呼呼吹着的春風,將蓋延的聲音傳遍漁陽突騎之中,這羣騎兵是邊塞半兵半寇的混蛋,但卻也鍾愛大丈夫慷慨悲歌,知恩圖報,馬援雖出身高貴,但其性情,甚至比吳漢還對他們胃口……
一時間,漁陽突騎衆士皆瞋目,雖然沒有怒髮衝冠那麼誇張,但他們高高舉起的環刀,無疑已表明了態度!
“願隨將軍共赴深溪!”
與隴右突騎不同,漁陽突騎其實更擅長騎射,常以“控弦者”稱呼騎士,但今日,蓋延卻不打算拖延,直接令漁陽突騎排開突擊的陣列,然後催動馬匹,朝赤眉軍那凌亂的營寨靠近。
赤眉軍四個萬人營將馬援部團團圍住,但在友軍被張宗“調動”走後,這些留守者的陣列,看上去真薄啊!甚至都沒有他們駐地邊上的林子茂密。
漁陽突騎遊弋在戰場附近,這根本不是秘密,赤眉軍爲了提防他們,也沒少花費心思,只可惜,赤眉多在中原作戰,與成建制騎兵遭遇的戰鬥實在是太少了。
溝壑挖得不夠寬,突騎可以輕鬆越過;鹿角扎得不夠密,多繞幾步路即可;車壘?根本不存在,如何指望連營都扎不牢實的赤眉能靈活運用各種陣法呢?在蓋延看來,彼輩多是以亂取勝,但突騎克的就是亂軍!縱赤眉人數佔優,但只要他衝破一面,馬援就能順勢突圍。
發現他們的不止是匆匆應戰的赤眉軍,亦有被困在兩丘之間的馬援部,很快,一股濃煙從丘陵頂端冉冉升起。
“是馬國尉在舉烽。”就要下達進攻命令的蓋延硬生生停住了動作。
他家住在漁陽塞外的要陽縣,出入邊塞,烽燧品約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蓋延自不陌生。
自漢以來,烽燧一共有烽、表、煙、苣火、積薪五種信號。烽是草編或木框架蒙覆布帛的籠狀物;表是布帛旗幟;煙是煙竈高囪升起來的煙柱;這三種在白天使用。苣火用於夜晚,舉燃葦束火把;積薪是巨大的草垛,晝夜兼用,白天燃燒視其濃煙,夜晚則是熊熊大火。
不但能傳達戰況,還能告訴臨近烽燧,胡人來犯人數,最多可標識萬人。
而第五倫不愧是在邊塞待過的,如今將這一套靈活運用,加以組合成更復雜的“煙語旗語”,編訂成冊子,用以平素的部隊信號傳遞,畢竟戰場之上,情報就是一切!
只是馬援倉促被困,部分輜車被奪,這信號放得不太齊全,但大體的意思還是能夠表達。
蓋延眼力好,盯着小丘上的信號:“煙爲黑,是積薪里加了水,又故意斷火,讓煙柱時離時合,這是離合煙。”
這種“離合煙”,意味着“危,勿近”,與鳴金同意!
“這是在向吾等示警!”
蓋延立刻將目光放在赤眉營地附近那一大片林子,剛吃飽的羣鴉盤旋於其上,就算偶有落下,也立刻驚飛起來!
……
與此同時,馬援亦在丘上向下眺望,蓋延的位置看不清其中佈置,他卻能。
那林中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可不是猴子,而是赤眉啊!
“好一位樊巨人。”
馬援嘖嘖稱奇,這樊崇將赤眉七八千人當一萬用,反正他們行軍時是亂到很難數清人數的,成功誤導了蓋延。
暗地裡,卻又將兩萬人拉入樹林裡,以防魏軍騎兵來襲——一旦騎兵衝進來,他們就能出林子斷其退路,樊崇這是想設計將能夠決定戰爭勝負的漁陽突騎一舉殲滅啊!
“好在巨卿已見我烽燧,樊崇的計,落空了。”
馬援想通局勢後,是安心待在包圍裡的,赤眉困住了他,他也拖住了赤眉啊,只等皇帝陛下帶着主力抵達戰場,一切就將……
就在這時,旁邊的人驚呼道:“將軍,漁陽突騎瞎了麼?怎麼還是衝了?”
馬援一驚,再度放目望去,卻見明明看懂他信號的蓋延,竟仍不顧一切,帶着漁陽突騎,對赤眉軍發動了衝擊!
一萬多隻馬蹄開始加速邁動,漁陽突騎們戰術動作沒新編的幷州兵騎那麼規範,但也已是繼承漢代騎兵的佼佼者,兩千多名騎士或持弓引箭,或持矛揮刀,對準最薄弱的東側,衝了過來。
那震撼大地的馬蹄聲,仿若隆隆擊築之聲,奏響了兩百年前,易水之畔的慷慨羽音!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