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三公之一的大司馬,來歙被劉秀欽定時,爭議不可謂不大。
想當初劉秀初繼位,自己心中明明早有人選,卻還假惺惺地下詔讓羣臣推舉可爲大司馬者,而羣臣所推惟兩人:其一是馮異,其二則是來歙。
推舉二人的羣體涇渭分明:傾向馮異的多是潁汝人士,同時也是追隨劉秀流亡關東,落腳江東的嫡系心腹,而推舉來歙的人,則以南陽貴戚、劉伯升舊部爲主。
劉秀經過斟酌後,最終傾向了來歙:“馮將軍徵西大將,是其人也。然來將軍亦有建大策之勳,又爲朕襲東海,取彭城,其功勳大也。”
在劉秀心目中,來歙參與的彭城擊滅赤眉,纔是真正的立國之戰,遂以其爲大司馬,而拜馮異爲徵西大將軍。
馮異後來成了劉秀穩定荊州的方面之將,而來歙,則成了徐州的基石。
早在第五倫大軍抵達前數日,來司馬就做好了抵禦的一切準備,他命令彭城的匠人加固城門,將其中幾處完全封死,同時又將彭城方圓數裡內的建築、森林統統燒燬,清空了視野。尤其是泗水碼頭邊上,緊緊貼着城牆的商鋪、倉庫、酒肆,戰爭期間,它們都會淪爲魏軍攀爬城牆的助力,必須徹底掃除,而拆毀的石塊磚瓦,則被運到城牆上囤積。
更大的工程,則是來自東海郡武庫的箭矢甲兵,東海太守劉植親自押送最後一批抵達,向來歙覆命:“大司馬,東海郡武庫能運者皆已分批送到彭城、下邳,運不來的,則統統燒了。”
“辛苦劉太守了,如此一來,彭城、下邳皆甲兵充沛。”
說到這,劉植還對那把火耿耿於懷:“若能再多數日,便還能搶運出一些,前漢多少年屯積,如今毀於一旦,實在可惜。”
劉植和第五倫的青州刺史李忠一樣,都是北漢遺臣,他僥倖活過了最後的大戰,劉子輿死後,其餘人心灰意冷,但劉植卻仍對復漢事業念念不忘,遂南奔劉秀,後被任命爲東海太守。
來歙笑道:“本將倒是願給劉太守時間,但第五倫,卻片刻都不肯等待啊。魏軍已從靈璧進至蕭縣,不日便將兵臨城外,北邊也刻不容緩,想來此時此刻,耿伯昭已佔領東海郡了罷?東海乃沂水上游,對於彭城、下邳,無疑於高屋建瓴之勢。”
小耿的進軍速度比來歙預想的還快,次日,便傳來東海郡北部盡陷的消息,而第五倫的兵鋒也日益逼近,這“鉗形攻勢”慢慢朝彭城夾來,來歙必須閉城了。
但在閉城前,他還有最後的一處需要佈置,遂在彭城楚王宮中召開了守備會議,自劉植以下、校尉以上皆參與。
“諸君皆是陛下心腹,有人從皇帝行幸梁園時便追隨,有人則是在江東投入麾下,皆以忠誠著稱,這纔會被留在彭城,故而應當知曉,彭城人馬不多,士卒只有一萬一千人,加上臨時徵發的丁壯民夫,也遠遠不夠。”
“而城外,則有十倍之敵!且自西、北兩面包夾,很快就會將彭城圍困。”
來歙乃是天下信士,他不會欺騙自己的部下,開誠佈公地與他們講明瞭劣勢:“陛下給吾等的詔令,便是守此孤城,撐到明年一月!”
“不過是七八十天罷了,陛下又言,彭城三面環水,樓堞之下以泗爲池,獨其南可通車馬,故而欲守彭城,重點在於城南戲馬臺。”
戲馬臺,乃是徐州的制高點,兩百年前,西楚霸王項羽滅秦後分封,定都彭城,遂於城南里許的南山上,構築崇臺,以觀戲馬,故名戲馬臺。
戲馬臺與彭城互爲表裡,若魏軍輕取戲馬臺,便能居高臨下觀望彭城虛實,所以劉秀給來歙的錦囊,便是必遣一將守於戲馬臺上,便能牽制魏軍一部分兵力,減輕彭城的壓力。
而若是南方有援軍至,戲馬臺也能第一時間偵得,通過烽燧告知城中。
來歙自己要坐鎮彭城,目光在將軍諸校中移動:“如今需一大將,帶一千兵守與戲馬臺上,誰肯御之?”
諸校面面相覷,他們當中不乏勇敢之士,忠誠也大多經得起考驗,但誰都清楚,駐馬臺孤懸城外,勢必被魏軍視爲眼中釘肉中刺,集中大兵攻擊,區區一千人,又能頂得住多久呢?這差事必然九死一生,自己死也就罷了,還要連累麾下將士。
一時間無人應承,倒是位於前排的劉植便赫然出列:“末將願往!”
“陛下果然沒看錯人。”
來歙頷首,掃視諸將校,冷笑道:“平素常有人說,劉伯先(植)乃是河北來人,還追隨過僞帝劉子輿,不可信任。卻被陛下封列侯,舉爲二千石,鎮守大郡東海,爲此頗有人不服,如今劉太守與諸君同處一囊之中,鈍銳立判啊!”
劉秀陣營裡派系爭鬥同樣嚴重,像劉植這種從河北逃來投奔的,就成了孤臣,平素頗受排擠,如今大難在即,卻是他敢爲人先,一時間校尉們臉色緋紅,紛紛爭守戲馬臺。
但劉植卻給出了一個他們都不具備的理由:“我乃宗室。”
劉植說道:“不管是河北劉,還是舂陵劉、吳楚劉,皆是太上皇、高皇帝子孫。”
“前漢時,歷代楚王、彭城王子孫在徐州者數以萬計,彼輩曾坐擁莊園,但大多在赤眉賊過境時家破人亡,流落投奔陛下者多達數千……”
劉植說得十分動容,這也是他的經歷啊,昔日的昌城侯家族,如今支離破碎,除了劉植帶着幾個子弟南投外,其餘都被第五倫強遷去了荒涼的幷州。
“後來,諸劉又被陛下安頓回彭城,以徐人守徐土。如今從軍的劉姓男丁,沒有一千,也有數百。”
劉植道明瞭他千里投奔劉秀的原因:“第五倫若奪取徐州,他姓或還能苟存,唯獨劉姓,則是覆巢之下無完卵,從河北就能看出,第五倫對劉姓絕不會手軟,大漢若再亡,劉氏必先絕!”
“望大司馬集結軍中劉姓子弟,與來自東海的幕僚死士共組成一營,守於戲馬臺,此爲宗室營,由我來統帥,最爲合適!”
此言擲地有聲,聽罷後,來歙也不由讚道:
“伯先偉丈夫哉。”
來歙將虎符放在劉植手中,開始重新審視此人:
“恨不能早識得君幾年。”
劉植卻大笑:“如今也不晚,等擊退魏寇,大司馬可往戲馬臺上,與末將共飲濁酒,觀彭城山景!”
隨後數日,劉植便將“宗室營”和他的親信們安排到了城南戲馬臺,一起運上來的,還有大批來自東海郡武庫的箭矢甲兵,基本做到了人人披甲。
但士卒們都知道此戰凶多吉少,士氣並不算高,但在劉植看來,他們是這劉姓株大樹上結出的果子,是該爲一家一姓興亡而戰到最後一刻的。
“假劉子輿都能爲大漢復興而死,更何況吾等真劉呢?”
劉植如此勉勵衆人,他站在戲馬臺上,不算項羽營造的城樓石寨,此處便已高達十丈,猶如臺階般層層而上,山腰寬約千步,頂端則廣袤百步,甚至還有幾眼山泉流淌,上去需要攀爬木梯石階,如今梯子撤掉,石階堵塞後,堪稱彭城最險峻的地方。
魏軍斥候前鋒已逼近,彭城已經封閉,但來歙卻在彭城南門眺望戲馬臺,兩邊相距不過一里有餘,聲息相聞。
看着險峻的戲馬臺,又回首望望準備充足的漢軍將士,來歙也不由自信地說道:
“屯千人其上,聚壘木箭石,凡戰守之具,與城相表裡,互爲犄角,第五倫雖用十萬人,不能取也!”
……
來歙的自信是有根據的,彭城可謂命途多舛,在這亂世裡經歷了好幾場大戰,其中便以赤眉軍圍攻那一仗最爲壯觀,赤眉三公逢安出動了十萬之衆,圍得彭城水泄不通,但卻不能破城一角,在來歙和劉秀的配合下,打了一場漂亮的反擊戰,一舉奠定了如今天下三分之勢。
赤眉軍的十萬人,雖然看似浩浩蕩蕩,但說好聽點是流寇武裝,難聽點就是難民大軍,行軍毫無規矩,有縱有橫,前後混亂,猶如一團亂麻。等駐紮下來後,也是各營大小不一,甚至不分內外次序,漢軍往往一個夜襲偷營便能連破數陣。
而赤眉對攻城更沒什麼規矩,只能靠簡陋的雲梯蛾附其上,在守城者的滾燙沸水、箭矢齊發下損失慘重,卻很難對堅城造成威脅,故而面對守備森嚴的大城,赤眉基本是啃不下就繞過。
這便是來歙對“十萬大軍”的唯一概念了,而其餘諸將,就算資歷最老參與過昆陽之戰的人,也停留在三十萬新軍的印象中。
哪怕是和魏軍決戰過的劉植,也只記得幾年前,魏皇組織過幾萬人的會戰…
直到魏軍開抵彭城的那天,來歙和劉植才恍然明白一件事……
十萬與十萬,是不一樣的!
來歙在城樓最先看到的,是魏軍前鋒,他們分爲幾股進入彭城盆地,多爲騎兵,各隊呈雁翎陣索敵,將彭城周邊掃了一遍後,又從“人”收而爲“一”,後隊守住道路橋樑,等待大軍抵達,前隊則繼續向彭城逼近,呼哨馬蹄陣陣,甚至有人欺至泗水包圍彭城形成的護城河,以測試漢軍的防禦射程。
稍後抵達的是浩浩蕩蕩的大軍,按照前鋒斥候規劃的道路魚貫而入,前部抵達後立刻在工程兵劃定的區域結陣,以防備彭城守軍出城突襲。隨着越來越多士卒抵達,來歙也發現他們與赤眉最大的區別了。
不止是次序整齊,一板一眼,還在於……
“太安靜了。”
赤眉軍中也有行進速度極快的精銳,然而其行太速,氣太銳,其中必有不整不齊之處,且喜歡大吼大叫,聲音和腳步一樣雜亂。但魏軍不同,許多部曲抵達後,面對陌生的環境和巨大城郭,他們也只默默望着,不敢喧譁取鬧,不出隊,不吶喊。
這是軍法嚴厲的體現,引得來歙頗爲好奇:“第五倫得如何才能將市人農夫,訓練若此?”
他更加意識到,自己要面對的敵人,是第五倫親征所訓、所帶的嫡系部隊,和多年前隨劉伯升在關中面對的“善站者”,恐怕已經大爲不同了。
魏軍沒有急着來攻城,先一點點扎下營寨,劃分好屯糧、集結之處,營壘背靠山林,大量民夫和工兵分出來,開始有計劃地砍伐樹木,製造攻城器械……
魏軍尚未開始攻城,光是這些戰前準備,光看着五彩旌旗招展空翻影,就已經給了懂行的來君叔巨大壓力。
而第五倫,則帶着衛隊,親自繞着彭城轉了一圈,他的注意力,尤其放在劉植守備的城南小山上。
“此山此寨何名。”第五倫揚鞭指着那兒,詢問身邊的人,這麼微小的地點,大地圖上是不會標出來的。
旁人告知:“陛下,山曰南山,寨名戲馬臺。”
第五倫頷首,望着山寨上的炎炎漢旗,用三個字,給這地方的命運做出了判決:
“死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