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耿廣的憤怒不同,當吳漢看到堆滿老人、傷者屍骸的居延甲渠時,情緒竟無多少波動。
天下大亂這麼些年,吳漢已經見過太多屍體了,甚至還有不少是他殺的——作爲魏軍中臭名昭著的“屠夫”,吳漢的部隊以軍紀差而出名,征戰中原時都幹了不少壞事。雖然不敢違令屠城,但在富庶的河北,進鄉里搶個劫,再順手劫個色,對方若是反抗,漁陽兵怒起殺人,拋屍荒野實屬尋常。
這樣的將軍,當然不可能換個地方就變成老好人,僅僅是作戰對象變了,屠刀對準異族而非本族罷了。
但就算最混賬的魏軍,也幹不出將二三千老弱繫繩屠殺的事來,而匈奴本就俗賤老弱,殺起異族老人來毫無心理障礙。
因爲見的死人多了,吳漢只需要蹲在溝壑邊,用刀鞘撥弄撥弄屍體,看看傷口的顏色,就能肯定地說道:“應是死於兩日前。”
也就是說,兩天前,匈奴人途經此地,大概是發現魏軍緊追不捨,他們就將跟不上隊伍的老弱集體屠戮,這才匆匆北行。
那麼現在,匈奴右部主力跑到哪了?
吳漢站起身來,目光望向東北方,他們所在的位置“甲渠塞”,是居延都尉府下轄的一個侯官障塞,與鄉平級,居延城還在十餘里外。
先鋒及斥候正在四處索敵,進入了居延城,然而匈奴人並未在此駐留,更沒有利用城池與魏軍交戰的打算,竟毫不猶豫地拋棄,當吳漢縱馬進入居延城中時,城中頗爲寂寥空蕩,只看到本地都尉、侯官的頭顱在風中晃晃蕩蕩——他們幾個月前被匈奴人殺害,首級砍下,掛在城門上,任由胡鷲和烏鴉啄食,早已風乾。
居延都尉是竇友的故人,他頗爲悲痛,但吳漢的神情依然沒有任何變化,只令人好生安葬。
吳漢在居延城中緊急召開作戰會議:“據前鋒蒙澤部回報,匈奴右賢王部帶着近萬所掠俘虜,已經糧食器物無數,正在居延城以北,殄(tiǎn )北塞處。”
聽聞此言,偏將、校尉們頗爲高興:“殄北塞距此,只有半日行程,只要前鋒咬住匈奴右部尾巴,主力便能在明日投入作戰,叫胡人有來無回!”
然而協助吳漢出兵的武威太守竇友卻有些猶豫,他謹慎地提出:“後將軍,這也可能是胡虜的詭計,從白登之圍起,匈奴便最喜歡示弱誘敵,使漢軍深入後再回頭聚擊。”
匈奴人見利則進,不利則退,打一波團那是迫不得已,他們平日裡就愛拉扯——第五倫在用兵手冊裡,就將匈奴人這種戰法稱之爲“拉扯”。
在這招底下吃虧的人不乏少數,從馬邑之謀後出塞作戰敗績的公孫賀、李廣,到從居延出發,被匈奴團團圍住無奈投降的李陵,而送了最大一波的,還是李廣利,這位漢武帝的小舅子被匈奴誘敵戰術困住不止一次。
就近的來說,那位王莽寄予厚望的“吞胡將軍”,不也是孤軍殺入匈奴境內,遭到圍攻全軍覆沒的麼?
所以竇友勸衆人謹慎,若是幷州兵騎主力交待在這,河西就真完了。
然而吳漢卻對衆人說起一個故事。
“我當年在幽州逃避新朝追捕時,烏桓時常犯塞,漁陽與右北平最受其害。”
“漁陽郡守懦弱,烏桓每至,只以驅逐出境爲務,卻不敢深追,常言‘烏桓狡詐,出塞若遭其反擊,恐士吏不得歸來’,於是所謂保境安民,實則是遠遠護送烏桓人出境,一來二去,烏桓知其蠢弱,遂越發肆無忌憚,有時甚至深入數百里,到郡城下耍威風。”
“我當時與蓋延同在漁陽郡要陽都尉,實在看不下去,遂介甲而起,與縣中豪傑馳騁而出,追殺烏桓百餘里,斬首虜近百,奪回了不少所掠財帛及人口,從那以後,烏桓人縱入塞,也不敢再接近要陽縣。”
言罷,吳漢道:“匈奴與烏桓,皆戎狄也,有虎狼之心,若不打疼彼輩,縱然放胡虜離去,河西得數月安寢,等到明年入秋,匈奴必然再度犯塞!到時候居延孤懸域外,內外無援,今日甲渠慘狀,必將重現!竇太守宗族皆在河西,是一勞永逸,讓右賢王不敢窺邊,還是年年月月受其襲擾,不得安寢?”
吳漢之言確實有理,這確實攸關河西士族的利益,竇友短暫緘默後應道:“河西兵願隨將軍破胡!”
“善!”吳漢哈哈大笑,其實他纔不關心河西死活呢!這場仗非打不可,只有一個原因:若讓匈奴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帶着上萬擄獲人口大搖大擺離開,日後他吳將軍在邊塞怎麼擡得起頭?
而就在這時,外頭有斥候來報:“後將軍,前鋒蒙澤偏將,已將兵趕到殄北塞,正與匈奴後隊接戰!”
……
弱水下游河道多汊,宛如分出了一條條毛細血管,而居延也很像人的肺葉,分爲東西兩部分,當地人稱爲東湖和西湖。
居延主城就瀕臨東湖,以此爲屏障,而西湖形如月生五日,也就是新月狀,殄(tiǎn )北塞則像是被這新月抱在懷中的星星,鄣牆屹立在東、西兩湖之間,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路。
然而這昔日御敵境外的障塞,如今卻被匈奴人佔據,面積不大的城頭上盡是頭戴尖粘毛的匈奴弓手,而城下才剛剛經歷了一場鏖戰,鮮血染紅了沙粒。這是右賢王安排在最後方的斷後部隊,當遭到進攻時,他們正試圖在這座障塞設防,阻擋魏軍,然而對方來勢洶洶,城外的匈奴人下意識跑了,只剩下幾百個倒黴蛋被困於障中。
偏將蒙澤匆匆帶着三個營抵達此處後,繞過地上橫七豎八的敵我屍骸,最後找到渾身沾滿血星的下屬,耿廣正在指揮士卒劈砍胡楊木做梯子。
蒙澤走過去,劈頭蓋臉地呵斥道:“耿營正,吳將軍與我還沒下令,汝爲何便不顧軍紀,貿然進攻?”
發動這場戰役的正是耿廣,蒙澤給他的任務只是偵查敵情,沒想到這小子直接就上了!
當聽到消息時,蒙澤驚得立刻上馬,因爲斷後的匈奴人起碼有一二千騎,而耿廣的營只有五百騎,若是耿廣出了事,他如何對車騎大將軍交待?
好在結果似乎不壞,耿廣也不卑不亢,陳述自己的理由:“胡虜所掠人口輜重甚多,又不捨得放棄,行進速度慢,哪怕殺了老弱,依然只能日行數日裡,我軍前鋒方可追上。這殄北塞位於兩湖之間,乃是北上最近道路,若吾等被阻於此,右賢王便能從容退走。”
“胡人雖衆,但見識過我軍強悍後,已如驚弓之鳥,下吏自南方疾馳而至,揚起許多沙塵,讓胡人誤以爲來者甚衆,只能且戰且退,拋棄殄北塞。”
這招嚇敵之策還真湊效了,蒙澤鬆了口氣,收起責罵,正式將耿廣當成大人,與他商量後續作戰:“匈奴尚有數百,然彼輩不善守城,吾等且速速攻下此地。”
耿廣卻有自己的想法:“偏將,下吏以爲,留一個營盯住殄北塞即可。”
“古人云,一漢能敵五胡,離開了馬匹,十個匈奴人也打不過魏軍一員,一營足以與之對峙,將彼輩交給後續趕到的河西兵,前鋒主力,則應繼續追擊匈奴,爲吳將軍會戰贏得時間!”
“不可!”蒙澤下意識地反對:“右賢王部有騎從數萬,就算要分心看守俘虜,又豈是吾等區區一旅能交鋒的?”
還是穩妥一些,拿下這座障塞,砍了裡面胡人的腦袋,刀筆吏稍稍潤色下,也可以吹成一場揚眉吐氣的大勝仗,至於那上萬河西人,他們已經盡力了……
豈料耿廣卻反問了一句:“下吏聽說蒙將軍是新秦中人,家住大河之北?”
蒙澤瞥了他一眼,不知此言何意:“正是。”
耿廣提起一樁舊事:“廣年少時便聽說過,前朝時,胡虜犯塞,大河以北盡爲匈奴寇亂,新朝官吏躲在城障之內,不敢開門,數千新秦中難民被趕到渡口處,彷徨無。”
“這時候,聖天子就在新秦中戍守,雖然官職僅爲區區司馬,卻在同僚止步時,竟帶着數百人擊楫渡河,擊匈奴於渠前,這才保住了難民性命,想來蒙將軍,就是在那是從軍的罷?”
“家兄時常教導,說我朝肇造之始,陛下便以救民於水火爲己任,弔民伐罪,絕非虛言!今日上萬河西百姓身陷胡塵,廣身爲魏將,不敢不救!”
他的志向,可是要做霍去病啊!若是兄長在此,見此情形,也會毫不猶豫衝殺上去吧?
蒙澤被這一問弄得緘默了,他本來有許多理由可以拒絕,也能用主官身份呵斥讓耿廣乖乖聽話,但這段往事,卻讓他心中思緒翻騰起來。
那一戰是第五倫的成名戰,蒙澤也以布衣輕俠身份,仗劍加入了第五倫的隊伍裡,隨第五倫收復新秦中,曾幾何時,自己也曾像耿廣一般無畏。
十年了,十年了吧?是什麼消磨了他的鬥志,是何事讓他躊躇不前,是滿足以皇帝所封的“伯爵”,是每年花不完的俸祿和明裡暗裡的好處,還是年過三旬,有妻兒滿堂後,沉溺於優渥的生活中,越來越膽小了?
閉上眼,他彷彿依然能聽到,十年前第五倫踏上征程時,那一艘艘木舟破浪而行,長楫起起落落,拍打在河面上,發出的水聲激激。
少頃,蒙澤睜開了眼,拍了拍耿廣的肩膀,笑道:“我當然記得那一日,蒙澤永遠忘不了。”
“那天,陛下率衆擊胡時,只對衆人說了一句話。”
“過河!”
……
“好一個耿廣!有其兄幾分風采了!”
吳漢得知前鋒送回的戰報後,高興得直拍頭盔,只要前鋒追上去拖住匈奴人,就能讓主力有足夠時間趕到。
不,沒這麼簡單,吳漢在邊塞待久了,耿廣眼裡的匈奴,是一個整體的邪惡戎狄,但吳漢卻知道,匈奴裡也無限可分。
“匈奴內鬥,比大魏諸將更厲害,右賢王麾下派系衆多,拋棄友軍絕不會猶豫。依照胡人慣例,右賢王多半會留下某位平素不喜歡的小王斷後送死,其餘各部,則繼續趕着俘虜返回草原。”
僅僅如此,是打不疼右部的,吳漢決定再冒一次險,遂安排竇友道:“竇太守將河西士卒,從正面過殄北塞,直追匈奴後隊,讓胡虜以爲得計。”
竇友聞言深以爲然:對啊,魏軍內部,派系之爭絕不會比匈奴少,他不信任吳漢,害怕這位將軍還記恨自己與河西諸氏族同第八矯聯手上書驅他一事,要故意讓河西士卒的“雜牌軍”去送死,遂小心地問道:“那將軍……”
竇友格局小了,吳漢雖然心眼不大,但好歹是分得清輕重緩急的。
“本將軍帶萬騎沿居延澤西湖繞行。”
吳漢的手,在半空劃了一個大圈:“出現在右賢王部前方!魚要抓,就抓大魚!這是陛下最喜歡的戰法,‘迂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