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我不是誰
劉鈺看了一眼瞎了一隻眼睛、頗有幾分被陳永福射過之後李自成模樣的李欗,聽着這個有些奇怪的問題,笑着問道:“白馬是馬嗎?”
“是。”李欗知道這個問題可能很難,於是清心靜心,只憑着此時此刻的感覺來回答。
“白馬是黑馬嗎?”
“不是。”
“倭人是牛,我們是馬,所以白馬黑馬黃馬都是馬嗎?”
“是。”
“牛死了,剩餘的草料馬兒來分,白馬黑馬黃馬還都是馬嗎?”
“呃……”
見其語凝,忍不住大笑道:“七皇子,我們要先知道自己不是誰,然後在反對別人的時候,才能知道自己是誰。而現在,我們還是隻能知道自己不是誰而已。”
“本朝開國之艱,七皇子自是知道的。太祖皇帝起兵的時候,均田免糧,知道自己是誰。到太宗皇帝改均田免糧而呼保天下的時候,是讓百姓知道自己不是誰。”
“七皇子已經知道了自己不是誰,但恐怕還不懂自己是誰。”
“以馬論,七皇子以爲自己是白馬或者黑馬?還是……牧馬者?”
就像是鼻塞時候猛吸的金絲薰,剛剛還迷迷糊糊的腦袋,此時通暢了一些,點點頭道:“以此論,鷹娑伯是牧馬者、我亦是牧馬者?只是各管一色馬羣?”
劉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邀請李欗一起去外面看看夜晚的軍港。
沒有帶太多的護衛,威海和劉公島的炮臺之下,艦隊終於可以安心靠港,只是終究不能上岸。
船上的點點燈火,像是一艘艘飄蕩在海上的樓房萬家火,溼溼的海風吹過,升騰起的水汽折射着船上的火光,曲曲彎彎。
正在享受餐後酒這個一天最快樂時光的水手們發出陣陣叫喊,即便海潮也壓不住他們的笑聲。
更遠處的造船臺上,燈火通明,火把燃燒,工匠們晝夜不停地建造新式的戰艦。
揹着火槍的士兵來回巡邏,大戰前的緊張氣氛並不存在,反倒是一片尋常的忙碌。
那艘根本無法併入艦隊作戰的第一艘戰列艦還在港口裡,旁邊停靠的是那艘第一次往返歐洲的自由貿易號商船。
李欗知道海軍是劉鈺的心血,一手建起來的,感情深厚,卻不知道爲了這支艦隊劉鈺準備了多久。
選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坐在海邊的礁石上,劉鈺還是沒有回答李欗關於“我是誰”的問題,而是講了一件朝堂上的“平衡之術”。
這不是什麼秘密,但李欗之前根本沒想那麼多,也不知道。
“七皇子也知道,海軍是爲了貿易,是爲了把倭國和南洋做我天朝的常平倉。貿易帶來金錢,有錢才能造艦。若無貿易而只有海軍,可見前朝鄭三保的艦隊,豈可長久?”
“七皇子只知道如今海軍小成,卻不知道爲了這支海軍,朝中做了多少事?”
“欲興海軍,太宗皇帝百年之前就留下了良家子三舍之學,教授幾何測繪、遺訓開國不得鎖。於是靖海宮可成,學員不缺,也不需要再重頭去學幾何測繪之法。”
“欲興海軍,必保貿易。爲此,朝中先行在陸軍軍改。”
“陸軍軍改,兵將分離,勳貴可統兵而不練兵不掌兵。於是勳貴可以投資海貿,以此樹大根深,不至於海貿之策人亡政息。”
“若無貿易公司,合股其心,如何爭得過荷蘭、英夷等西洋諸國?散沙豈可比之合股的金鐵?”
“若不軍改,勳貴既有兵、又有權,這是不可以的。而勳貴若不入股貿易公司,貿易利益雖大,‘我非白馬、豈管白馬之事’?對倭作戰,無利可圖,朝中豈肯興兵?如今有反對的,有支持的,但勳貴有利在其中,都是一股腦的支持。將來若下南洋,也是如此。”
“走完了軍改、合股這一步,纔算是不至於人亡政息,纔算是我朝的海軍終於建起來了。”
“否則的話,便是建了永樂時候那樣的艦隊,不過守家之豚爾,久之必朽。”
“從一開始,我的志向便在南洋,從未改變。陛下深知。”
“陛下準我練兵,許我徵準,所爲者非準部也,實南洋也。”
“墨子言:爵位不高,則民弗敬;蓄祿不厚,則民不信;政令不斷,則民不畏。舉三者授之賢者,非爲賢賜也,欲其事之成。”
“陛下敕爵於我,亦是欲其事之成也。既有名爵,則可名正而掌海軍。”
“陛下力求軍改,不惜震盪,所爲者非陸戰也,實貿易也。”
“兵將分離,參謀定製,勳貴出戰而不練兵,是爲勳貴投股工商鋪路。你可以有兵,你也可以有錢,但不能既有兵又有錢。”
“直到今天,這一切都算是做完了,海軍也算是終於建起來了,並且可以保證不會曇花一現了。”
“此時此刻,七皇子卻問‘我是誰’?”
這些東西,皇帝知道,一些深諳平衡之術的大臣也看出了一些苗頭,算不得什麼秘密,這些話劉鈺可以說給李欗聽。
封建倭國、封建南洋,這是不可能的。但不封建而以貿易取其財貨,虛封給以財物,這是可以的。
皇帝需要一支支持對外開拓的力量站在朝中,而商人是入不得朝的。
征戰是爲了封妻廕子,可大順吸取了前朝教訓,不可能允許出現大量的皇莊、藩王地、勳貴田。因爲大順開國時候太清楚這些東西多了、皇朝的命就短了,可又不能不賞,便不得不想到了這一塊之前被忽視的肉。
自然,劉鈺說的有些誇張,但歷史的上的事總有不同的視角去解讀,站在海軍和貿易的角度,這個視角也不能說不對。
李欗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大順之前這十年的脈絡竟是如此,再看看遠處的那些艦船上的火光,只覺得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了。
十年……這可不只是造艦這麼簡單,而更像是一步在朝堂里布了十年的棋局。
他知道自己將來是要執掌海軍的,只要別犯大錯。他想着,或許也正是如此,鷹娑伯纔將此中艱辛說於我聽,此事自是不可外傳,心下明白就好,亦可知父皇心思。
再想着劉鈺反問他的那句“我是誰”,心中漸漸清晰起來。
自己不是天子,也絕不可能成爲天子。
自己的一切,都將和海軍息息相關,和貿易息息相關。
至少在幾十年內,自己都會是父皇最信任也不用提防的兒子、兄弟可以依仗不用擔心的同根。
因爲……海軍不能造反,最多隻能叛亂。
李欗明白,這是劉鈺在爲把海軍託付自己做準備,終究這海軍是他們李家的,不是劉鈺的。
而現在,這句“我是誰”,便至關重要。
許久,劉鈺才道:“海軍只能對外,不能對內。靖難之事,海軍無用;玄武門之變,軍艦開不到玄武門。民變起事,更不可能讓海軍去打。”
“七皇子,我說‘七皇子已經知道了自己不是誰,但恐怕還不懂自己是誰’。其實,這又何必問?”
“只能對外的海軍,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誰’便可。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誰。”
“我現在再問七皇子,七皇子是華夏子民嗎?”
李欗似乎明白過來,點頭道:“是。”
“是荷蘭人嗎?”
“不是。”
“是倭人嗎?”
“不是。”
劉鈺笑道:“所以,七皇子在疑惑什麼呢?朝廷內部的事,和七皇子有什麼關係呢?是均田永佃,還是與士大夫治天下,七皇子有資格去想,渺一目而曾有教名的七皇子沒必要去想。”
“七皇子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誰即可,又何必問自己是誰呢?”
“一支只能對外,對內無用的海軍,也根本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誰,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誰即可。”
“我送七皇子一句話。”
李欗躬身道:“鷹娑伯請講。”
“只問外事,不問內事。問了內事,你就永遠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謹受教。”
牢牢將這句話記在腦海裡,回味着今日所發生的一切,越咀嚼越覺得這句話有些滋味,竟似那嚼不盡的甘蔗,本以爲只餘渣滓的時候,總能再品出一絲清甜。
年輕人的心性總是激昂的,大順開國時候搞得“知道自己不是誰”的輿論餘波至今,史書中的漢唐外戰氣概充斥着李欗的心。
配上今日的這些話,更讓李欗熱血沸騰,心道正該如此,我又何必知道我是誰?我只要知道我不是誰便可。
正如蘇武知道自己不是匈奴人、嶽武穆知道自己不是金人、文丞相知道自己不是蒙古人,這便夠了。
自己要做的,不是去考慮均田免糧還是與士大夫治天下。
只要叫再無前朝僞明那般聯虜平寇的機會、叫奉祀侯府沒有上《上剃頭奏稿》的機會。這便夠了吧?畢竟,北已無強虜,銳夷皆在海。
仰起頭看看遠處黑夜下的大海,一時間心潮若海潮白浪,在年輕的心中激盪。
只是,李欗卻不知道,自己被劉鈺騙了。
海軍是和貿易綁定的,貿易又是和工商綁定的。
海商知道自己是誰,所以纔要對外擴張。而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誰,卻事事都和工商想做的事一致的人,那和知道自己是誰又有什麼區別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