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9章 身份的轉變
論絕對兵力,東印度公司那是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即便火山地區聚義的華人義軍可以同等兵力的荷蘭人野戰,但若把荷蘭在東南亞全部的駐軍都擺出來,終究還是荷蘭人更強更多。
可絕對兵力永遠都是紙面上的數字,真正能集結起來野戰的兵力並不多。荷蘭人的殖民政策,實在是一言難盡,公司只爲盈利,壓榨的過狠,到處都需要駐兵。
拆了東牆補西牆,最終結果就是東牆西牆一起塌,這是一個殖民地總督最基本的常識。
好在荷蘭人在東南亞,還有海運優勢。既然能夠在三五年內完成爪哇華人去往錫蘭的大遷徙,其海運投射能力還是足夠的。
瓦爾克尼爾知道這件事不能拖,越快解決越好。考慮到歐洲的局勢,瓦爾克尼爾認爲,這應該是英國人在背後支持的。
現在歐洲的局勢,英荷同盟。在不撕破臉皮的情況下,若是英國人在背後搞鬼,瓦解荷蘭的統治,一旦戰爭結束造成了既成事實,英國人就可以趁勢把手插到東南亞,圓那個從天啓三年被荷蘭人驅逐之後延續了百年的夢想。
勿加泗、三寶壟、馬都拉的兵力,以及爪哇別處的兵力、巴達維亞的機動兵力,在保證對堡壘守衛的情況下,可以抽到將近2000人,再加上當地土著的僱傭兵,以及軍艦炮擊合圍,瓦爾克尼爾覺得勝算還是很大的。
可惜,井裡汶的荷蘭守軍投降了,導致“叛亂者”手裡有三四百人的人質。若不然,倒是可以在攻下井裡汶後,將抓到的所有俘虜,全部用巴達維亞最殘酷的分屍刑罰,把分開的屍體掛在十字架上,從巴達維亞每隔一段距離就掛一個,一直掛到三寶壟,也好震懾這些竟敢反抗的人。
會議很快就結束了,這一次瓦爾克尼爾將親自帶兵,因爲上次圍剿失敗,他已經藉機他可能威脅他權力的軍頭給暫時關押了。
議定好了,命令下達,幾處的荷蘭據點通過海軍聯成一片,軍隊開始朝向井裡汶集結。
井裡汶。
這座千年前就有華人定居的城市,如今華人依舊沒有佔據絕對的優勢。後世這裡曾在海底打撈出一艘沉船,是五代十國時候的船。船上有中國的瓷器、阿拉伯“唯主至大”的紋章;錫蘭的寶石、印度的銅像、拜占庭的玻璃器……從中國到阿拉伯的商船,早在唐宋時候就已經穩定了航線,鄭和的寶船也正是靠着這條成熟航線的基礎,走到了成熟航線之外的遠方,開啓了下西洋的征程。
如今這座城市正在華人義軍的控制下,只是義軍在這裡的民衆基礎並不好。
最支持義軍的那批人,已經遷到了錫蘭。
剩下的華人,其實心裡更傾向於荷蘭人的統治。
並不是說他們就崇洋媚外,而是強大的荷蘭人能給他們帶來他們最想要的穩定,大部分工商業從業者,能交得起人頭稅的、有正規居留證的,他們心裡對佔據了城市的這羣“賊”,還是很提防的。
至於更富庶一些的人,他們其實在考慮作亂。
因爲他們擔心自己華人的身份,將來荷蘭人打回來後,自己要受到牽連。若是能在荷蘭人進攻的時候,納個投名狀,說不得就能避免因爲血統身份而被清算。
他們並不知道大順的主力艦隊已經從廣州起航,如果知道的話,他們一定全力擁戴這些義軍,洗脫自己與荷蘭人合作的身份。
這種民心向背之下,對守城一方是個很大的考驗。
好在荷蘭人在這裡修築了尚可的堡壘,城和堡分離的做法,也使得守城的難度降低了一些。
已經在萬隆地區活躍了數年的牛二,憑着幾次對荷蘭人的勝利,已然完全收攏了義軍的軍心,威望一時無兩。原本義軍中的一些頭領,或是被排擠、或是被奪了權,還有一些則是生病去世了。
大量據說是從廣州、福建等地來的“好漢”不斷進入到隊伍當中,使得義軍中原本的平衡已經被打破。有體系的組織,軍事上的勝利,很容易地就奪取了義軍的領導權,並且將非朝廷體系內的人基本擠出了決策圈。
義軍內部也鬧過一次分裂,有一部分人仍舊希望從海盜那裡租用一些船,去荷蘭人勢力相對更弱一些的婆羅洲,成就一番大事。他們覺得在萬隆地區沒有發展,荷蘭人的勢力太強,當初說好了站穩腳跟之後,若是不願意一起幹,就各自分道揚鑣。
比如在隊伍裡相當有威望的黃班,他就想着找海盜租船去婆羅洲,帶着自己的心腹兄弟。一來是對前途的構想不同,二來是他覺得牛二兄弟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這些人的地位很尷尬:打仗確實不如他們,論關係人脈人家能弄到槍炮,一些機密事也並不和他商量。
於是,在他提出想要帶着弟兄們去婆羅洲成就一番大事的時候,他死了。
故事很簡單,如同大順開過故事裡,太祖皇帝襲殺曹操和革裡眼的故事無二。
一場針對那些想要去往婆羅洲的人的大清洗之後,義軍的戰鬥力不但沒有下降,反而完成了制度化建設,按照威海小站練兵的操典訓練出了一支可以與荷蘭人野戰對射的軍隊。
軍火器械金銀,自有人時不時通過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船送來。大量聚集在這裡的華人,也都安排了屯墾種植,在原本的爪哇人領地也實行了編戶齊民和破村社分社田的運動。
若是在天朝亂世,這便有些“擺脫流寇,穩固政權,有問鼎天下之勢”的意思了。
殖民者有時候是有雙重使命的,一方面是對舊制度的破壞,另一方面是按照殖民者的需求對社會進行改造。
荷蘭人在巴達維亞日久,給萬隆地區帶來的巨大改變,就是原始村社逐步瓦解。而這種瓦解,也使得大順樞密院這邊派過來人,更容易開戰工作:幹別的,他們或許沒經驗,但按照大順開國之前那一套均田、屯田、建設政權的思路,他們還是很熟悉的。
憑藉着外部資金的支持,以及龐大的超額的軍官團和低階官員儲備,實際上整個萬隆地區,已經完成了改土歸流。
這是南洋四軍鎮計劃之內的事情,巴達維亞中轉港的地位一旦消失,想要維繫爪哇軍鎮,就必須要把重點從巴達維亞這座城,轉向更廣闊的地區。
此時的牛二,可謂是極度的小心謹慎。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真正把義軍掌控在手之後,他才知道朝廷支持的重要性。
若是沒有朝廷支持的人才、軍官、金銀、軍火,他什麼都不是。
雖然他襲殺了黃班,但換位思考一下,他想着自己若是黃班,多半也會想着遠走婆羅洲。黃班不知道朝廷的支持,所以看不到希望,自己若沒有朝廷的支持,定也不會選在在這裡。
且不說鯨侯尚在,威海一系的軍官縱然有諸多想法,可誰也沒膽子做什麼。都知道真要是搞點小動作,鯨侯怕被牽連,定是要全力襲殺,到時候誰擋得住?
就說這自立爲王這一套,除非跑到大軍難以進入的山區,當個土鱉酋長。否則的話,單單是財政問題,都難解決。
現在萬隆地區的義軍,一共1800人的脫產部隊,這個比例高到不像話。若是沒有外部力量的輸入,不說軍官問題沒法解決,就是養這小兩千人、維繫基本合格的訓練都是個問題。
站得越高,越明白朝廷如今的力量,也就越發小心謹慎,希望朝廷不要覺得自己有什麼異心。
對於這場戰爭,牛二從未考慮過失敗。去年接到樞密院的密信,要求他攻打井裡汶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整個南洋再也不會有VOC的旗幟了。
此時此刻,他站在緊急修繕後的荷蘭人的舊棱堡上,舉着望遠鏡看着海面上飄揚着VOC旗幟的軍艦,回望着在那裡默默等待、或是在那生火用夾子夾鉛彈的義軍士兵,心裡想的卻是那場不仗義的、對黃班等人的襲殺。
如果當初不襲殺那些人,這一次攻打井裡汶,肯定又會產生諸多爭議。因爲在不考慮朝廷入場的情況下、或者說不考慮義軍只是配合朝廷吸引荷蘭海軍的背景,攻打井裡汶,完全就是錯誤的。
因爲攻打井裡汶,必然守不住。而且,一旦守不住,兵力損失了,一旁之前和他們眉來眼去的馬打藍蘇丹國,便可能立刻翻臉,向荷蘭人表忠心,一起襲擊他們的根基所在之處。
但那場襲殺已經發生了,當初所有的起義者,在不經意間,甚至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了一個身份的轉變。
從一開始的起義軍、有自己想法、有一定政治訴求和目的的組織。
變成了一個龐大的、精密的國家機器的內的一個零件。
軍官團以他爲首,他要聽樞密院的指揮,樞密院的行動要經過皇帝許可,環環相扣。
軍官不需要去考慮,襲擊井裡汶是對、是錯。
只需要考慮遵守牛二從樞密院得到的命令,在荷蘭人集結之後,至少堅守到朝廷的軍艦出現在海面上。
至於在這種沒有制海權、炮兵數量也不佔優勢、且很容易遭到炮擊、城裡人也不是很熱情地支持他們的情況下,會損失多少人,他們不會去考慮。
損失多少人,對朝廷來說,只是個數字,可以直接換成錢來計算。只要保證每個兵每個月二三兩銀子,吃的管夠,以大順的人口,隨時都能拉出來一支軍隊,只要朝廷重要還握着錢袋子和米袋子。
守住井裡汶,意味着每個從朝廷那邊來的軍官,都可以有軍功、能升遷,與死多少人沒有任何關係。
守不住……別人不好說,但牛二清楚,自己肯定就只剩下一個選擇了:自殺。爲家裡人和老婆孩子,留個身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