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伍【修】

“你,怎麼了?”低沉冷冽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如月下清泉般悅耳,讓浮躁混亂的心一點一點安靜下來。

我試着推開他,卻是徒勞,只好被他擁在懷裡,悶悶的低聲道:“父親。”

“回答我。”

“父親深夜到我房中,可是有事?”我並不高明的轉移話題,他只沉默的看着我,月光下那雙晶亮的眸子如深潭般,幽深難測。

我嘆口氣,低聲問道:“父親將我從那小院中放出來,可是因爲需要一個兒子和那個佟府結親?”

沉默良久,彼此的呼吸聲在空氣中浮動,我有些茫然,明明都知道會是怎樣的回答,爲何還要這般執着的要親耳聽到呢?到底現在問話的,是寧罌,還是重華?

“是。”

我低笑,擁着我的手臂突然收緊,“你可是不願意?”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覺得那聲音中有一絲顫抖,轉瞬即逝。錯覺嗎?

“全憑父親安排。”我坐正身子,閉上眼,淡淡的說。

“只是暫時訂婚,你若真是不願,時機到了自然可以退婚。”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

他這是……在向我解釋嗎?我有些愕然,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

“也沒什麼不情願。如若退婚,對那女孩子的聲譽也不好。”我垂下眼,輕輕說道。微微皺眉,頭有些痛……

“這不是你要考慮的事。”平淡的聲音裡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我輕嘆,弱者就這般卑微麼?

腦中愈發沉重,皺了皺眉,擡眼看他,有些不耐。他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到這裡,到底幹什麼來?

“你和以前很不一樣。”他垂下眼,盯着我半晌,才緩緩的道,一雙眼睛灼然犀利。我心中微動,他說“從前”,又是什麼時候?

“兩年前府上來了刺客,我那時見過你,和現在……感覺很不一樣。你從小性子就烈,脾氣也冷,如今……”他的手指輕撫上眼睛,凝神看着我道:“這眼睛……”

我躲過他手指,扯了扯被角,淡淡而道:“兩年足夠一個人成長了,沒什麼奇怪的。”當然不一樣了,兩年前寧罌還是寧罌,如今卻是換了個魂兒。

他沉默着不語,我亦懶得說話,鼻尖上縈繞着淡淡的香氣,卻是那人身上的,分外清爽,讓人安心。

涼風捲畫簾,冷月上竹梢。寒蛩淺唱,落木蕭蕭。寂靜流轉,這樣的時光,卻是前世時候夢中亦不曾奢望過的。

“主公。”就在我被寧出塵抱在懷裡幾乎昏昏欲睡的時候,迷糊間聽到有人低聲談話,夾着淡淡的血腥味兒,彷彿是在夢中。

“主公原來在這裡,讓我和逐月好找。”有些熟悉的聲音,溫和如柳綿,好像在哪聽過……

“有事?”

“權府的事情了了。”

“知道了。”

“只是……”

“說。”

“是,那權府的小少爺不見了。”

凌厲的氣勢瞬間在屋子裡蔓延開來,空氣彷彿也驟然降了好多,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揉揉眼睛,坐了起來。

“父親?”

“吵醒你了?”眼前那人氣勢頓收,窗口照過來的白月光照亮整個屋子,他拍拍我的背,順手撩起我散落下來的一縷長髮,動作優雅如謫仙。

“小少爺。”我這是纔想起屋子裡還有兩人,待轉頭看去,一白衣男子正含笑行禮,身邊立着一紅衣男子,卻是幾天前見過的兩人。我點點頭,疑惑的看向寧出塵。

“聽風,逐月,我的屬下。”寧出塵淡淡的說道。

那天的白衣男子此刻一襲紅衣站在牀前,臉上的笑容有些痞痞的,好不邪魅。

“可是擾了小公子的睡眠?哎呀,逐月可真是罪過了。”嘴上說着請罪的話,臉上卻不見絲毫愧疚,反而一副理所當然。

我面無表情,“無妨。”擡臉看向寧出塵,“父親可是有事要談?寧罌可以自己睡。”都下逐客令了,快放開我。我皺着眉,畢竟我已經二十七了,還被一個看上去比自己還小的男人抱在懷裡,怎麼想怎麼詭異。

“你可識字?”他並不答話,只是突然問道,我有些莫名其妙,“嗯。小時候和大哥二哥一起跟着先生學過兩年,略識一些,後來……”後來被你關起來,寧罌跟鬼學去啊?

“以後你跟着我吧,我教你。明天到我書房來。”他仍舊是淡淡的口氣,彷彿在說今天的月光不錯,卻不容人反駁。

我皺眉,這……算不算是恩寵了?他那兩個兒子他應該沒有親自教吧?丞相難道很閒?雖然不樂意,我也只是輕輕的“嗯”了一聲。

“權府的小公子,找出來。”他轉向逐月,面無表情道。逐月點頭。

那一直面含春風的白衣男子突然笑道,“我和逐月回來的路上,路過錢右丞府上,可是聽到了好東西。主公可有興趣?”

“說。”

聽風從袖中掏出一本細長本子,大概是摺子這類的東西,呈給寧出塵。

一旁的逐月嗤笑一聲,滿臉不屑,“那錢老兒真是不識好歹,竟然和姓劉的密謀要給那小皇帝上參本,‘把持朝政’?‘挾天子以令天下’?‘居心叵測’?哼,虧他們想得出來,要不是主公,這玉晟變成什麼樣還不知道呢。”

這種事……讓我聽到好麼?我閉上眼,假寐。

“可是想睡了?”

我點點頭,寧出塵輕輕合上那摺子,將我放到牀上,蓋好被子,邊掖被角邊緩緩說道:“這陣子是太放縱他們了,是要處理一下了。跟我來。”說罷和那兩人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我翻個身,睜着眼看着窗外,他這一句話,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命歸黃泉了。罷了,世事就是這樣,強者爲尊。

只是……面對生命的無力感,自從在寧罌的身體裡重生以來,卻是越來越沉重了,讓人好生的……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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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來頭腦昏昏沉沉,昨夜輾轉反側,差點把牀磨穿,天矇矇亮才睡着。小葉子見我臉色不好,便按着我的太陽穴輕揉了會,頭痛纔好了些。

胡亂吃了幾口早飯,便領着小葉子慢悠悠的朝寧出塵的書房走去。反正他也沒說時辰,去晚點也怪不得我。

“三弟可是去找父親?”正看風景,身後突然一陣低笑。回頭一看,原來是寧樂水。

“二哥早。”我含笑點頭,這寧樂水身上的氣質倒是和那聽風有幾分相似,令人如沐春風,好感頓生。

不過,一般這種人纔是極危險的,說不定就從背後捅了你一刀,臉上的笑容還是這般溫柔。昨夜那滿室淺淺的血腥味,可不是隻有逐月身上纔有。

“以前沒能好好照顧三弟,二哥心中實在不安。三弟你受苦了。”寧樂水近身,摸着我的頭頂,柔聲道。我無奈,這寧罌大概是身體沒發育還是怎樣,個子也小小的,又瘦又小,看上去竟還不如小葉子年紀大,無怪乎誰來都要摸摸頭了。這寧樂水不過比寧罌大上兩歲,卻比寧罌高出一頭,實在令人不爽。

不過這寧樂水實在不簡單,這樣說既表明了自己的關心和愧疚,卻又暗暗的責備了寧出塵的無情,如若是寧罌本來對寧出塵便心懷不滿,他這樣一說,定會更加委屈。一箭雙鵰,當真不可小覷。

我面上不動聲色,感激的笑道:“多謝二哥關心。”心裡卻多了個彎繞。看來我和那個什麼佟府的聯姻和父親突然的“寵愛”讓其它人不安了。這爭權奪利、勾心鬥角到那裡都避免不了了。

和寧樂水又客套了一番,一路你談我笑好不愜意,實際上卻乏味的很,無外乎一些無關痛癢的廢話。和寧樂水一起走到寧出塵的書房,碎冰閣。府裡的總管程管家正立在閣外,看來是在等我和寧樂水。

跟着程管家進了書房,寧出塵正坐在桌後看着什麼。寧樂水朝前一步,恭敬地給寧出塵行禮,“父親。”

寧出塵頭也不擡,只是繼續看書。半柱香的功夫才放下書,冷冷道:“嗯。”

我心下嘀咕,這寧樂水看來不知怎麼招惹了寧出塵。真是對怪異的父子。

“不知父親找孩兒有何吩咐?”寧樂水似乎有些委屈,卻也還是恭敬有禮。

“這是吏部的任命狀,從明天起到吏部去做監察。”寧出塵淡淡說道,那口氣分明就是上級對下級傳達公務,好不冷淡。

趁着兩人談話,我打量着這件對於書房來說有些大的誇張的屋子。不得不說,寧出塵還是非常有品位的,書房佈置的高貴典雅又不失古樸素凈,大大的書架上擺滿了書籍,我隨手抽了一本,那書還是線裝的,字橫着排,大概類似於中國古代的繁體字,可是好像又不太一樣,一邊揣摩着,一邊費力的看起來。內容倒是有些類似於《論語》,但又有些不同。

不知過了多久,一味的沉在書中,才發現周圍太過於安靜了,擡頭一看,寧樂水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書房裡只剩下我和寧出塵,他正冷冷的盯着我,讓我有些發毛。趕緊丟下書。

“父親。”

“過來。”他招手,示意我到他身邊,我只得低着頭蹭過去。

我站在書桌前,頭低垂着。

“先寫一幅字來。”他扔給我一本書,指了指桌上的紙筆,,面無表情的道。

我有些猶豫,前世時候林老爺子曾命我習書法,字亦成型。這寧罌只是學過兩年字而已,如若我下筆,只怕會被這寧出塵瞧了出來。

擰着眉按着那字帖上的字胡亂寫了一通,卻還是帶着些練過的痕跡。寧出塵捧了字,掃了一眼,便將那字丟到一旁,一雙鳳眼冷冷的看着我。

果然還是被他看出來了……我輕嘆一聲,撇了撇嘴,低聲道:“待在那小院中,沒有紙筆,我在地上用樹枝練過。”

他半晌不語,我偷偷擡眼看他,卻正對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心裡咯噔一跳,卻聽得他道:“在我面前你不用隱瞞,我也不准你有所隱瞞。”

我有些詫異,愣了愣,只是點點頭。

隱瞞……嗎?我垂下眼,掩了那滿眼諷刺,我如今不過是一個十二歲的半大孩童,即使隱瞞了什麼,亦逃不過他的控制,何必說這些個話呢?

更何況,不論是寧罌對他的心思,還是這個身體裡靈魂的轉換,哪一個,可以毫不隱瞞的告訴他?任何一個,都夠他再將我丟會那小院接着關個五年十年的了。

斂了神色,伏在桌上,面無表情的拿了那字帖一個字一個字的描着,原本有些煩躁的心一點點的平靜下來。書房裡淡香悠綿,夾在濃濃的墨香中,在從窗口透過來得陽光下沉浮跳蕩。幾縷清風時不時的撩起桌上的紙,發出細碎的微響。再不管寧出塵怎樣,只是專心致志的將所有情緒都放在那字帖上。

這樣的場景,彷彿又是回到林老爺子那間大大的書房裡,陽光泛着朦朧的白光,林老爺子清瘦的臉,目光森冷,一言不發,喝着茶看着我練字……曾經深深刻在記憶裡的畫面,如今卻遙遠的像是那年少時光,恍如前世。

不知過了多久,待我摹完那字帖,只覺得脖頸都有些發酸了,一動便覺得骨頭在咔嚓作響,揉着脖子擡起頭,卻被寧出塵嚇了一跳。他凝視着我的眼睛幽暗深邃,那黑石一般的眸子,似是稍微分神便會被吸進去一般,深不見底,看不清情緒。

他難道一直在看着我?我定了定神,將那寫好的字整了整,遞給他,低頭道:“寫好了。”

他接過來,只是看了一眼,便放到桌上,一把將我攬在懷裡,一隻手擡起我下巴,迫我仰起頭看他,卻是一句話不說,只是臉色陰晴不定的看着我。

我垂下眼,推了推他,卻是推不動,只得任他抱着,半晌實在不耐,咬了咬脣,低聲道:“父親……”

他似是回過神來,蹙着眉放開了我,淡淡的道:“正午了,午飯在這裡吃吧。”

我心裡哀嘆一聲,無奈的點了點頭。

看着碗裡的肉,皺緊了眉,挑挑揀揀,卻在寧出塵頗具壓迫性的目光下無聲威脅下,苦着臉將肉慢慢的吃掉。

我果然……還是討厭和他一起吃飯!小葉子,你在哪……少爺我想你了……

涼風颯颯,將我未能說出口的怨念裹挾着朝那遙遠的天邊去了。低頭輕笑,心中似是有什麼淡淡的情愫,漸漸的將那空着的心細細的填滿了,分外溫暖,一如這秋日午後的陽光。

這個人,或許還不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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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嘖,少爺穿這一身當真是可愛,跟小仙童似的。”抱琴給我梳着頭,笑咪咪的從銅鏡裡看着我,我翻個白眼兒,撇撇嘴,無可奈何的扯了扯身上的大紅衣袍。

“聽說那佟府的小姐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兒,少爺好福氣了。”芳官在一旁調笑着,我垂下眼,心裡五味雜陳,只是不做聲任憑那兩個丫頭在耳邊嘰嘰喳喳。

跟着寧出塵讀書也有一個多月,每天只是到他書房報道,然後他丟本書給我,讓我抄寫。要不然就是給本不算很難的書讓我讀。兩個人都不說話,我也樂得安靜。和他的關係不鹹不淡,只是每每不經意的,總髮現他在盯着我瞧,那若有所思又意味深長的目光總是看得我渾身發毛,分外的不自在。

日子難得過得平靜,倒讓我忘了還有定親這回事。直到三天前寧出塵突然提起,才明白今天就要我這個十二歲的“準新郎官”到佟府提親了。

苦笑一聲,鏡子裡的人清秀精緻的臉上也撤出一個僵硬苦澀的笑容,看得人好不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