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你盈利?這個詞真有意思。”
並不把他當做一個活生生的人,相反。這個詞只把他當做一件工具,就跟一把劍、一副手套......一根糞叉一樣。
人格、尊嚴......曾經習以爲常的一切,都在這個詞裡被碾碎成微不足道的碎屑。
藍恩爲此甚至輕笑出聲。
但他那雙琥珀色的貓眼裡,冷冽的感覺猶如堅冰。
波爾東看得分明,但他一點也不在乎。
他都快死了,還能怎麼樣?
他看見殺他的學徒現在因爲他的言語而怒火中燒,甚至還有點高興呢。
在生命的最後,重新體驗到感情的狩魔獵人,因此有了濃厚的談興。
他每一次張嘴都會涌出來帶着內臟碎片的鮮血,那鮮血把他的絡腮鬍糾纏成難看的一坨。
但他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
“那麼你呢,藍恩?你又是爲什麼,要在這裡殺死我?”
波爾東的嘴一邊淌血,一邊露出血色的大笑。
“拜託,可千萬別說什麼‘要擺脫我的壓榨和利用’,看看你剛纔在戰鬥裡的手藝吧,藍恩。精確、迅捷、穩定......在熊學派的城堡,海恩卡威赫裡面,一個經過了完整訓練的新手獵魔人都沒幾個能做到你這個程度!”
“說真的,你進步的速度嚇到我了。”
“我的壓榨和利用會讓你難受,可死亡?對你來說差遠了!相對於我給你的教導、保護,我的負面作用並不值得你冒着被我殺死的風險,來跟我分出生死。”
波爾東玩味的搖着頭。
“我快死了,但你好歹該行行好,告訴我,我是、因爲什麼纔會被殺吧?”
藍恩歪着頭微笑,看着自己的導師,現在這個雄壯至極的男人,連說話都開始磕巴了。
“你還記得,你是因爲什麼而被通緝的嗎,波爾東?”
兩條人命。
波爾東沒費什麼勁就回想起來,因爲時間上確實不遠。
也就是藍恩完成突變之前。
在一個村子的小酒館裡,兩個喝大了的農夫前來挑釁一個卑賤下作的獵魔人,然後被一下砍掉兩根脖子。
腦子裡裝大糞的農夫們就是難以理解,狩魔獵人忍受他們的唾棄和鄙視是因爲想要安穩掙錢,而不是因爲無力反抗。
波爾東差不多到極限了,因爲失血他現在腦子已經開始信馬由繮。
現在唯一支撐他的,是對於藍恩回答的渴求。
“就因爲......那兩個農夫?”
身體在發冷,波爾東卻只想發笑。
兩個農夫。
他曾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裡接下來自貴族的委託。
也曾在晦暗高深的法師塔上接到法師們的任務。
他這輩子殺了無數的人、無數的怪物,走過的路、見過的世面甚至超過一個農夫家庭五代人的總和。
而現在,殺了他的人告訴他——你失去了你的生命,只是因爲兩個農夫!
“狗屎!”
這不合理。
怎麼想這都不合理!
但藍恩就在他眼前,似笑非笑地和他對視,並且吐字清晰的告訴他——就是這麼回事。
“你就是想不通,對嗎?兩個地裡刨食,腳上還踩着牛糞的農夫而已,骯髒、粗魯、下賤......憑什麼讓我爲他們去和你分生死?”
藍恩微笑着湊近了波爾東。
“我的老師,在我完成突變成爲人們避之不及的獵魔人之前,
我們就已經一起出現在威倫的鄉間樹林中了,不是嗎?”
“我們見到了德高望重的村莊長老。”
一根手指豎起。
“我們在道路上解救趕馬車的商人。”
兩根手指豎起。
“我們還在許多村莊裡詢問是否有狩獵怪物的委託。”
三根手指豎起。
“但是否有一次,哪怕就一次......人們會詢問‘狩魔獵人,你身邊這個年輕人跟你是什麼關係’嗎?”
藍恩在波爾東的眼前似笑非笑,將所有手指重新收回掌心,攥成拳頭。
“一個都沒有啊,老師。”
“即使人們無所不用其極地詆譭狩魔獵人和非人種族。當然,我分得清這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源自無知和恐懼的污衊。但他們在真正見到了一個被狩魔獵人帶在身邊的年輕人後,卻誰都不想多說一句話。”
“哪怕他們就向當地領主通報一聲呢?就連這也沒有。”
“我當然理解,誰都不想節外生枝,畢竟生活在這世上着實辛苦、着實危險。但是......”
“就在我自己都要接受現實的時候,有兩個農夫,他們問了這個問題。”
藍恩的雙手攤開,表情無奈。
但是已經漸漸垂下眼皮的波爾東,卻在他的言語下重新強打力氣,與他對視。
藍恩臉上的微笑漸漸消失,輕鬆的神情就像是鐵板上被炙烤的水珠一樣。
就連消散的過程都炸裂而震撼。
現在,那張清秀的臉龐上唯有莊重和嚴肅。
那表情不像是在說兩個農夫的故事,即使是在宮廷裡演奏關於帝王的歌謠也不會比現在更莊嚴了。
波爾東就在這種情緒轉折的震撼中瞪大了眼睛。
“兩個農民,腳上沾着牛糞和泥土,嘴裡散發着家釀酒的廉價臭氣,連舌頭都打了結。”
“但就是他們,唯有他們,在奧瑞登的小酒館按住了你的肩膀,然後指着我,說‘貓眼,這是你偷了哪家的孩子?你得放他離開,不然我們會去找治安官’。”
兩對貓眼互相對視,波爾東從未如此明晰的感受到一種情緒——憤怒。
一種盛大的憤怒!
那個學徒一字一頓,認真地向自己的老師宣判他的死因。
“然後你砍了他們,於是我決定砍了你。”
“我跟他們完全不認識,連交談都沒有哪怕一句。但是他們卻爲我說了話,並且付出了最沉重的代價。那我就要爲他們討債,在我們那片兒,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波爾東愣住了。
像是見到了經書中的神明,又或者是某種已經滅絕的怪物一樣,他在驚訝他前所未見並且從不相信的東西。
“哪、哪怕,你可能死在,我的,手裡?”
而藍恩,則坦然的點點頭。
“在挺過突變之前,我會猶豫,但在九死一生之後......是的,我就這樣。”
波爾東似懂非懂的慢慢低下頭。
那動作僵硬到藍恩甚至都以爲他已經因爲出血過多而死了。
但緊接着,他卻突然猛地擡起了頭,死死盯着藍恩的臉。
“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對吧,藍恩?送你過來的不是傳送事故,而是天球交匯。”
年輕人聞言先是一怔,可隨即又恢復了輕鬆的神態。
“爲什麼這麼說?”
身邊沒有其他人,藍恩沒什麼不能承認的。
波爾東的眼神裡感情濃郁的嚇人,藍恩說不出裡面都摻雜了什麼。
仇恨?嚮往?嫉妒?讚歎?
什麼都有,但是混在了一起,又好像什麼都沒有。
“你的世界一定美好的像是天堂。以至於你認爲,你所信奉的這種......騎士精神變式,是一種不言自明的道理。”
“珍視生命,重視感受,呵......在你們哪,你是不是都沒親眼見過同類之間互相廝殺?”
波爾東的聲音輕柔而飄忽,像是在探尋着某片未知的遠方。
藍恩平靜地回答。
“我們也只是平靜了不到百年,四代人的時間。”
“哈,我今年都一百三十歲了。不到百年,就能讓血腥的道理遠離你們的腦袋,那真是......美好到操蛋的世界。”
波爾東干笑着,再次慢慢垂下頭,這一次藍恩分得清,他的血真的流乾了。
剛纔的質問,就是這個狩魔獵人一生中最後的力氣。
“鍊金袋,有夾層。那是我的,幾個儲藏室,有些錢。去找它們,修復這身甲冑,送你了。”
貓眼開始擴散,波爾東的聲音細若遊絲。
藍恩平淡的點頭,表示聽到。“爲什麼要幫我?”
“幫你?嘿,這可不是幫你,藍恩,不是......”
“對於仇人,我們這個世界一向詛咒他們下地獄。而對你,你從一個天堂降下。”
“現在......你已經在地獄了。”
“藍恩,我詛咒你。我詛咒我的仇人,在這個世界上活得悠長又安全。我詛咒我的仇人,能堅守他的道德和意志。”
到最後,一個雄壯的大漢,聲音卻低微到連聽都聽不見。
“因爲你僅是在這兒活着,就一定會源源不斷的感受到痛苦。真有意思,嘿嘿,嘿。”
而藍恩,則自始至終都平靜的看着自己的老師。
在這個混沌魔力分佈交錯的世界,魔法的發動是不講道理的。
在魔力紊亂的地方,也許一句愛意的告白,或者一句滿懷仇恨的怒吼就能成爲詛咒。發揮出童話故事一般的效果。
波爾東的詛咒成功了嗎?畢竟在不遠處,就是一片成因未知,充斥着魔力的霧氣。
藍恩還沒學過,他不懂。但好在,他也不在乎。
垂下頭,腳邊的血泊已經深到聚成了一大片,甚至能照應出人和光線的影子。
年輕人看着自己血紅的倒影,無所謂的輕聲笑笑。
“是啊,老師......”
“我已經在地獄了。”
藍恩盡情的伸了個懶腰,然後伸手取下導師脖子上的咆哮熊頭項鍊,掛在了自己脖子上。
......
而也就在這時,一陣輕鳴在藍恩的大腦內響起。
那是一個音色偏向中性的智能語音。
它說,“先生,解析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