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依然帶着幾分奶氣的“爹爹”入耳,趙元嵩的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心都好似要被融化了。
趙元嵩本不是如何多愁善感的人,但今天的他卻好似特別感性,或許是離家太久也太過思念了吧。
“唉!”
趙元嵩應了一聲,直接衝過去把想要躲避的孩子抱在懷中,並且將之直接抱了起來。
這一刻,什麼煩惱什麼恩怨,什麼榮華富貴都遠了。
小孩子在男子懷中掙扎了一下,又被鬍子扎得臉和脖子發癢,發出一陣笑聲。
“你上次離開前說過的,等你回來,你的一切都會被既往不咎,還有榮華富貴在等着,我不求伱那榮華富貴,但這次你回來了,是不是就不走了?”
婦人湊近男子,低聲說着,聲音也帶着幽怨,趙元嵩只是不斷搖頭。
“不走了不走了,不想走了”
趙元嵩這會想不起來什麼太細的,就像人在夢中有時候好似就喪失了很多記憶,他只知道江湖恩怨和朝廷威逼利誘對於此刻的自己都不算什麼了。
激動總算緩和一些,一家三口在房中相互溫存,雖然孩子依舊有些怕趙元嵩,但他已經十分滿足。
父母的身體如何?家中這兩年的情況如何?
這些是一直牽掛着趙元嵩的問題,也是他最大的執念。
趙元嵩已經和婦人一起坐到了臥榻上,孩童則在一旁繼續騎着木馬玩。
這種溫存的時刻,除了最開始趙元嵩關心的那些問題從夫人口中得到解答外,之後多是趙元嵩在說,妻兒在聽着。
“過陣子,就可以給讓平兒識字了,去學塾或許年歲尚幼,在家中自己先教就行了,少珠你多用點心”
“等大一些了,帶他去學塾,府城的學塾雖然看出生高低,但平兒進去問題不大,讓他不要頑皮,多聽夫子的話.”
“爹孃年紀大了,讓他們不要太過操勞,只是累了你.”
“平兒若是想習武,我留在家中的書可以先看,讓爹教他一些鍛鍊的基礎法門,他筋骨還嫩,不宜太過,再大幾歲就可以了”
“若是考上”
“若是娶妻.”
“若是.若是”
趙元嵩說個不停,鄒少珠一直聽着,時不時不附和着說幾句,但聽着聽着,心中莫名有些恐慌。
“相公,別說了,別說了.你一直這麼說,讓我覺着心慌”
這簡直就像是在交代後事一樣。
趙元嵩笑了笑,點了點頭道。
“那好,就不說了,想說的該說的,其實也都說得差不多了有些事,總覺得現在不說,以後就再也沒機會了.”
婦人狠狠瞪了趙元嵩一眼,更捶打了他幾下。
軟榻邊上,孩童倒是十分歡樂,搖着木馬玩得不亦樂乎,玩着玩着雙手不再抓着馬頭的木柄,而是張開了雙臂上下扇風般擺動。
趙元嵩想着和孩子拉近關係,便笑着說。
“平兒錯了,騎馬要抓緊繮繩,這麼甩手是會摔下來的,改天爹爹帶你去騎真的大馬好不好?”
孩童這會已經沒有剛剛那麼怕這個陌生的父親了,此刻聽到父親的話,便笑了起來。
“哈哈哈,爹爹你纔是錯了,我這可不是在騎馬,我在學着飛呢,學着和大白鶴一樣飛,扇動翅膀就騰空而起,鳴叫起來聲音也亮.”
趙元嵩點點頭。
“哦,原來是學白鶴啊,那平兒可真厲害,等以後有機會了,爹爹一定帶你看看真的白鶴,只是白鶴少見,需要好好尋找的”
“哈哈哈哈,爹爹,我已經見過了,好神氣的一羣呢,那羽毛比雪還白,頭頂比孃的胭脂還紅,鶴嘴長長的,叫起來也很好聽”
趙元嵩和妻子此刻詫異地看向兒子,前者隨後看向妻子問道。“少珠,你們看到白鶴了?雲露府這一帶有白鶴麼?”
此時的婦人好似也想不起來,隱約間記憶中好似有白羽修長的模糊身影,但又十分不真切,而她也分明記得這段時間自己和孩子都沒出門的。
“平兒,你說什麼胡話呢,我們根本沒有出去過啊,哪裡見得到白鶴呢?”
“啊”
孩童撓撓頭陷入了苦思冥想中,好像娘說的對,根本沒有出去過,但是他又清晰記得見到了白羽鶴,而且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
“明明好像見過呢我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心裡怕極了,就感覺有妖怪要來了,白鶴出現就一下子不怕了,法師伯伯還說是上天派來救我的瑞鳥呢”
法師伯伯?
馬上摔下來?
上天派來救我的瑞鳥?
趙元嵩疑惑着,兒子的聲音好似不斷在房間中迴盪,他的心中更是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懼
我怎麼回來的?我怎麼回來的?
“相公,相公?你怎麼了?相公?”
“爹爹,爹爹?你不要走啊,爹爹——”
房間好似被拉遠,一切好似都模糊了起來,趙元嵩伸出手,但眼前的妻兒卻越來越遠,他們追了出來,卻無法追上趙元嵩意識遠去的速度。
沼澤溼地邊,密林篝火旁,一隻白鶴立在沉眠的人羣外,靜靜看着熟睡中的母子,看着母子兩人臉上不時皺起的眉頭,聽着孩子夢呢,這夢易書元也感知其中。
白鶴面前懸浮的血書正在不斷碎裂,只剩下一片紅色的光暈。
朦朧而零碎的淡淡紅光猶如一道道波紋,在血書潰散的遠處漸漸擴散了一些,化爲了一個淡紅色的模糊人形陰影。
人影雖不清晰,但卻給人一種恍然和失落感,前提是有人現在能看到。
人影的視線戀戀不捨地從母子身上移開,隨後看向周圍,看到了幾個江湖人,這幾人中他只認識術士和刀客。
最後,人影緩緩轉身,卻發現身後並非想象中的仙人,而是一隻白羽紅頂的鶴。
“仙鶴在上,請受我趙元嵩一拜!”
人影躬身對着易書元長揖作拜,良久之後才緩緩起身。
“多謝仙鶴送我至妻兒身邊,讓我最後能見他們一面,只是這樣我也不能安心離去,畢竟他們身處險境.”
淡紅色的人影從模糊狀態逐漸清晰起來,漸漸變得五官分明,正是趙元嵩的模樣。
這種變化並非易書元所爲,而是趙元嵩此刻自身的意志影響,並且他能清晰意識到這一點,顯然是在刻意爲之。
這點動作,這種氣數變化,在易書元眼中自然十分明顯,此刻的他也開口了,張開鶴嘴發出了一陣清亮的聲音。
“趙元嵩,你因仙訣而死,以自身精氣神化出血色殘篇,實則已經魂魄之軀,若現在醒悟,我可送你去往陰間,或許還有投胎的機會”
白鶴髮出一陣鶴鳴,那人聲也再次出現。
“但你若是現在要強行顯現,元神顯化而出之刻,便是你的劫數來臨之時!便再無無脫身之機,以你這點道行,必然在劫中灰飛煙滅!”
但此刻的趙元嵩情況已經和之前完全不同,在夢境的最後時刻,他已經通過妻兒殘念,明白了家中變故,明白了江湖和朝野的變故,明白了發生的事情.
“仙鶴前輩,趙元嵩自知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因貪念而喪命更是不值憐憫,但如今我只有一個願望,只有這一個願望.”
趙元嵩沒有將這一個願望說出來,但易書元卻明白他的願望是什麼。
有時候,即便是易書元也並不能預料到一些氣數軌跡明顯的事情,這便是所謂的“變數”了。
趙元嵩一夢之間,本該執念消散,原來的氣數變化也確實是如此,但夢醒之刻,他心中帶着滿足,執念也看似消散,但心中一股特殊的願力卻越來越強烈,甚至已經遠遠超出此前的執念。
以至於血書本身崩潰,元神開始顯化而出,這種強烈的氣數變化是易書元修行以來都不曾見過的。
“我只想,護我家人周全,也斷去這一場荒謬的江湖浩劫,不同於被要挾的大義,不同於榮華的誘惑,也不同於自身的貪念和僥倖,算是我趙元嵩此生最後做一件真正無愧於心的事!”
趙元嵩緩緩擡起頭來,看着面前的仙鶴。
“仙訣中有云,劫來觀之,風雨憑欄,明心見性,隕亦不懼還望仙鶴回稟仙長,若仙長或者您此刻便要收走我元神,趙某亦無怨無悔!”
易書元眼神一閃,心中也生出詫異,仙訣之中的一些奧妙,竟然被“這一個趙元嵩”看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