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書元也不選擇揹着揹簍,幾十斤重的東西就這麼舉着,一路嗅着水汽順着村道去往河邊。
這過程中,魚簍內的大鯉魚不停地擺動着,“啪嗒啪嗒”的聲音十分急促,也說明了大魚離水已久,快要受不了了。
直到易書元走到河邊,在河岸石階處將魚簍放到水中,再緩緩傾倒。
“江兄啊江兄,是你麼?你怎麼就這麼倒黴,連個人都沒落着做啊”
看着差點死在岸上的大青鯉,易書元多少是有些哭笑不得的,怕是這條懵懂之中隱約已經有了靈性的大魚也被嚇得夠嗆。
聽到這這話,這下大魚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它在魚簍處沒有立刻就遊向河中,魚鰭擺動着平靜了一會,隨後才緩緩退出魚簍。
“啵啵啵啵啵”
大魚朝着易書元吐出一陣泡泡。
易書元則似乎是在思考着這其中的意義,隨後才半猜着說了一句。
“我讓你勿忘初心,但我以爲伱至少得是個人,你一條魚就算了吧”
大魚轉身向着河中游去,回頭轉動着遊了兩圈。
“嘩啦啦~~”
水花一陣甩動,這條大鯉魚已經不見了蹤影,只剩下水面那顯眼的水波,那動靜簡直好似有個人剛剛潛下去了。
“真的放生了”
釣魚人喃喃着有些不可置信,後面跟來的村人也都面面相覷着開始議論起來。
“一兩銀子買的魚,就這麼放了?”“這道人還真有些特別!”
清靈提着一堆東西跑到了河邊望着,然後看向易書元。
“師兄,你幹嘛放了啊,我好想吃魚的.”
“應該有的吃的。”
易書元說着,看向身後的村人,雖然喜良生沒有跟來,但是他們家的親眷是有一些在後面的,此刻他也帶着一絲笑容道。
“這條魚,便算是爲那新生兒放生的,也算是爲新生兒祈福,希望村人如果再釣到了,能夠留它一命勿要吃它!”
“這”
有人遲疑,也有人表示贊同。
“那道人說得有理!”“反正我如果釣到了肯定會放了它!”
“你們又不釣魚!行了行了,我畢竟也收了錢了,若是再釣上來也會放了”
易書元向着釣魚人拱了拱手,隨後從清靈身上接過諸多包裹行李,這孩子帶着這麼多東西追來追去的也夠辛苦的了。
喜家的親眷見這道人似乎挺不一般的,便邀請他們做客,而易書元當然也沒有推辭,直接隨着衆人去了喜良生的家。
因爲聽說那道人放了大魚爲新生兒祈福,初爲人父的喜良生十分感激,覺得道人是有道法的,盛情邀請他在家中用飯。
易書元當然也不推辭,甚至順勢提出希望在村中留宿,也是有人應允,不過晚飯則是在喜家吃。
晚餐就在喜家吃的,除了產婦在房中和嬰孩一起不方便出來吃飯外,喜家上下和兩個道人都在一張桌上吃飯。
易書元果然沒有騙清靈,飯桌上有魚,那釣魚人又買了幾條魚送來,正好一條紅燒,另外的燉湯爲產婦下奶。
這會喜良生自己到內臥中伺候妻子吃完飯纔出來,看道人和爹孃聊得正歡。
“道長,你們聊什麼呢?”
“沒什麼就是貧道和師弟下山後的見聞。”
說着,易書元看着喜良生道。
“喜兄臺如今可有什麼心願?”
“哈哈哈,還能有什麼心願,就是希望養兒育女,孝敬父母,照顧妻子,安穩生活!我總覺得,這日子對我來說實在難得,實在,太難得了.”
喜良生說着說着才反應過來自己有些走神,趕緊提起酒壺。
“來來來,道長請喝酒,爹,您少喝點.”
“哎呀拿來,今日喜事,就別管我了!”
一桌人吃得樂呵,小道童清靈也是吃得滿嘴流油笑個不停,易書元也帶着笑意連連祝福,但他能感覺出來,此刻的良生距離方寸山沒有絲毫接近。
吃完之後易書元帶着清靈去隔壁鄰居那邊的空屋子留宿。
夜深了之後,清靈興高采烈地在牀鋪上鬧騰。
“好久沒有睡過正經牀鋪了,今天能好好睡咯!師兄,師兄?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快睡吧。”
“嗯!”
吹滅油燈室內暗下來之後,小道童似乎很快就睡着了,而易書元也輕輕閉上眼睛。
天道所孕育的魔劫簡直千變萬化,比之上一次更甚幾分,不,何止是幾分啊!
上一次出現雪蟒走冰雪,似乎是摧枯拉朽不可力敵,但其實這樣易書元反而覺得容易對付,而這一次.
“唉”
易書元一嘆氣,清靈就聽見了,立刻就開口了。
“師兄,你還沒睡啊?”
“小孩子不要熬夜,快睡!”
“哦”
自己的心神之力太強,以天魔變的餘力也干涉此魔境,反而瘋癲多年,但也並非沒有生機。
道觀中醒來本要辭行,師父卻大限將至,安頓好一切再帶上師弟下山,一路到這裡之後,距離清醒過來已經快兩年。
這些事根本避無可避,因爲易書元根本不可能不顧。
這兩年,喜良生已經娶妻生子,這對於前生是高齡太監的他來說,是太大的驚喜,太大的幸福.
易書元發現自己一切都是慢一步,而現在幾乎是暫時無計可施了!
嗯,江郎就不提了,自求多福吧。
“師兄,你睡了麼一下睡這麼好的牀,我睡不着了.”
這次易書元不回答了,直接裝睡,並且很快成了真睡.——
似乎是因爲上輩子的虧欠,這輩子喜良生家中連得子嗣,六年時間生了三胎,前面兩胎男孩,第六年則是一胎女孩。
一家人其樂融融,在村中安居樂業。
易書元當然不可能一直在村中待下去,畢竟也需要生活,所以一直帶着清靈或雲遊,或幫工。
但不管如何走,不管走多遠,至少沒每年都會來喜家村。
有時候來一次,有時候經過兩次,村裡很多人都已經熟悉這對道人師兄弟了,甚至村中不少人都找那道人算過命。
這一年夏天,距離易書元第一次來喜家村已經過去了十二年。
這次易書元來的時候已經傍晚,在村口遇上老村長就直接被邀請去了他家中。
師弟在村長家敞開肚子吃飯,而易書元夾了些菜端着碗在村中到處逛,邊走邊吃,一直走到了河邊。
喜良生這會也捧着飯碗在這,或者說很多人捧着飯碗在河邊納涼吃飯聊天。
此刻雖然是傍晚了,但依舊有人在釣魚,正是當年那個釣魚人。
“阿朗,別釣了,回家吃飯去吧。”
“馬上走!”
“嘩啦啦啦.”
河中央一大團水花攪動,有在河邊吃飯看着的村人立刻道。
“那水花得是多大的魚啊?”
釣魚人回頭望了一眼道。
“應該是那條大青鯉,我偶爾能見着它,這大魚是真的有了靈性的了,得虧了當年沒讓我給宰了,不然得是多大罪過啊!唉,道長您也在啊?”
聽到釣魚人這麼說,很多人才轉頭看向釣魚人視線方向,見那位道人端着飯碗不知道什麼時候到的。
“唉,道長,您來了啊!”“哎呀,早知道請您去我家了!”
“客氣了客氣了,老村長已經招待了!”“道長,明天應該不走吧?給我家娃兒算個命啊!”
“好說好說!”
“還有我家那小子!”
“嗯,一定!”
易書元都應諾下來,隨後也蹲到一側吃飯,正好是喜良生旁邊。
此刻的喜良生望着河中,也不知道是在看那釣魚人的浮漂,還是更遠處大魚掀起的水花。
“良生有心事?”
易書元這麼問了一句,喜良生搖搖頭不說話。
父母已經相繼逝去,孩子也漸漸長大,兩個男孩甚至已經能下地幫忙。
田畝收成一直很好,一家氛圍一直是其樂融融,但這些年,喜良生開始覺得差了點什麼.
尤其每次見到道長來村裡,短暫停留之後又忙忙碌碌離去,那時候這種感覺會愈發強烈。
思緒在腦海轉動,心緒顯得有些複雜,良久之後喜良生忽然問了一句。
“道長,您算命奇準,品格高尚,爲何不固定在一個地方停下呢,以您的本事一定不難的,您總是這麼忙碌,來去匆匆,是在修行麼?”
易書元剛扒了一口飯,所謂食不言,這會咀嚼一陣嚥下,口齒乾淨了纔開口回答。
“貧道在找一條路,有個一直想去卻不得其法的地方。”
“什麼地方啊?”
易書元看着河面,也是沉默良久,隨後好似在出神之中喃喃着回答了一句。
“方、寸、山”
喜良生皺起眉頭,這什麼山?沒聽過啊。
這一次,清心清靈兩位道人只在村中多了留了一天,隨後就啓程離去,依舊是很趕很匆忙的樣子,不說清靈已經習慣了,就連喜家村的人都已經習慣了。
村裡的日子似乎一天天總是一成不變,喜良生一家也是一天天一直如此。
只是喜良生卻偶爾開始做一些怪夢。
方寸山這個名字,在初時聽清心道人提起的時候,喜良生其實根本沒啥感覺,但隨着日子過去,卻時不時會在夢中想起那段對話。
慢慢的,靈臺方寸山的印象在夢中反覆出現,攪得喜良生常常失眠,漸漸成了他魂牽夢繞的地方。
喜良生多次在外打聽靈臺方寸山這個地方,但都沒有結果,村人說世上根本沒那個地方,但他就是不信,深知此地定是有的。
眨眼又是幾年,喜良生已經和妻子提出很多次,想要出門去找方寸山。
一向和睦的家中也因此爆發過好幾次爭吵,一般都是以喜良生妥協結束,但偶爾也會吵得比較激烈,需要靠村中長輩來規勸。
——
這一年,易書元再經過喜家村,心中有感,似乎喜良生正在接近靈臺!
這次易書元是清晨來的喜家村,經過喜良生家門前,卻見有個身材高大的小夥子正揹着行囊準備出門。
纔到門口,小夥子就撞見了已經是中年道人的易書元帶着年輕的清靈道人。
“哦,清心道長,清靈道長,你們來了?”
“犁安,你這是要出門?”
清靈這麼問一句,隨後和師兄一樣看向院中,見到喜良生和妻子帶着一個少年和一個小女孩也出來了。
小夥子笑了笑道。
“我爹心心念念方寸山,我做兒子的替他去找!爹說有這個地方,那我也相信一定有,我去替爹探路!對了道長,替我算一卦這行程如何吧?”
易書元皺起眉頭,藏在袖中的手已經掐一下,心頭微微一跳。
算不清!
“這,不太好說啊”
“道長,您勸勸他啊,他還沒有娶妻生子,出什麼門啊!”
劉氏帶着哭腔說着,而那小夥子則笑着回頭。
“娘,娶妻生子了還怎麼出門,我爹這,呃不說了.道長,我先走了!”
似乎是生怕自己走不了,喜犁安趕緊出門了,臉上帶着笑容,心中懷揣着憧憬,或許也不只是爲了完成爹的心願。
見小夥子走了,易書元看向喜良生,這方寸山雖然是當年他提了一嘴,但顯然喜良生從未和人提及過此事,否則易書元和師弟來此,喜良生的媳婦肯定不會有好臉色。
這一次,易書元只在喜家村過了一個夜,第二天就匆匆走了。
而自這一次開始,易書元至少半年就會帶着師弟經過一次喜家村,每次來,劉氏必會哀求易書元爲大兒子算一卦。
看看他是否平安,爲何這一去就是三年,爲何極少有信和口信,爲何這一年已經斷了音訊.
這一天易書元再來,又是喜良生家院門口,又見一個小夥子揹着行囊要出門,遠遠就傳來聲音。
“爹孃,你們放心吧,我一定把大哥找回來,說不定是方寸山太遠了!”
“兒啊.你要小心,若是盤纏沒了就回來”“孩子,你.”
“放心,我若是覺得尋不下去就會回來了,丫頭,照顧好爹孃!”
喜良生夫婦身邊的女孩重重點了點頭。
“嗯!二哥,你一定要把大哥找回來!”
院中的話語聲一直隨着這一家人的腳步到了院外,隨後看到了來此的易書元,那小夥子向着道人行了一禮,卻見易書元向他微微搖頭。
小夥子眉頭一皺根本也不顧,直接往村口走去,路上諸多村人來規勸,也有人在鼓勵.
這一去,又是三年!
而這一次,易書元沒再離開,選擇留在縣城,時不時就會去喜家村一趟。
兩個兒子都沒回來,劉氏很多時候會以淚洗面,喜良生也好似老了很多歲,他們的女兒爲了照顧父母,雖然有許多人提親,卻始終不嫁。
倒是易書元的師弟清靈似乎對喜家女兒“動了凡心”,來喜家村比易書元更勤。
這一天清晨天才亮,易書元又和師弟一起來,後者腳步輕快地去到喜良生家,準備幫他們家幹活。
“玲丫,玲丫”
清靈叫了兩聲,卻見女孩匆匆衝出來,直接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噓別說話!”
清靈臉微微發紅,他還從來沒碰過女孩子的手呢,更何況是喜玲丫的,隨後卻忽然看到女孩揹着包袱。
“你”
“清靈,我待不下去了,我不能見我娘天天以淚洗面,不能見我爹頹然自責,我要去把大哥二哥找回來,你幫我照顧爹孃一段時日可好.”
面對女孩近乎哀求的眼神,清靈愣住了。
“女孩子孤身出門怎麼可以啊.”
“求你了,回來我嫁給你!”
“啊我,我和你一起去,讓我師兄幫忙照顧就行了吧.”
清靈說着看向院外方向,易書元也正好走來,不過此刻的易書元只是微微搖頭,心有所感,天魔之法也有所悟,知道就是此時了。
果然,屋中慌忙衝出來兩個頭髮花白的人,劉氏幾乎是踉蹌着跑出來,一下抱住了女兒。
喜良生也衝到了院門前,夫妻兩本能地要護住女兒。
“娘,爹我.”
www⊕ тTk дn⊕ C○
劉氏因爲常年哭泣,視力已經不清晰了。
“別走,別走,玲丫,嗚嗚嗚,你別走啊啊——老頭子,你看看你都造了什麼孽啊——你要讓我們的孩子全死絕嗎,啊——”
劉氏眼中流出血淚,嚇得女孩的清靈皆是尖叫,而她只是看向喜良生。
“你說啊,你說啊——你還要去那什麼方寸山麼?”
喜良生僵立在當場,心中升起無限悔恨,流着眼淚搖着頭,嘴脣顫抖不成語.
“不,不了.玲丫別走了.”
院門外,易書元緩緩閉上眼睛,村邊河道中,大鯉魚攪動着水花,卻好似水色淡去
剎那間,一切景象好似火灼成灰燼,一切事物瞬間化爲虛無.
易書元睜開眼睛,眼前是洞府之中,江郎一個踉蹌,略顯茫然地左右顧盼,再聽到哭泣聲後才猛然回頭。
易書元也回過頭來,閉眼抽泣着的,正是章良喜!
“喔~~~噢噢哦~~~~”
雞鳴聲在遠方響起,距離天亮已不足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