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忽復乘舟夢日邊

因果

“今天拜見母后,母后誇我懂事,所以賞了這個……”柔軟的小身子窩在我懷裡,我貪婪地嗅着他發端的奶香味,手掌輕輕地拍着他的背。

胖乎乎的小手舉起一塊東西,獻寶似的遞到我的眼皮底下,他稚聲稚氣地炫耀着:“娘,你說我是不是很乖,很棒?”

“嗯……乖,我的陽兒最聽話,最懂事。”臉頰緊貼着他的發頂,我的眼睛脹得又酸又痛。

雞舌香略爲辛辣的氣味直鑽鼻孔,陽兒卻如獲至寶般將它放在手中反覆把玩着,小臉上滿是欣喜。

“四哥哥,和我玩玩好嗎?”義王撲閃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羨慕眼饞的表情。

“不給!”劉陽從我懷裡掙扎開去,一邊舉着雞舌香,一邊引誘這妹妹跟他爭搶,他比義王高,義王掂起腳尖也徒勞無獲。

“四哥哥,給我……我要……”

“不給!不給……”他把胳膊舉得更高,大聲炫耀着,“這是母后賞我的,誰都不給……”

凝在喉間的傷痛就此不經意地被小兒的嬉笑給一併勾了起來,眼淚不爭氣地順着腮幫子滑進嘴裡。

淚,又苦又澀。

九月初一,劉秀趕回雒陽,初六便御駕親征潁川。那些原本還叫囂瘋狂的暴民盜匪,沒有望風而逃,也沒有負隅頑抗,卻在御駕的鐵蹄到達後紛紛繳械投降。平復叛亂的過程如此簡單,如此輕鬆,如此不可思議,以致有大臣趁機阿諛奉承說此乃天威無敵。

東郡,濟陽的暴民,共計九千餘人,劉秀在收復潁川亂民的同時派大司空李通,忠漢將軍王常率軍鎮壓。太中大夫耿純作爲先行官剛到東郡地界,那九千餘人居然全部繳械投降,李通,王常的大軍甚至根本沒有拉開戰形,沒有動用一兵一卒,便得以班師回朝。

短短半個月,那場引起雒陽京都騷動的禍亂便被悉數平息。

九月廿四,建武帝從潁川回到雒陽。

三天後,在路上逶迤拖了半個月的我,也終於從隴西回到了雒陽。

“給我……給我玩玩……”

“不給!不給!”

我伏案,將臉深深埋於雙臂間,任由眼淚洶涌流淌。

身懷六甲的我,雖然遭到羣臣非議,卻終究因爲這個孩子而得以保全。只是從今往後,被勒令禁足於西宮,再不許跟隨皇帝東奔西走,將戰場當婦人嬉笑之所。

那一句“你在哪兒,我在哪兒”的誓言,終成一場空談。

陰貴人恃寵而驕,陰貴人無才失得,陰貴人性情暴烈,陰貴人不適教子……種種非議鋪天蓋地地向我潑來,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終日蜷縮在西宮,儀仗着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兒苟延殘喘。

揹負了種種指責的陰貴人,如果不是有孕在身,統御掖庭的皇后在此情況之下,完全可以按照宮規將我貶謫,我的生死,我的榮辱,在這一刻顯得如此渺小,使得我空有一身武力,卻連自己的子女都留守不住――劉陽,劉義王,甚至才一歲多的劉中禮,統統被帶到長秋宮撫養聽訓,每日接受皇后的觀照和教誨。

“哇――”義王搶不到雞舌香,耍賴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放聲大哭,兩隻小手使勁揉着眼睛,哭得似模似樣。

劉陽有些着慌,用足尖踢了踢妹妹:“喂……”

“嗚――”

“別……別哭了,給你玩還不成麼?”

義王放下小手,眼睫上仍掛着淚水,小臉卻是笑開了花:“真的?”

“給你。”他吸着鼻子,一副壯士斷腕的割捨痛惜之情,“你果然是個王,娘給你取得名字一點不錯,你是個最霸道的大王!”

手矇住雙眼,我吞嚥下潸然不止的眼淚,扣緊牙關,雙肩卻抑制不住的顫抖着。

“陰貴人!”殿門外,長秋宮總管大長秋帶着一羣僕婦黃門,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着,一臉爲難。

深吸口氣,我用袖子擦去淚水,勉強擠出一絲歡顏:“知道了,請稍待片刻。”

我將忘我嬉戲追逐的兩個孩子召喚道身邊,劉陽仰着紅撲撲的小臉,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娘,你是不是哭了?”

“沒有。”我拉過他,強顏歡笑,聲音卻哽咽起來,“以後及得別老欺負妹妹,在母后跟前別太淘氣,別和太子和二殿下爭吵打架……”

“娘,這個你說過很多遍了。”

“娘,”柔軟的小手撫上我的眼睛,義王依偎進我的懷裡,撒嬌說:“我想聽娘講故事。”

我吸氣,再吸氣,極力剋制着不讓眼淚滴落。撫摸這義王柔軟的頭髮,我憐惜地親了親她紅彤彤的小臉:“今天來不及講了,等……下個月你們回來……娘再講給你們聽……”

“娘!”義王的小手緊緊地握住我的食指,腦袋蹭着我的胸口,“不去母后那裡好不好呀?我想聽娘講故事……”

“義王乖……”我柔聲哄她,撐着她的腋下,將她抱起來,“來,義王給娘唱首歌好麼?還記得娘教你的歌嗎?”

“記得。”她奶聲奶氣地回答。

“陽兒和妹妹一起唱,好麼?”

劉陽點點頭,兩個孩子互望一眼,然後一起拍着小手,奶聲奶氣地唱了起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蟲兒飛,花兒睡,一雙一對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東南西北……”

我捂着嘴,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從乳母手中接過熟睡的劉中禮,親了親她的額頭,卻在不經意間將淚水滴落在她的臉上。

她在睡夢中不舒服地扁了扁小嘴,我狠狠心,將她塞回乳母的懷裡,然後轉過身子,揮了揮手。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娘――”歌聲中斷,義王在中黃門的懷裡拼力掙扎,尖銳地迸發出一聲嘶喊,“我要娘――我要娘――我不要你――”

我倉促回頭,卻見義王哭得小臉通紅,嘶啞着喉嚨,像是快要喘不過氣來。

劉陽被強行拖到了門口,卻在門口死死地抱住柱子,不肯在挪一步。一大羣人圍住他,先是又哄又騙,然後再用手掰。

手指被一跟跟掰開,當最後完全被剝離開柱子時,他顫抖着,終於“哇”的一聲號啕起來。

撕心裂肺的哭聲響成一片,在瞬間將我的心絞碎,變成一堆齏粉。我無力地癱倒在席上,蜷縮着身子跪伏痛哭,雙手緊緊握拳,卻只能徒然而悔恨地捶打着地面,一下又一下。

手,已經麻木了,完全感受不到痛意。

只因爲,心,已經碎了。

觀戲

十月廿二,劉秀去了懷縣。這期間安丘侯張步帶着妻子兒女從雒陽潛逃回臨淮,聯合他的兩個弟弟張弘、張藍,企圖召集舊部,然後乘船入海。結果在逃亡中被琅邪太守陳俊追擊生擒,最終得了個斬首的下場。

十一月十二,按例又差不多該到了孩子們回西宮請安的日子,卻沒想到大長秋特來通傳,讓我過去探視。

僅有的一月一次親子日最終也被縮減成探視權,我空有滿腔悲憤卻不能當場發作,還得強顏歡笑的打賞了來人,然後換上行頭去長秋宮向郭後請安、報備。

我只帶了隨身兩名侍女和兩名小黃門,卻都在長秋宮宮階下便被攔了下來。大長秋帶我進了椒房殿,這是長秋宮正殿,乃是郭聖通的寢宮,滿室的馨香,暖人的同時也讓我心生異樣。

“皇后娘娘在何處?”

“奴婢不知。”小宮女跪着笑答,稚嫩的臉上一團謙恭和氣,“請陰貴人在此等候,皇后娘娘一會兒便來。”說着,取來重席墊在氈席上,請我坐了。

心頭的不安愈加強烈,我如坐鍼氈,小宮女給我磕了頭,然後悄沒聲息的退了出去。

等靜下心來撕下環顧,我才發現現在所處的位置竟然是在椒房殿的更衣間。雖說是更衣間,卻佈置得雅潔端正,四角焚着薰香,嫋嫋清煙飄散,使得室內聞不到一點異味。更衣間的空間極大,室內除了潔具外,還另外擱置着屏風榻、書案,案旁豎着兩盞鎏金朱雀燈,案上零散的堆放着三四卷竹簡。

我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屏息凝神,耳朵豎得老長,接受着椒房殿內的一切?O?@動靜。

等了小半個時辰,跪得兩腿都快麻了,也不見半點動靜。辰時末,那個小宮女才匆匆迴轉,帶着歉意的小聲回稟:“請貴人再稍候,陛下這會兒蒞臨長秋宮,正和皇后說話呢。”

我猛然一震,慢慢的終於有了種撥開雲霧的明朗。

“陛下還朝了?”

“是,好像纔回宮。”

我點了點頭:“知道了。”挺了挺發酸的脊背,我強撐笑意,“我會在這等着的……”

接下來的劇本,我已經能夠完全想象得出來。把我安置在椒房殿的更衣間,是希望我這雙眼睛看到些什麼,這對耳朵聽到些什麼,然後我被打擊到什麼,而郭聖通又向我炫耀些什麼。

這什麼的什麼,看似荒唐可笑,卻是最犀利且直接的一種手段。

我是該選擇抗命回宮,還是留下來觀看一場導演好的精彩劇目?

手掌撫摸着僵硬的膝蓋,十指在微微打顫,我吸氣,抽咽,眼淚滴落在重席上,洇染出一圈淡淡淚痕。

腹中的胎兒卻在這個時候突然踢騰起來,我猛地一震,雙手下意識的撫上肚子。

眼淚無聲滴落,我啞聲,掌心輕撫:“寶寶是在提醒媽媽要堅強嗎?知道……我都明白……”

扶着牆,趔趄的從重席上爬了起來,我揉着僵硬的膝蓋,伸展四肢,一手扶着腰,一手擱在隆起的肚腹上:“給寶寶唱首歌好麼?就唱哥哥姐姐們最喜歡的……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蟲兒飛,花兒睡,一雙又一對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東南西北……”

壓低着聲,我一邊踱步一邊低吟淺唱,腹中焦躁的胎兒安靜下來,胎動不再激烈,彷彿已經在歌聲中繼續沉入香甜的酣夢。

我擦乾眼淚,從更衣間轉出來。似乎早有安排,椒房殿內空無一人,竟是連個下人的影子也瞧不見,空蕩蕩的屋子,飄散着濃郁的香氣,紅綃軟帳在微風中張揚的搖曳着。

我深吸口氣,從椒房殿出來,繞過迴廊,往正殿方向挪。

也許此刻,我的背後,無數雙眼睛正在火辣辣的盯着,等着欣賞接下來的那場好戲。

我是否該配合的入這場戲?

腳步沉重,腦袋有些發暈,走到正殿門口的時候,感覺像是跨過了漫長的千年,終於再也邁不動了。

扶着門框,瞪大了眼睛,殿內光線夠亮,即使不夠亮,上千盞的燭火映照下,也能將整個大堂照得仿如置身金烏之下。

喁喁之聲從殿內傳來,因爲隔得遠並不能聽得太真切,我抓着心口,感覺氣都快透不過來了,壓抑感幾乎要將我的精神擊潰。

殿內人影晃動,一人向門口行來,一人隨即尾隨而追。

“陛下!”

“皇后還有事麼?”風塵僕僕難掩其英姿,他側首回眸,臉上一如往日般的報以溫柔的微笑。

“陛下……陛下難道不留下用膳麼?”郭聖通面若胭脂,下頜微仰,纖長白皙的脖頸勾勒出完全的曲線。少婦獨有的嫵媚外加少女般清純的氣質,想不心動都難。

“皇后留朕吃飯?”

“陛下……”她嬌羞的挽住他的胳膊,聲若鶯啼,“陛下,難道不想聖通麼?”

纖纖玉手撫上甲冑,修長的食指在他的胸口調皮的划着小小的圓圈。我幾欲目裂,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仍是比當胸一刀還要疼。郭聖通的手停留的地方不只是劉秀的胸膛,也正掐住了我的脖子,讓我生生喘不過氣來。

劉秀沒有伸手擁抱她,卻也沒有推開她,任由她順勢倒在懷中,巧笑依偎。

“陛下……留下來陪陪我好麼?”

“皇后。”他輕笑,醇厚的嗓音中帶着好脾氣的笑音,似寵溺,似愉悅。

“陛下……”她仰着頭,眼神迷離,雙靨緋紅,目不轉睛的凝望着他,似乎動了真情,忘卻了本該繼續下去的柔情戲碼。像個癡戀中的少女,嬌羞卻柔情蜜意,楚楚動人,“聖通好想……好想替陛下生個小公主,她長着一雙陛下一樣的眼睛。我愛着她,每天看着她,如同看到了陛下……”

“皇后啊。”他笑臉相迎,語氣溫柔,如春風拂面,傾灑暖暖陽光,“朕剛從懷縣回來,不及沐浴更衣,發染蟣,胄生蝨,還是容朕……”

“呀――”他話還沒說完,郭聖通已花容失色的從他懷裡跳了出去。

他靜靜的瞅着她,好半天她才哆嗦着,尷尬一笑:“那……妾身讓人給陛下準備湯沐。”

笑意一點點的從他臉上斂去,他目光平靜的凝視着她,直到她慌張的垂下螓首。

“朕……半生戎馬征伐,光復漢室社稷,戰場上雨裡來,火裡去,刀光劍影,戟戈箭弩,無一不經。朕的江山便是靠這滿身蟣蝨換來,朕……本也只是個侍弄稼穡的農夫而已。”

“陛下……”淚光點點,她顫慄着,緩緩跪下,“陛下息怒,妾身並無他意,妾身……”

“原也怪不得你,你出身士族,王公侯門,自然沒有吃過這些苦的。你且起來,朕並沒有怪責你的意思。”

劉秀彎腰相扶,郭聖通垂淚起身。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他喟嘆着,笑容沉甸甸的,“卿本佳人……”

慢慢邁開步子,他往殿外走。

身後,郭聖通忽然掩面失聲啜泣。

我閃身避退數步,等那雙鞋子從門內跨出時,適時提裾跪下:“賤妾叩見陛下。”

腳步停頓,我看着那鞋面,只覺得眼睛漸漸溼了。

“你怎麼在這?”帶着一絲驚訝,他攙我起來。

“賤妾來向皇后問安,順道……過來看看皇兒。”

“嗯,你自個顧惜着自個的身子吧。朕看陽兒他們幾個就先留在長秋宮,讓皇后多照拂。等你生了,養好了身子,再讓他們回西宮也不遲。”

託在胳膊下的五指用力的掐着我的肉,我如何領會不得,內心一陣激動,趕緊又跪下磕頭:“賤妾叩謝陛下!叩謝皇后娘娘!”

郭聖通表情呆滯的站在門邊,眉尖若蹙,強撐的笑容下難顏哀怨之色。

“嗯,掖庭瑣事,便有勞皇后了。”他向郭聖通點了點頭,再不看我一眼,大步離去。

“恭送陛下。”我跪伏在地,久久不曾擡起頭來。

刺客

建武八年,在大水成災中寂寂滑過。

建武九年正月,徵虜將軍、潁陽侯祭遵薨于軍中,劉秀下詔命徵西大將軍馮異接收其軍隊。

祭遵的棺木運抵雒陽時,建武帝劉秀穿戴起素服,親臨弔唁,哀慟痛哭。回宮經過城門時,看到運輸棺柩的車子從城門口經過,竟而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跟他做夫妻這麼多年,不可謂不瞭解他的爲人。劉秀喜笑,也並非不會流淚,但像這樣的哭法,竟比當年小長安一役親人喪失時還要露骨誇張,這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喪禮弔唁完畢,建武帝親自用牛、羊、豬三件太牢祭奠,以示隆重,不僅如此,還下詔大長秋、謁者、河南尹三吏,共同料理喪事,費用讓大司農從國庫支領。到了下葬之日,皇帝又親自駕臨,下葬後,還去了墓地至哀,撫卹祭遵夫人、家眷。

在這之後,每到臨朝,龍輿上的皇帝便會嘆息着說:“今後讓朕上哪兒再找祭公這樣憂國奉公之人?”

皇帝的一連串反常舉動終於搞得羣臣抓狂,最後由衛尉銚期上奏,進言請求天子不要再雞婆下去了。

“陛下至仁,哀念祭遵不已,然而這等哀傷,也使得臣等恐懼難安,自愧不如祭遵……”

銚期給我的印象向來寡言少語,不說則已,一說必中。官吏們推他上言,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真是讓我笑痛了肚子。

其實當皇帝真不容易,不能隨心所欲的和羣臣公然對抗,爲了發泄當初貶謫我的小小不滿,我的秀兒居然採用瞭如此近乎無賴的手段,真是叫人忍俊不禁之餘也笑出了無奈的眼淚。

隴西因爲糧荒,人心渙散,即使尊貴如朔寧王隗囂,也只能啃食糗?L,這是種將曝乾的麥飯,口感粗糙,平時只有軍卒平民纔會食用。

也正是在這個月的月底,我順順當當的誕下一女,母女皆安。

小女兒生下後沒多久,隴西便傳來了隗囂又病又餓,最後恚憤而死的消息。隗囂死後,由大將王元、周宗用力隗囂的幼子隗純繼承王位,繼續據守冀縣。然而根基已倒,隗囂的死帶給敵人難以預估的打擊和損失,隴西從此失去擎天大柱,在風雨飄搖中垂死掙扎,苟延殘喘。

劉秀給女兒取名“紅夫”,諧音“洪福”之意――能撐到今日,全靠了這個孩子。她是我的福星,有了她,我才能洪福齊天,僥倖逃過這場劫難。

六月初六那天,劉秀去了趟緱氏,這一次帝后同行,一起攀登了?S轅關。

爲了對付以隴西、天水兩郡爲屏障的成家帝公孫述,劉秀接受來歙的建議,開始在?F縣囤積儲蓄糧食。當時國庫資金緊張,掖庭在郭皇后的主持下停廢一切奢華,大批量的裁減宮人。我身爲貴人,配用中黃門、侍女自然不得逾越皇后等級,然而郭聖通的長秋宮只有兩個兒子,我的西宮卻住着一子三女。皇子公主的侍人配額省略不計,隨母分定,按照這樣的劃分,西宮的宮人分派,能幫我照顧孩子的人還遠不及許美人的宮殿。

我有苦說不出,思來想去,要怪只能怪自己生得太多。後宮的俸祿本來就只郭聖通和我一年十來斛糧食,其餘的都是吃白食,管個飯飽。想想自己嫁的老公好歹也是個皇帝,而且還做了快十年了,可自己的老婆孩子卻得勒緊褲腰帶,緊巴巴的過日子,真是越混越回去了。

早些年我在陰家,陰識何曾讓我受過這樣的罪?

推己及人,轉念想到郭聖通,只怕未嫁時在孃家更加錦衣玉食,風光無限。她受的罪,前後遭遇的落差,比我更強百倍。

西宮人手不夠,照顧孩子在很大程度上,便只能親力親爲。早些年跟着劉秀東奔西跑,忽略了許多親子的機會,這回倒是託了郭後的福,一併補了回來。

終於秋天來臨的時候,?F縣湊足了六萬斛糧食。八月,來歙率馮異等五位將軍,向西攻打天水,討伐隗純。

劉秀來西宮的次數明顯減少了,但不知爲何,我的心境比之初入宮時卻要淡定安靜了很多。這或許跟年齡有關,我已經不再青春年少,雖然偶爾仍會難改一時衝動的毛病,但多數時候,已經有了爲人母的自覺。生理年齡二十九,心理年齡三十八,一個女人到了我這樣的年紀,又經歷了那麼多的世態炎涼,大起大落,有些感悟早已超脫,看得輕了,也看得淡了。

兒女成羣,我不求別的,只希望下半生能和劉秀一起,平平淡淡的撫育子女,偕首白頭。

這樣就已經很幸福,很知足了!

“咕……咕咕……咕……”我一邊學鴿子叫,一邊低頭小心繞開滿地亂七八糟的玩具。

天還沒大亮的時候,明明聽到鴿子在窗外扇翅飛過,當時雖然睡得迷迷糊糊,我想我還不至於聽錯。

這幾年飛奴傳信少了,大部分消息都是陰興通過其他渠道送進宮來,他的手法高明至極,到現在我也只是隱隱覺察西宮中安插了他的眼線,卻不知道到底是誰。前陣子搞裁員,我原打算趁機挖出這麼個人來,卻仍是一無所獲。

“娘,你在找什麼?”義王躡手躡腳的走到我身後,探着腦袋好奇的問。

“我在找……”回頭見她眼線彎彎的,笑得很假,不由頓住,將她一把扯到跟前,“說!藏哪了?”

“娘你在說什麼呀?”她無辜的眨巴眼,酷似劉秀的眼睛,讓人怎麼看怎麼愛。

“少給我裝傻!”我在她腦門上扇一巴掌,架勢嚇人,力道卻很輕。

果然這小妮子也非等閒,早已司空見慣,居然連臉色都沒改一下,仍是無辜的聳着肩膀,攤開小手,一臉無奈的說:“娘,你很暴力耶。四哥哥說娘脾氣差,性子烈,果然一點都沒錯……”

我氣歪了嘴,叉腰怒道:“反了你們了,小屁孩子敢以下犯上,還懂不懂規矩了?你哥帶着你們盡不幹好事,改明兒讓父皇送他去太學,拜個博士爲師,也是時候該叫他收收心了。”

“娘――”她討好的抓住我的胳膊直搖,“別送四哥哥去太學嘛,我還要四哥哥教我打拳呢。”

“打拳?他教你?哈哈哈……”我仰天大笑,“就他那三腳貓的功夫……”

“四哥哥很厲害呀,上次一拳把三哥哥的門牙打掉了……”她猛地用手捂上嘴。

“什麼?你再說一遍。”

“沒有……”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作勢欲打。

她縮着頭,連連擺手:“不是,不是,許美人說三哥哥換牙,那牙齒本來就要掉的!”

“噝!”我氣得直翻白眼。這孩子淘氣得跟個皮猴似的,真後悔不該教他跆拳道,搞得他現在動不動就愛揮拳頭,一個不留神便上房揭瓦。

“娘!娘!別生義王的氣!”小女娃扭股糖似的晃着我,奶聲奶氣的說,“我告訴你個小秘密,你別生我氣……”

我不理她,她繼續扭晃:“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呀!娘呀――”她朝我勾勾手指,我不情不願的低下頭,她用雙手攏着嘴,貼近我耳朵,“娘,你要找的飛奴,四哥哥抓到了……他把飛奴拔光了毛,烤了……”

“什麼?!”我失聲尖叫。

義王怯怯的眨巴眼兒,小臉上完全沒有害怕之色,反而更像是在偷笑。

“你……你再說一遍!”我抖着手,指着她,“說清楚!”

“烤了……吃了……嘻嘻……”她用手捂着嘴兒賊賊的笑了幾聲,突然扭身撒丫子跑了。

我腦袋發懵,愣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一隻信鴿從培養、訓練到最後能派上用場,這中間得花費多少精力和金錢?居然……居然被那小兔崽子……吃了?!

“站住!”我哭笑不得的追了上去,“告訴我,劉陽那兔崽子野哪去了?”

轉了個角,追出去卻沒看到義王的人影,先還聽見哪個角落傳來銀鈴般的咯咯笑聲,可一連找了好幾處殿閣卻始終沒找到半個人影。

過堂風吹亂了我的發,我撩着髮絲輕笑:“瘋丫頭,跟我躲貓貓,看我逮到你,不打得你小屁屁開花!”

風一陣一陣的從腦後吹來,我站在堂上,只覺得四周寂靜。秋天了,樹梢上早沒了嘈雜的知了。

很安靜……安靜得沒有一絲人氣兒。

倏然轉身,冰冷的刀尖貼着我的鬢角無聲無息的擦身而過,髮髻散落,一綹青絲割裂,紛亂散開,飄落地面。

我擰腰轉了一百八十度,雖然避開了那致命一刀,卻重心不穩的屈膝摔在地上。對面持刀的是個身穿黃門內侍衣裳的男子,匆匆一瞥間我已確定他的面相十分陌生,並非是西宮的宮人。

左掌撐地,我借力彈起,沒想到他的刀來得如此之快,刀光閃動着凜冽寒芒,直逼我胸前。我飛起一腳,擡高,足跟直壓他的胳膊。

刀撤,我踢空。

是個高手!

一腳踢空後,我暗叫一聲不好,身子不可避免的向前踉蹌出去。我急忙低頭頷胸,本欲就勢向前翻滾,哪知道身後“茲啦”下裂帛聲大作,長而曳地的裙襬竟被那人踩踏在腳下。

裙裾裂了,卻沒有斷,我跌了個狗吃屎,額頭磕在地磚上,險些砸暈了自己,狼狽間頭頂刀風呼嘯,竟是劈頭斫下。

我使出吃奶的力氣,鼓足勁放聲尖叫,叫聲尖銳,氣勢驚人,在空蕩蕩的大堂上震出曠野般的迴響。

那人大概沒想到我會突然叫了起來,下落的刀鋒略略顫了下,我趁機翻身,豁出性命,一頭向他懷裡撞去。

腦袋撞得生疼,想來他也不會好受到哪去,噔噔噔連退了好幾步。

我呼呼喘氣,從捆縛中掙脫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提了裙裾,把裙邊捲了卷,束在腰上。

裙內沒有穿長絝,只按照我的習慣,穿了特質的平底短褲,底下光溜溜的露出兩條雪白修長的腿。

在此之前,我完全沒想過有朝一日在宮裡和人動手,身上穿着的是繁縟華麗的裙裾,肩上甚至還披掛着長?O。

我冷哼着,將?O衣扯下,扔到一旁。

我敢打包票,對方是個假宦官,瞧他現在那兩眼珠子發直,盯着我大腿猛閃神的窘樣,也知道他不可能是個閹人。

劉秀當皇帝,基本上沒什麼當皇帝的架勢,住的南宮是前朝舊址,不曾自掏腰包翻造過什麼建築,最多內部搞點清潔、裝修,大致像個皇宮,能住人不算折辱天子威儀,能勉強過得去就行。他沒太多的皇帝架子,掖庭不搞三千宮人,所以一個南宮勉強塞下行政處和掖庭兩部分,也不用愁房子少,夠不夠住人,反正他姬妾不多……但只一點,只一點,他有個比前朝皇帝都怪癖的毛病。

前漢時後宮或許還有男人充當黃門,可到了他這裡不行,別看他平時不聲不響的,其實醋勁大得能薰死人。漢建國沒多久,宮裡的黃門一律全被換成閹人,長鬍子的生物基本沒機會再出現在我周邊三十丈以內。

我舔着脣,心裡冷笑。

太好了!真是好得沒法形容啊!這麼個大男人如今堂而皇之的站在我面前,這麼好玩的事,怎麼就盡給我碰上了呢?

不僅如此,我剛纔叫得那麼大聲,過了這麼久,居然到現在連個人影都沒出現,這宮裡人怎麼回事,都死光了不成?

“誰讓你來的?”我卷高袖子,不緊不慢的問。

他緊閉着嘴,一臉嚴肅,但我的無懼無恐顯然超出了他的預料,眼神滑過一絲困惑和遲疑。

“隗純?公孫述?”每報一個名字,他嘴角若有若無的不屑譏冷便加深了一成,或許這個不經意的小動作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可我的視線卻是一刻都沒離開過他的臉。

“兄弟,你確定沒摸錯地方?找錯人?”我痞笑,翹起大拇指指了指南邊,“長秋宮在那頭,不遠,走個幾十丈就到了,皇帝和皇后都在那……你怕迷路,要不我帶你過去?”

那人眉頭一皺,終於忍不住開口道:“世上豈有你這等不知廉恥、心腸惡毒的賤人……”嗓音異常沙啞,和他的容貌完全不符。

我沒心沒肺的笑逐顏開,他警覺性倒也挺高,話才說了一半,馬上閉了嘴。下一秒,他似乎也察覺到剛纔無意中鑽了我的套子,不由惱羞起來,臉上露出狠戾的神情。

刀風起,寒光迫人。我大喝一聲,一掌欺近,屈腿踢向他的下頜,他人長得比我高大,且身手不弱,我不敢再託大下劈,只得虛虛實實的試圖以快取勝。

事到如今,我並不着急自己能否脫身,這個人本事再高,要想殺得了我,還得卻還欠點火候。我擔心的是我的孩子……

義王躲貓貓不知道躲哪去了,西宮內外整個死氣沉沉的。刺客能如若無人之境的順利摸進宮,這件事背後本身就帶着詭異和蹊蹺。

腦子裡正盤算着這些事,卻沒想一個分心,右臂掛了彩,被刀刃颳了下,劃出道血口子。

“嗚……”

我捂着傷口退後,卻不想殿角傳來一聲嗚咽。我渾身一震,哭聲是義王的,我絕對不會聽錯。

對面的男人也愣住了,側耳凝神,似乎想分辨哭聲的方向。我騰身雙飛連踢,不管有沒有傷到他皮毛,踢完撒腿就跑。

“義王――藏好了!娘沒找到你,遊戲便不算結束!”我邊跑邊叫,頭髮散了,我狼狽得像個瘋子。胳膊上的傷口看似小,卻好像割到了血管,血不停的往外冒。我跑過的地方,一路灑下點點血斑。

哭聲聽不到了,我估摸着那孩子可能藏在她平時最愛躲的地道里,但我現在不能過去找她。當務之急是把刺客引開,可又不能一鼓作氣的逃出西宮去,不然他萬一殺不了我,扭頭去找我的兒女下手怎麼辦?

我在西宮各個殿閣間來回穿梭,腳步時快時慢,好在這幾年年紀雖長,體力還沒有退步,論起長短跑,我仍是一員猛將。

繞了個來回,刺客被我若即若離的誘敵之策玩得沒了耐性,幾次想放棄追逐,我故意假裝絆腳摔倒,發出慘叫呻吟之聲,引得他又上鉤繼續追。

在西宮側殿的一隅,我終於發現一堆宮人的身影,都倒伏在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人堆裡我沒發現劉陽,也沒發現中禮和紅夫,可是卻發現了照顧她們的乳母。

我來不及查驗她們的生死,身後的刺客便又衝了上來。

幾個輪迴下來,他終於厭倦了這種冗長而無聊的遊戲,這時候我也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手腳發軟。臂上傷口不深,可是奔跑帶動血液循環加速,一直不曾止血,我即使是鐵人也扛不住這麼失血。好在他放棄了,其實要再堅持上一段時間,到底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喘氣如扯風箱,我累癱在地,回頭查看卻沒發現刺客的蹤影。難道是離開了?還是潛伏起來,準備守株待兔?

腦子亂了,起初我還能刻意保持冷靜,可從剛纔發現那堆不知是死是活的宮人後,便徹底心緒不寧起來。我的陽兒、義王、中禮、紅夫……他們到底怎麼樣了?

心裡着急,眼淚差點掉了下來。我果然不一樣了,從前我的軟肋只有劉秀,現在卻多了好多牽掛,如果孩子們出事,就算是把整個漢朝翻轉過來,我也要血債血償!

深埋骨子裡的邪惡因子似乎再度被激活了,這個時候別說殺人,我吃人的心都有了!

踉踉蹌蹌的摸進側殿――我的專屬書房,我從案角摸出一把寬刃短劍,劍身寬厚,原本平整的刃上加了血槽,青幽幽的發出一種懾人的寒光。

握劍在手,先將礙事的曳地長裙割裂,切成旗袍開衩式樣,再用多餘的碎布料簡單的包紮了傷口,雖然無法完全止住血,至少在心理上緩和了緊張壓力。

做完這一切後,握着刀跨了出去,這一刻我決定不再閃躲,刺客再敢來,我要他今天把命留在西宮。

宮殿裡靜謐得詭異,絲履踩在青磚上,柔軟無聲。心跳如雷,強大的壓迫感突然從天而降,我剛一擡頭,一片閃亮刀光便已從天罩下。刀劍相交,發出鏗鏘之聲,我承受不住那股巨大的重力,一跤跌坐在地上。

“娘――”稚嫩而熟悉的呼喊,帶着一種難以想象的驚恐,猶如晴天霹靂一般在我身後炸響。

“不許打我娘!”背後腳步聲踏響,藍色的小身影如旋風般颳了過來,不等我出聲喝止,他竟然跳起來,雙臂吊住了那名刺客舉刀的胳膊,張嘴一口咬了下去。

“嗷!”刺客咆哮,甩手試圖將劉陽甩出去。

我從地上彈跳而起,趁他胸前空門大開,迎身撞了過去。“噗”的一聲,手中短劍沒入他的腹腔。

“啊――”劉陽的小手抓握不住,直接被巨大的摜力甩將出去。

我尖叫一聲,來不及拔出短劍,奔跑着飛撲出去。陽兒的身子從高空墜落,我伸出雙臂堪堪夠到他的身子,接抱住他的同時,一同墜下高階。

天旋地轉的翻滾,我緊緊的抱着兒子,不讓他受到一丁點的傷害。背脊、手肘,腦袋接連磕在石階上,我卻感受不到丁點的疼痛,只是神經質的害怕、顫抖、抽搐,緊緊的將自己蜷縮起來,不顧一切的想要護住懷中的小人兒。

那是――比我性命更加珍貴的東西啊!

從上摔到下,滾落數十級臺階,時間並不長,我卻像是渡過了漫長歲月。眼前一片漆黑,我隱隱覺察自己或許真是摔昏腦袋了,但心底卻有個尖銳的聲音對自己不斷的喊:不能暈!不能暈!這時候若是暈死過去,等於直接把兒子送到虎口!

喀的聲,滾動停止了,似乎已經到了最底層,後腦勺重重的碰在青磚上,胸口劇痛。劉陽趴在我身上驚恐的哭喊:“娘――娘――”

我吐着氣,眼睛瞪得大大的,卻什麼也看不見。

微弱的意識告訴我,陽兒在喊我,他沒事……可是我卻連胳膊都擡不起來,我想抱抱他,安慰他,哄他不要哭,不要害怕……

“娘啊……娘――娘――”

娘在,我的陽兒,不要怕!別哭……娘會保護你……

地皮輕微震動,似乎有紛沓的腳步聲靠近,我緊張的繃緊身體,也不知打哪來的力氣,竟然撐着最後一口氣舉起手來,摸索着將劉陽抱進懷裡。

“娘……”懷裡窩着柔軟的小身體。

有人靠近,我一手抱住兒子,一手揮了出去,拼死厲嘯:“要我的命拿去!不許碰我兒子――”

視線模糊,人影疊嶂,有隻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微薄之力根本無法撼動對方分毫。

我放聲大哭:“滾開――不許碰我兒子……滾開――滾開――”

頭暈耳鳴,我甚至聽不到兒子的哭喊,胸口重量驟輕――孩子被人抱走了。

那個瞬間,我緊繃的弦終於斷開,?_目裂眥:“你敢動他分毫,我要你百倍償還!”胸口劇痛,我猛烈咳嗽,肺葉震動,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我被抱了起來,動作輕柔中帶着顫慄,在我神志渾噩混沌的,幾欲失控的時候,脣上一暖,有人用嘴向窒息中的我緩緩渡了口氣。

“呃――”我重新喘上氣來。

前一刻還張牙舞爪的我終於安靜下來,隨之而來的是莫名的害怕和悲痛。

我以爲自己很強,可是,我卻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兒女!原來再堅強,也會感到無助和害怕,我躺在他的懷裡,顫抖着,哭泣着……

差一點……只差一點……我就再也見不着他了!

陳敏

昏睡了到底多長時間才清醒的,我已經都說不上來,只知道醒來的時候,渾身哪都疼。骨架痛,肌肉酸,似乎全身上下每一處不在叫囂着疼痛,右臂上的傷口反倒顯得無足輕重。

腦袋被紗布包紮起來,我下意識的吃了一驚,擡手摸上額頭:“毀容了?”

手被人抓了回來,緊緊的摁到心口上,劉秀如釋重負的吁了口氣:“沒有,沒有……只是腦後撞破了,你難道一點都沒感覺麼?”

“是麼?”我傻傻的笑,“陽兒……義王他們……”

“他們沒事,有事的是你,傻女子。”他將我的右手輕輕放在脣邊,吻了下,脣角在微微抽搐,說不清是什麼表情。

我靜靜的瞅着他,看了很久,才低低的問:“你哭了?”

他不說是,卻也沒有否認,只是抿着嘴,低垂着眼瞼,不知道在想什麼。從他臉上看不到憤怒,也看不到悲傷,但我卻似乎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慌亂和焦躁。

“抱抱我,秀兒……真慶幸,我還能活着見到你……”

他沒抱我,只是靠過來,在我脣上細細的吻了下來:“傻子……你的左手腕脫臼了,太醫才接好骨,胸口也是……肋骨……”

“哦。”我漫不經心的哼哼,雖然身上的劇痛使我遭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但我還是要慶幸我活了下來,“所以你不敢抱我是不是?沒關係,不疼,你抱抱我吧。我想你……”

“怎麼會不疼?怎麼可能不疼?”眼眶終於溼了,我看到那雙素來溫潤的眼眸透着血紅血紅的血絲,竟有種噬人的陰鷙。

我忙用唯一能動的右手手腕輕輕撫摸他的鬢角,細聲寬撫:“你看,我還能觸摸你,還能親到你,還能陪着你……真的,不疼……只要能再見到你,多疼都沒關係……”

“麗華!麗華……”他伏在牀前,將臉埋在被褥裡。沒多久,被子裡傳來悶悶的哭泣聲。

我知道他在悔恨,在自責,卻只能心酸的用顫抖的手指撫摸着他的頭,一下又一下,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也不用再說。

我的心,他懂;他的心,我也懂。

可很多事,由不得我們的心做主!

催趕着劉秀去處理朝政後,我宣召守在殿外的陰興進來。

他鐵青着臉,成年後的陰興長得高大威猛,孔武有力。有次陰就給我寫信,我才知道他現在的武藝居然已在陰識之上。

“叩見陰貴人!”雖無外人,他卻仍是一絲不苟的遵照着應有的禮節,恭恭敬敬的跪下磕頭。

這一次,我卻惱了,惱他的君臣之分,惱他的尊卑有序。

“這事怎麼說?”我很不客氣的開門見山,言辭中的火藥味十足。

“已交衛尉處理。”

“哦?然後呢?不了了之?”

“刺客分爲兩撥,不僅誤闖了西宮,還闖入了長秋宮……”

與他的冷靜相反,我嘴角抽搐着,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那麼,皇后呢?現在也像我一樣,躺在牀上動彈不得嗎?”

他飛快的掃了我一眼,低頭:“適逢郭皇后帶了兩位皇子去了東宮,長秋宮中宮人一十三人亡,五人傷。”

“很好!很好!”我哈哈大笑,笑聲震痛肋骨,“皇后與太子真是吉人天相啊!”

陰興撇嘴,突然激動起來:“這能怪誰?宮中有異變,我昨晚得了信,雖不知詳情,卻也連夜放了飛奴示警,是貴人你自己一味託大,居然一點防備都沒有……”

“什麼?”我呆住。

飛奴……

他握起拳,在半空中劃了道弧,險些砸到我的腦袋上:“你要不是陰麗華,要不是看你現在狼狽得還只剩了一口氣,我……我真想揍你!枉費大哥還常贊你聰穎,我看你簡直糊塗透頂!”

我哽咽,胸口的氣兒不順,眼圈兒跟着紅了:“是,我是糊塗。”

他撇開頭,深吸一口氣,然後一拳砸在我的牀頭。

牀板被震得咣噹響,連帶震痛我的傷口,就在我呻吟出聲時,他朝着殿外喊了聲:“進來!”

門口隨即有個粉白色的影子跳躍着閃了下,一個嬌小玲瓏的宮女斂衽垂首,規規矩矩的走了進來。

“奴婢叩見陰貴人!叩見陰侍郎!”

我狐疑的看着這個女子,身量還小,身高估摸着才一米五六的樣子,怎麼看都像是個小孩子。

“擡起頭來!”

“諾。”她聽話的仰頭,我看清了她的樣貌,果然是個十來歲的小女孩,五官端正,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醜陋。很大衆化的一張臉,相信把她丟一大堆人裡頭絕對不會惹人矚目。

目光從她身上轉到陰興身上,他緘默不語,我將視線重新轉回來,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陳敏。”

“進宮多久了?”

“奴婢建武七年進的宮,在溫德殿幹了九個月的僕役,承風殿幹了三個月,最後在阿閣幹了十一個月,兩個月前到了貴人的西宮。”

我這纔開始待她有些刮目相看,別看她長相不起眼,可答詞句句清晰,我只問一句,她卻能順着問話回答十句,滴水不漏。

西宮裡的內侍宮女全都死絕了,現在還能活着站在我面前跟我說話的,她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我來了興致,不禁好奇道:“刺客闖宮的那天,你在哪?”

“奴婢抱着二公主、三公主躲在尚衣軒的複壁之中。”說到這裡,面露愧色,“請貴人恕罪,奴婢沒有看顧好四殿下,這才讓他跑了出去……”

這麼說來,那天是她救了我的兒女,我轉頭看向陰興,讚許道:“被你罵也是值得的。”

原來找尋多日的暗線是這麼個不起眼的小宮女,任誰也想不到這麼個小女孩子放在宮裡能有什麼作爲。

“以後讓陳敏跟着你吧。”他悻悻的說,“原是派她另有用處的,現在……”

我笑道:“我將琥珀送了你,你自然得還一個人給我。”

陰興嗤之以鼻。

說了那麼久的話,我早有倦意,他看出我體力不支,於是便請求告退。

臨走,我望着他轉身的背影,忽然叫道:“君陵!”

他停步,側臉挑眉,露出困惑之色。

“如果……陛下晉你官職,封你侯邑,你會不會接受?”

虎目陡綻精芒,他吐氣,斬釘截鐵的丟下兩個字:“不會!”

望着他遠去的身影,我頹然的閉上眼。

不會!好簡潔的兩個字!

可是陰興你懂不懂,正是因爲陰家人抱着這種凡事不爭的宗旨,纔會在面對今日這種情況時,毫無還手之力!

我不信這樣的事情只是巧合!

更不信這樣巧合的事情,僅僅是個偶然!

也許……這還只是個開端……

親喪

傷養了四五天,腦袋上裹着的紗布終於被拿掉了,我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後腦勺,發現偏右側的地方鼓起老大一個包,一碰就疼。

陳敏年紀雖小,卻人如其名,相當機敏伶俐。在經歷了一次皇宮洗劫後,原本鬆懈的守衛變得異常嚴苛起來,整個皇宮塞滿了侍衛,西宮外圍守護的衛隊人數居然和長秋宮一樣多。

作爲禁軍侍衛總負責人――衛尉銚期,面對此次刺客闖入掖庭之事,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件事發生後第二天,銚期便在朝堂之上自己摘下發冠,引咎自責。然而震怒中的建武帝似乎沒打算這般輕易饒過他,居然當堂削去了他的衛尉一職,幸而羣臣力保,纔沒有褫奪侯爵。

雖然我知道劉秀動怒是真,但要說爲了這事遷怒銚期,未免說不過去。這樁案子明擺着已經無法追究得到元兇,貶責銚期,不過是做個樣子給出一個官方交代,也就是說銚期――很無奈的暫時背下了這個黑鍋。

要不了多久,等所有人或主動、或被動的淡忘了這件事,銚期又會被重新重用起來。

會忘嗎?

不知道!

傷口也許會很快結痂,癒合,但是那種生死懸於一線,眼睜睜看到自己的子女險些喪命的驚險場景,我永遠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然而……正如我所猜想的那樣,這真的僅僅只是個開端!

只是個……殘酷的開始!

“陳敏!陳敏!”

“奴婢在。”悄沒聲息的,她突然出現在我的牀頭,像個幽靈一般。

我沒做理會,只是皺着眉,很不舒服的喊:“胸口發悶,你拿個軟墊過來,扶我起來略略坐坐。再躺下去人都快發黴了!”

她卻反常的沒有聽從吩咐,餘光瞥去,她的神情有些呆滯,眼瞼低垂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陳敏!”我大喝一聲,將她嚇了一大跳,揚起眼睫飛快的掃了我一眼,重新又把視線落下。

“諾。”

她轉身去取墊子,我突然探出唯一能稍稍活動的右手,一把抓向她的手腕。我雖然受了傷,但自問這一抓動作迅速,而且出其不意,孰料她嬌小的身軀突然向前晃了晃,表面看來不過是加快了去取東西的腳步,可偏偏是那輕微的一晃,居然無巧不巧的避過了我的爪子。

巧合?還是……

嘴角勾起,露出一絲玩味。有意思!真不該小覷這孩子,大智若愚哪,她要真是普通人,能在那麼危急的情況下,機警的從乳母手中抱走兩位小公主?

“陳敏,你是哪人?”

她侍弄好我,偏着頭略略想了想:“奴婢的母親原是汝南人,母親有孕的那年遇上饑荒蝗災,夫家把能省的吃食都留給了母親,結果全家人一個個的都……飢寒交迫的母親不得已流落南陽,可最後生下的嬰兒也沒能撐過冬天。據說那一年恰好碰好陰家小公子誕下,滿府歡慶,滿鄉聘購乳母,母親便自賣身家,進了陰家,撫育小公子。”

“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在陰家這麼些年,居然對這樣的人和事聞所未聞,“陰家小公子,這又是哪一個?”

“是……貴人的異母弟弟陰??……”

“瑟”的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我眼前飛快墜落,我驚愕的盯住陳敏的臉。

“奴婢……思母心切,失態了……”她擦乾眼淚,臉色重新恢復正常,繼續說道,“陰??公子雖是庶出,但因是主公中年得子,所以格外疼愛。奴婢的母親盡心撫育,把小公子撫養至三歲,直至主公和公子生母相繼過世。當時大公子憐小公子無人照顧,便作主讓母親嫁給了府中的庖廚,也就是奴婢的爹爹……”

她像是極力在剋制着什麼,然而說話的聲音卻是越來越抖,到最後她身子一軟,跌到在牀下,面色蒼白,兩眼發直的望着我:“奴婢的母親……母親……一生悲苦,她失去過一個兒子,所以……所以對小公子盡心侍奉,比自己的親子還……視若己出,哪怕……哪怕……”

“陳敏……”我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陰??在我的記憶裡一直很模糊,沒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我只隱約記得小時候他很淘氣,但是卻很怕陰識,事實上當年陰家的幾個兄弟沒有不懼怕這位兄代父職的當家大哥的。“是不是……陰??他欺負你……欺負你母親?”

她搖頭,手背胡亂的抹着眼淚,極力剋制自己的情緒,卻是徒勞:“對不起貴人!奴婢想起了一些……不開心的事,所以……”

“不要緊。你是陰家的人,和我的親人沒分別。”我感激她救了中禮她們幾個,所以待她自然與衆不同,“私底下,你大可不把我當成什麼貴人,你要想你的家人,你便把我當成你的姐姐吧!”

“姐……姐……”她突然不抖了,兩眼發直的望着我,滿臉悲傷。須臾,她搖頭,“不,你是貴人!你是陰貴人!你是陰家的貴人哪!”她突然撲過來,失態的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被她粗魯的動作抓疼,卻不忍發怒,只是咬牙忍住。

她大哭,不斷再三重複:“你是陰家的貴人!你是陰貴人!你是陰貴人啊……”

“陳敏!”我忍無可忍,逸出一聲痛楚的呻吟,“鬆手!你抓疼我了!”

她猛地一顫,撲通跪下:“奴婢――死罪。”

“陳敏!”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完全搞不清狀況了,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瘋,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陳敏!陳敏……”真是敏感的小孩子,我見她哭得可憐,不忍責備,耐着性子哄她,“你別擔心,等我養好傷,寫封書函回陰家,警告陰??那小子,他要是再敢傷我們敏姑娘的心,我讓大哥鞭笞他。”

她忽然大慟,苦苦維持的堅強面具瞬間崩潰:“貴人啊!你可知此生……再也……見不着他們了!”

“什……麼……”我隱隱覺察不祥,心跳驀然加快。

“奴婢的母親……貴人的母親……奴婢不該多嘴!可是……奴婢愚笨,想不通,想不通啊!你是貴人,陰家貴爲國戚,那是何等顯赫,何等榮耀?可爲什麼……爲什麼會是這樣?爲什麼貴人會被追殺,身負重傷?爲什麼陰家要被滿門血洗?這不公啊!不公啊!”她嚎啕,哀號,傷心欲絕,“不該是這樣的,我的娘啊……娘啊……你不該死得那麼慘……”

我震動,如遭雷殛:“陳敏!你……說清楚!陰家……怎麼了?”結結巴巴的問完這句話,見她早哭得成了淚人兒,似乎快厥過去了。

我用大拇指指甲狠狠掐住她的鼻下人中,好一會兒她才恍恍惚惚,似醒非醒的憋着嗓子又哭出聲來:“他們不讓我說……可我憋了一晚上,心裡疼……疼得像是有刀在扎……”

我再也顧不得身上有傷沒傷了,掙扎着從牀上跳了起來,連滾帶爬的衝出殿外。

這一跑不要緊,登時驚動了殿外的其他內侍。

下階梯的時候,腳下無力,險些一個趔趄從臺階上翻下去,幸好身後的中黃門眼明手快,可他拽住我胳膊的同時也把我的傷口給迸裂了。

他嚇得哇哇大叫,一大羣人圍着我不知道在七嘴八舌的說些什麼,我無知無覺的箕坐在石階上,背靠着冰冷的石柱。

心如刀絞!

陰家……血洗……

一幕幕血腥的場景呼嘯着在我腦海裡晃來晃去。

老天爺真會對我如此殘忍嗎?陰識、陰就、柳姬、鄧母、陰躬……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我眼前滑過。

“啊――”猛烈的用拳頭敲着自己的腦袋,我失聲慟哭。

那是……我的家人,我的親人哪!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趕盡殺絕?爲什麼?

“麗華――”腳步聲在瞬間靠近,劉秀旋風般的衝到我面前。

他俯身想抱我,我倏地擡起頭來,雙目刺痛:“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要瞞我到幾時?”

眼睛裡流淌的不僅是我的眼淚,更是我的血啊。

“麗華,我沒打算瞞你,你聽好了,三天前……新野出現一夥盜匪,闖進了陰家……你的母親還有你的弟弟陰??不幸遇害……”

腦子裡一陣眩暈,我險些聽不見他說了什麼,死死的用手揪住了他的衣襟,啞聲:“你再說一遍?”

“陰家遭劫,你的母親和弟弟遇害,你大哥與敵相抗,身負重傷……”

“你胡說!你騙我!你這個大騙子!”不顧他的帝王身份,我撕心裂肺的尖叫,用拳頭狠命的砸他,“那是什麼地方?那是你統御下的江山!怎麼會突然出現強匪?你真當我是傻子麼?啊?我大哥是什麼人?當年王莽的新野宰把鄧氏一族趕盡殺絕,也沒能撼動陰家一片磚瓦。現在你告訴我,一夥不知名的小蟊賊就把整個陰家打垮了?血洗了?我娘和弟弟甚至還搭上了性命?你騙誰?你又想騙誰?”

他不說話,默默承受着我的拳打腳踢。我拼命掙扎:“我不會相信你的話!我要回新野……我要回家……我要去找大哥……不是親眼看到的事實,我一概不聽,一概不信!”

他牢牢抱着我,仍是不說話。

我終於失去理智,發瘋似的掐他,抓他,撓他,甚至撲上去咬他……

“我恨你!恨你!恨你!爲什麼非得是他們?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我到底作了什麼孽?要陰家一族與我一同陪葬?我寧可捱上一千刀一萬刀,小小的切膚之痛如何比得上我現在的剜心之痛?

內疚、自責、慚愧、屈辱、憎恨……這些感覺猶如滔天巨浪般砸向我,摧殘着我,擊垮了我。

“……以後,陰氏一族的命脈全權由你來掌控……”

一族……全權……由你來掌控……

我哪裡是什麼貴人!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罪人!是陰氏全族的大罪人!

十指掐進劉秀的肩胛肌肉,劉秀不避也不閃,任由我發泄,我顫抖着嘶啞慟哭。

對不起……對不起……

哭幹我所有的眼淚,也換不回陰家的一條無辜性命!

是我的錯!

他們本可仰仗着我享盡榮華富貴!外戚把持朝政,恃寵而驕、小人得志、耀武揚威……即使做下再大的錯事又如何?了不起滿門抄斬,株連九族,但至少我死活能和他們連在一起,千百般不好,也總勝過現在悽慘得猶如魚肉般任人刀俎,毫無抵擋還手之力!

“是我……是我害了他們……”話語哽咽,我哭得精疲力竭,伏在他肩上渾身顫抖,“秀兒,我這一輩子……都沒法原諒我自己……”

“不是你的錯!有錯,也是我一人之錯!”

我已哭得渾身脫力,耳鳴目眩,意識昏昏沉沉,氣息奄奄的說不出話來,只是伏在他肩上不住搖頭。

神志昏厥,恍惚間聽到他斷斷續續的對我說:“……不再……讓你……委屈……”

詔書

“娘……是不是心口疼?我給娘揉揉!”乖巧懂事的義王趴在牀邊,踮着腳尖靠近我,小手還沒捱上我的胸口,卻被一旁的劉陽霸道的推開。

“你幹什麼呀?”義王跺腳,氣鼓鼓的撅起小嘴。

“娘需要靜養,你不該在這裡胡鬧,更不該把二妹妹也帶來!”

“我……”

“回去!到你自己寢宮玩去!”不由分說的,他將還在地上翻滾攀爬淘氣的劉中禮一把抓着領子拎了起來。

“你……哼,壞哥哥!”義王拉過妹妹,鄙視的瞪了劉陽一眼。

“壞哥哥!”中禮壓根沒有搞明白是怎麼回事,卻笑嘻嘻的跟着姐姐一起衝着哥哥嚷嚷。

劉陽沉下臉,對那班看婦吩咐道:“帶她們下去,該上哪玩上哪玩去!”

監督着下人把兩個淘氣的妹妹給帶出寢宮,一向頑劣的男孩兒此刻卻突然安靜下來。

這些天我一直把自己封閉在狹小的空間裡,除了自責還是自責,甚至沒有心情好好的去關心一下劫後,孩子們幼小的心靈是否會留下不好的陰影。

“陽兒,娘累了,你也到外頭去玩吧……”

“娘!”他走近兩步,跪在牀下,仰起滿是稚氣的小臉,一本正經的開口問我,“皇后的位置原來是不是應該屬於孃的?”

我一驚,厲聲呵斥:“哪個混賬東西在你跟前吃飽了撐的,亂嚼這舌根子?純屬無稽之談,小孩子管這些做什麼?”

“是父皇說的,父皇不會說假話,他說娘本該是他娶的正室,皇后本該是娘來當的!”

口齒伶俐,咬字清晰。

“你父……”我又驚又駭,從牀上撐起身子,艱澀的問,“他、他真這樣對你說的?”

“父皇沒有對孩兒這樣說!他是對全天下這樣說的!”劉陽的臉上綻放出一抹驕傲、崇拜的神采,烏黑的眼眸熠熠生輝,“父皇下了詔書昭告天下,對全天下所有人說,娘纔是他的髮妻。他原是要立娘當皇后的,現在的母后之所以能當上皇后,都是因爲娘辭讓的緣故!”

我懵了,剎那間腦子短路似的,嘴脣哆嗦着張了張,喉嚨口一陣發緊,卻是連一個音都沒能發得出來。

劉陽又恨又惱,我不知道爲什麼他會有這樣的表情,這個孩子自打遭遇那場劫殺後,彷彿突然間變了個人似的,完全沒了以往的活潑開朗。

“娘――這是真的吧?”他跺腳,滿腹怨氣,盡數顯現在稚氣的臉上,“娘你爲什麼要讓?爲什麼?如果你是皇后,我和妹妹們便不會被人欺負……”

“你們被……欺負……”我言語無序,木訥的看着自己的兒子。

“如果娘是皇后,我和妹妹怎麼會被人送來送去?我大可像太子哥哥一樣威風,不……不是!根本沒有什麼太子哥哥!娘如果是皇后,庶出的他怎麼可能成爲太子?這個國家的太子應該是我纔對!”

我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他會語出驚人,講出這樣一番野心勃勃的豪言壯語來。

“陽兒!”眼前這個滿臉稚氣的男孩子,真的只是個才六歲的垂髫幼兒嗎?“你想當太子?爲什麼?”

他緊抿了下脣,十分肯定的說:“因爲,我從沒見有人敢欺負太子哥哥!我若當上太子,必然也能保護妹妹們不受任何人欺負!”

我舒了口氣,原來是這樣。畢竟還是個孩子,沒有太強烈的野心,只是很單純的念頭。但是……話雖天真,道理卻一點不假啊。

一時間,我有些哽咽,伸手撫摸着他的頭髮,心裡漸漸浮起一個念頭。

“我的陽兒,想當太子啊。”我笑了,雖然笑得有些苦澀,卻仍是笑了起來,“想當太子,是不能把這話掛在嘴上說的。皇太子肩負着一個國家的未來,你知道你的太子哥哥每天要學多少學問,懂多少道理嗎?”

劉陽年紀雖小,卻是異常聰穎的。小小的鼻翼翕張,他先是沉默,而後快速的揚起頭來:“娘!我會比他學得更多,懂得更多!我會證明給父皇和全天下的臣民看!我會快快長大,我會靠我自己保護妹妹,保護娘……”

“好兒子!”鼻子發酸,眼眶溼溼的,我欣慰的摟住他的頭,拍着他的後背,“你是娘最棒的兒子!”

那份詔書在一個時辰之後,由陳敏一字不差的默寫出來,交到了我的手裡。

素白的縑帛,墨色娟秀的字跡。原版的那一份,此刻正放在大司空李通那裡,藉此檄告天下。

“吾微賤之時,娶於陰氏,因將兵征伐,遂各別離。幸得安全,俱脫虎口。以貴人有母儀之美,宜立爲後,而固辭弗敢當,列於媵妾。朕嘉其義讓,許封諸弟。未及爵土,而遭患逢禍,母子同命,愍傷於懷。《小雅》曰:‘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風人之戒,可不慎乎?其追爵諡貴人父陸爲宣恩哀侯,弟??爲宣義恭侯,以弟就嗣哀侯後。及屍柩在堂,使太中大夫拜授印綬,如在國列侯禮。魂而有靈,嘉其寵榮!”

吾微賤之時,娶於陰氏……

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

每讀一句,心口的痛意便加深一分,讀完全部詔書,我已泣不成聲,緊緊的將詔書摁在胸口,淚如雨下。

過往種種,仿若一部陳舊的影片被重新倒帶,蕭索的在無聲中緩緩播放。

從初遇到相識,從昆陽到河北,我一路追逐着他的腳步,同生共死;納妾、分離、回宮、出走……一幕幕,一場場,支離破碎的片段拼湊起我和他的十多年的相濡以沫,榮辱扶攜。

劉秀!那是我的夫君!我的男人!我的摯愛!更是我的……毒藥!

“何必……何苦……”我噓聲哭泣,爲了我當初的任性,付出瞭如此慘痛的代價。時至今日,這份直言不諱的詔書昭告天下,劉秀對我情意表露無遺的同時,也等同給郭聖通這個國母皇后乃至她背後支撐的整個郭氏家族一記響亮的耳光。

何必……何苦……這樣爲難自己?

傍晚時分,斜陽西沉,他默默的站在門口,隔了七八丈遠靜靜的注視着我。

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進門,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一直拖曳到我的牀頭。

我貪婪的側過頭,睜大了眼睛看着他,急促的呼吸帶動胸口不停起伏。雖然逆光,看不清他的臉,我卻彷彿就站在他面前,將他抿脣、挑眉這般細微的表情一一盡收眼底。

他的舉手投足,每一分的細微習慣,都印刻在我的腦海裡,深入骨髓,久而久之,似乎與我合而爲之,成爲我身體中的一部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越來越暗,宮中的奴婢不得不掌起燈。一盞盞的燭火逐漸將殿內照亮,他卻在代?n一遍遍的催促聲中,終於扭身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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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道身影消失在我視野中時,我突然像是失去了一道支柱,心口空蕩蕩的像是破了個洞,冷風呼呼的往裡倒灌。

“別去……別去――”我啞聲尖叫着從牀上滾了下來,“秀兒,秀兒……你回來……”

“貴人!”陳敏扶起了我,雙手壓在我的肩膀上,“貴人請冷靜些!陛下也是爲了貴人着想……”

爲了我……爲了我……

是啊!他不僅僅是我的秀兒,他還是個皇帝!是一箇中興之帝!

我仰天長嘆。

陳敏一手託着我的腰背,一手抻在我的腋下,使勁將我從地上拖拉回牀上。其實她大可找人來幫忙,可是我現在的精神狀態,實在不足以讓外人瞧見,哪怕是西宮的其他下人。

“貴人!”她細心的捋開我額前的散發,將它們一綹綹抿到耳後,“奴婢雖然年幼,但……有些事情並不是看不明白。陛下心裡愛你、疼你,所以纔會想盡法子保護你。貴人不要辜負了陛下爲你所做的一切,不要讓陛下失望纔好。貴人,陛下是你的期望,可你……卻是我們所有人的期望啊!”

咬牙,我將眼眶裡含着的眼淚強行吞嚥下。

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尚且能明白的道理,我如何想不明白?我何至於還不如一個孩子?

陰家慘遭重創,這種以血換來的教訓只此一次!我絕對不會讓他人再有第二次機會傷害我的家人!

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心裡有個聲音不停叫囂着,我深深呼氣,強迫自己恢復冷靜:“陰興可是拒絕了封綬?”

劉秀藉着這次陰家遭難,特將先父陰陸封爲宣恩侯,諡號哀侯,又破格將庶出的陰??封爲宣義侯,諡號恭侯。因陰識已有封侯爵秩,所以又命陰就承襲了父親的宣恩侯,藉此大大擡高了陰家的地位。

這些事其實早該在我受封貴人時,便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做了,可當時因爲我極力反對,加上陰識、陰興百般辭讓,所以擡舉陰家子弟一事便就此不了了之。

當時固然覺得低調處事比較好,可今時不同往日,要想和郭氏家族一較高下,如何還能低聲下氣,忍氣吞聲,做個清閒散人?

“陛下授侍中一職,封關內侯,二公子領了職,卻不肯受爵秩,聲稱一家數人並蒙爵士,令天下觖望……”

“哼!”我一聽就來氣,這個死腦筋,家裡遭了這麼大的罪,他居然還是執迷不悟,死抱着以前的觀點不肯跨步。“明早宣他進宮見我!”

沒過問陳敏用的什麼法子,反正一大早陰興果然便出現在宮門外求見。

我讓他到側殿書房見面,才進門,我便抄了案上一卷書冊向他砸了過去。

他不躲也不閃,腦門上結結實實的捱了一記。“叭嗒”竹簡落地,那張帥氣的臉上被粗糙的竹片颳了兩道一指長的印子。

他仍是不卑不亢的繞開地上的竹簡,走到我面前,規規矩矩的磕頭:“臣叩見陰貴人!”

我怒極反笑,被他的奴性品質氣得直拍書案:“他媽的陰興你還是不是男人,你還有沒有一點骨氣?整天磕頭,是不是把你的男子氣概也全給磕沒了?”

對面跪伏的他,倏然擡頭,眼神中閃過一道凌厲光芒。表情沉沉的,冷得像塊冰坨子。

“爲什麼不肯受封?難道你以爲明哲保身還適合我們陰家的處世之道嗎?”毫不客氣的質問,一分婉轉都無。

他冷冷一笑,眼神中充滿不屑,有那麼一瞬,我似乎又見到了小時候那個處處與我擡槓的少年。

“貴人不讀書的嗎?難道沒有聽過‘亢龍有悔’這句話?”

亢龍有悔?我還降龍十八掌呢!

我直接朝他翻了個白眼。

他從地上跳了起來,直衝我面前,氣勢驚人:“外戚不知謙退,嫁女欲配侯王,取婦眄睨公主,看着一時風光,早晚都要死光光!”他現在站起來可比我高多了,指頭恨不能戳到我腦門上,那副架勢活脫脫比陰識還懾人,“富貴有極,人當知足!這是在跟你講的大道理。往小了講,我不是不理解你在動什麼腦筋,打什麼主意,但是請你有點分寸,做得太過火,會引火上身!昨晚陛下臨幸長秋宮爲的是什麼?你好好想想!少逞強爭一時之氣!來日方長,懂不懂?這筆賬不是說馬上就能算得清的,要算,你心裡就得先記住一個字――忍!”

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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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當年昆陽之戰後大哥如何評價人主的,你跟在他身邊十多年,難道還學不會一個忍字不成?”

忍?!

忍……

劉秀的隱忍……

劉秀的韜光養晦……

劉秀的忍辱負重……

心不禁顫抖了,不是學不會,而是不忍學!要做到劉秀那樣的忍人所不能忍,需要多堅強的毅力?我不敢想象自己換成他,能有幾分忍耐力。

陰興什麼時候離開的我並不清楚,整整一天,我都待在書房裡渾渾噩噩的胡思亂想。陳敏乖巧懂事的侍立一旁,她不出聲打攪我,也不讓任何人打擾。日升日落,枯坐到天黑,直直宮人在偌大個側殿內穿梭如蝶的點燃一盞盞火燭,我才似剛剛醒悟過來,稍稍動了動麻痹的身子。

“貴人可要傳膳?”

搖了搖頭,案上擺着一塊乾淨的素絹,硯內的墨汁卻早已乾涸。

“需要奴婢研磨麼?”

仍是搖頭,我最終張了張嘴,用乾澀的嗓音問道:“什麼時辰了?”

“戌時初。”

我茫然的看向窗外:“陛下呢?”

“陛……陛下退朝後便去了長秋宮,今晚仍是留宿椒房。”

“喔。”木鈍的應了聲,我低頭呆呆的瞪着面前的素絹,目光聚焦,似乎要把它燒出一個洞來。

陳敏不再說話,似乎她也拿不定主意要問些什麼。

我哼了聲,左手從案角鏘的抽出短劍,在她的噫呼聲中割傷右手食指,血珠子汩汩的冒了出來,我擡手在素絹上寫下一個大大的“忍”字。

無論是篆體還是簡體,“忍”都是插在心上的一把利刃!

古今無有不同!

陳敏驚慌卻並不無措,她手腳麻利的替我處理傷口。我用左手抓了那塊絹帕,面無表情的擲到她懷裡:“燒掉!”

陳敏接住了,滿臉詫異:“貴人?”

我越過她,徑直往殿外走,守在門口的宮女們趕緊掌燈替我帶路。晚風呼啦啦的颳着,隔不多遠,長秋宮中燈火通明,歌舞昇平的熱鬧景象在我眼中成倍放大。

憑欄而立,五指扣住欄杆,指甲深深的摳進髹漆內,我無言冷對。

笑吧,盡情的笑吧!今日的痛,他日我定要一五一十的討要回來!因爲,懸在心上的那把刀已經被人深深的捅進了我的心裡,不容我有任何機會閃避!

魂殤

建武十年正月,大司馬吳漢與捕虜將軍王霸等四人,率軍六萬人,出高柳攻打有匈奴撐腰的漢帝盧芳手下賈覽。匈奴騎兵數千趕來援救,在平城大戰不止。最終,彪悍的吳漢將匈奴人打跑了。

銚期自刺客事件貶黜後,原是打算過了一陣等風平浪靜了,再重新啓用他。可沒想到他這一去,居然一病不起。病勢沉痾,從去年拖到了今春,最終竟撒手人寰。

我深感哀痛,銚期爲人重信重義、憂國忠主,誰也料想不到最後竟會如此離世。記憶中,當年那個蹕喝開道的銚期,依然威風凜凜,猶如天神一般,矗立在我心裡。

銚期病故後,劉秀親臨治喪,賜諡號忠侯。

與此同時,徵西大將軍馮異,接下祭遵的軍隊後,與朔寧王隗純的部將趙匡、田?m,苦戰了一年,終於將趙匡、田?m二人斬殺。之後,隗純仍據守冀縣落門,各路將領圍攻,卻沒能攻下落門,於是紛紛請求暫時撤退,休養生息後再戰,然而馮異不爲所動,堅持不退,常身先士卒,作各路軍隊的先鋒。

夏五月末,皇后郭聖通產子,取名“劉康”。

天氣越來越熱,挺着八個月大的肚子,我整天躲在西宮的陰涼處避暑,一步也不肯邁出門。

“不出去走走麼?”聲音溫柔而寵溺,他俯首笑看我。

“天太熱。”我懶洋洋的躺在牀上,“嗯……不想動。”

他從陳敏手中接過扇子,替我不緊不慢的的扇着風:“也別總在風口躺着,小心睡着了着涼。”

我笑嘻嘻的摟住他的脖子,趁陳敏轉身倒水的罅隙,拉下他的頭,在他的脣上偷親了一下:“不是有你在嗎?”

我捱過去,捨棄硬邦邦的銅枕,直接把頭擱在他的腿上。唉,好舒服,既柔軟又有彈性,比涼枕好上萬倍。

他用手指梳理着我一頭亂蓬蓬的長髮,很有耐心的哄着我:“等金烏西落,溫度沒這麼燒人了,朕陪你去園子走走……”

“走不動,腿腫。”我耍無賴,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了,可在他面前,卻總不由自主的喜歡裝嫩裝幼稚。

“多走動走動,利於分娩。”

“嘁!”我嗤笑,“你還當我是生第一胎呢。我啊,已經三十歲了!三十歲……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你瞅瞅……”我指着眼角湊近他,“我滿臉的褐斑,眼角有了魚尾,額上還有了擡頭痕……”

他抓住我指指點點的手,似乎在責怪我的胡說八道,食指順勢在我鼻樑上颳了一下:“能否理解成,你這是在嫌棄朕老了?”

我噗嗤一笑,他的語氣自嘲中帶着一種體貼的溫馨。我眯起眼,仔仔細細地打量他。年近中年,劉秀非但沒有發福,反而比以前更清俊不少,他原是在脣上留了撇髭鬚,如今鬍鬚蓄到了下頜,雖然沒有留長,可也平添出一份成熟的魅力。

我伸手攬住他的腰背,臂彎間的真實感讓我覺得倍感窩心:“每一天我都在等着你慢慢變老,也每一天都在陪着你一起變老!”

他撫摸着我的長髮,像看着稀世珍寶般,眼神柔得能掐出水來,溫潤如玉,柔情盪漾。

睡意襲來,在那樣獨一無二的眼眸注視下,我緩緩闔上眼……

悠揚舒緩的?a聲似有似無的從窗外飄了進來,音色潺潺,猶如一道清泉般流淌,沁人心脾,我不禁露出一絲笑意,胸口悶熱的暑氣被衝散不少。

?a音婉轉承吟,如訴如泣,曲調漸漸轉悲。笑容凝結在脣邊,我循聲追去,縹緲中如同踩在雲端,煙霧繚繞。

?a聲時有時無,撥開雲霧,穿過氤氳,眼前豁然開朗――一株參天聳立的桑樹,陽光將樹影拉得一半兒傾斜,光斑在陰影中交錯跳躍,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彷彿和着時高時低的?a音,在一同低吟。

樹蔭下有人倚樹而坐,陰影打在他白玉瓷器般光潔的臉上,仿若不可輕褻的神祗。他低垂着頭,眼瞼微闔,眉宇間帶着揮散不去的濃郁憂傷,脣邊渾然忘我的吹響着天籟之音。

我站在陽光裡,卻感受不到陽光的毒辣,他棲身在樹蔭下,更加使人感受不到一絲熱氣。

豎?a悽婉,帶着一抹決絕,深深壓抑在我胸口,我竟無聲無息的落下淚來,無法抑制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悲傷,心頭一陣接一陣的發緊。

風聲大作,嗚咽的刮過我的耳畔,?a聲減弱,被哭泣般的風聲壓下。

眼淚越落越兇,我想放聲大哭,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只能傻傻的站在原地,隔着那段遙不可及似的距離看着他無聲的吹着豎?a。

悲傷感越來越強烈,壓抑在胸口,像是要炸裂開來。淚眼婆娑中,滿天的桑葉飄落,在風中漫漫起舞,遮擋住我的視線,在我和他之間架起了一座桑葉屏。

風嗚咽,?a嗚咽,人嗚咽……直到那個空靈的身姿完完全全消失在我的視野中,那紛擾的嗚咽之聲卻始終纏綿不斷的在我耳邊迴旋……

迴旋……

久久不曾落下……

“嗯……”身子一震,神志猛地從夢境中抽離出來。

睜開眼,窗外知了吱吱的吵鬧着,何來半點?a聲?

但是,爲什麼胸口的心悸那麼明顯,爲什麼心裡會像壓了巨石般難受?

我被夢魘着了麼?剛纔……那是夢嗎?究竟是不是夢?爲什麼……那麼真實……

“秀兒――秀兒――”慌亂的張嘴喊了兩聲,身邊一個伺候的下人都沒有,按照這個習慣,劉秀應該就在附近,不會離開我十丈範圍之外。

喊了三四聲,等了一分多-硬盤礁舯詿匆簧撓Υ稹-

我用手按着心口,努力做着深呼吸,三四分鐘後,劉秀的身影才慢吞吞的從隔間挪了過來。

“秀兒,我做了個夢,我……”

倏然住嘴,他的神情不對,眼神閃爍中滑過悽迷哀傷。

我驚訝的望着他手中摩挲的一支竹?a,他走近我,唏噓了聲,將它遞給我。

心猛烈的狂跳起來,我用顫慄的手接過那支曾經被人摩挲了無數遍,以至於竹管某一部分已經被汗漬浸染得變色的豎?a。

竹?a下方繫着飄穗,許是歲月侵蝕,飄穗已經褪色,變得暗淡晦澀,完全辨認不出原有的色澤。手指顫抖着托起那個穗子,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我很清楚的記得,最初掛在這支豎?a上的飄穗,如同它的主人一樣,有着如仙如謫的豔麗光彩。

豎?a上方,就脣的吹口處,一抹刺眼的暗紅,突兀的跳入眼簾。剎那間,我的眼睛瞪得溜圓,嘴張大,眼淚突然無聲的滾落。

“公孫,歿了……”

淚一滴一滴滾落,滴在豎?a上,淚痕迅速洇開,滲入?a管。

“……我姓馮名異,字公孫……”

“……那你以後便跟着我吧……”

“……是,我原該心狠些纔是……”

“……別擔心,一會兒就好……我保證不會讓你再有事……”

“……如果是我,即便廢妻爲妾,我若敬她,重她,寵她,愛她,便是一萬個郭氏也抵不上她一個……即便無名無份,她依然是我心裡最疼惜的一個女人……無可替代……”

“……沒木箸,你將就着喝吧,當心燙嘴……傻女子……還等什麼?趕緊送去吧!粥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死死抓着豎?a,哭得渾身發顫。

“……能把你的豎?a送給我麼?只當留個念想……”

“……有那必要麼?”

“……異,無悔……”

“嗚――”涕淚縱橫,我將豎?a緊緊摟在懷裡。

那一日,一別終成永別!

人生若只如初見……

註定我欠下他的,註定要負疚一生!

(第三卷玄武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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